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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捕的第一天在南市區(qū)公安局關了一夜。第二天就被轉押到了龍華警備司令部看守所，這里是關押政治犯的地方。我們八個女工被關在一間大牢房里，睡的是像 北方的火坑那樣的大通鋪，窗戶很高，在里面根本看不見外面。這里原先已關有一個女犯人，她的丈夫因犯了搶劫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她受株連被一起抓了進來。關 了一段時間本可以釋放出去，但她卻不愿出去，請求看守所長讓她仍舊留在監(jiān)獄里照看丈夫，同時給看守所的士兵和犯人們洗洗衣服、縫縫補補的，居然得到看守所 長的“恩準”。我們問她為什么不出去做娘姨，幫人家做家務，總要比關在牢里自由得多。她說：“你們不知道，做娘姨要通過職業(yè)介紹所，是要有保人的，誰會做 我的保人，又有誰會要我這樣的犯人老婆去做家里的娘姨呢？在這里給士兵和犯人們洗補衣服還可以賺一點錢，改善一下自己和丈夫的伙食哩！”我們聽了都很同情 她。她丈夫也是個窮人，逼得無路可走，才鋌而走險去偷去搶的。她只是個家庭婦女，如今被連累得“自愿”留在監(jiān)獄里苦度歲月，真是夠可憐的。不像我們，雖然 被捕入獄，但外面還有工會在支持和設法營救我們，會有出去的日子。天下窮人是一家，在獄中與她相識，我們就好比是她的女兒一樣，于是大家就叫她“干娘”， 并對她說，愿意義務幫她洗衣縫補，賺得的外快都歸她。那女犯人大概有四十多歲，聽了我們的話激動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我們還給她講外面的事情，說這個不公平 的世道總有一天會變，我們都會有出頭之日，不會把牢底坐穿，他們夫妻將來也一定會有出獄團聚的一天……我們主動與她搞好關系，對我們也很有益。她是個“自 愿犯”，在獄中能夠自由地進進出出，獄中的燈是通宵不熄的，她每天晚上坐在燈下縫縫補補，就可以替我們放風，掩護我們在獄中的活動和斗爭。
　　
　　我們?nèi)氇z后不久，彭湃同志也于1929年8月下旬不幸被捕，關到龍華監(jiān)獄。他是中共第五屆、第六屆中央政治局委員，是敵人重金懸賞緝拿的“共黨要 犯”，因叛徒出賣而被捕。大革命時，他領導了廣東海陸豐地區(qū)的農(nóng)民運動，是赫赫有名的“農(nóng)民大王”，身份早已暴露，驗明正身后報了上去，很快就要批下來執(zhí) 行槍決。所以他入獄后，就公開地承認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并且抓緊最后的時間，向看守所里的士兵們宣傳共產(chǎn)黨的主張和窮苦百姓爭取解放的思想，做爭取工作。他 對士兵們說，當年在海陸豐領導農(nóng)民運動，建立了紅色政權，雖失敗了，但工人和農(nóng)民的人數(shù)是最多的，將來力量強大了，這天下由誰來主宰還不知道呢！正巧看守 所士兵中有個班長是廣東人，曾經(jīng)參加過海陸豐農(nóng)民運動。大革命失敗后，因為他的母親和哥哥都在上海，就跑到上海來投親，并且通過哥哥的關系，認識了國民黨 里的一個小官僚，介紹進龍華警備司令部看守所里當班長，管十二個士兵（整個看守所有好幾個班）。他認識彭湃同志，如今見到彭湃成了重犯死囚，覺得既難過又 慚愧，一見面就把頭低下了。彭湃的記性也是很好的，一看這個班長就覺得很面熟。因為他是死囚，關在一個單間牢房里，特別加班嚴加看守。正好晚上那班長給他 送茶水來，他就悄悄地低聲問那班長認不認識他。班長說認識，并說知道彭被捕并已定了死罪，心里很難過。彭湃說：“那很好，你參加過海陸豐農(nóng)民運動，看來你 還沒忘本。”通過談話，了解到那個班里有三個士兵跟班長很要好，可以幫忙掩護，于是彭湃就趁班長當班的時候，隔著上了鐵鎖的牢門，通過門上一個小窗洞口， 與他進一步悄悄談心。彭湃跟那個班長說：“我們黨要想派人打進這里來很不容易，你能不能看在過去一起搞過革命的情義上，利用你的班長職權，幫助我們照顧一 下政治犯，盡你職責范圍以內(nèi)的可能，對他們稍為優(yōu)待一點？”那班長慨然應允了。彭湃又對他說：“請你去轉告他們，我是彭湃，被捕了，請同志們一定要注意： 第一，絕對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第二，在獄中不要急躁，務必要忍耐，不要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找當班看守們的麻煩，否則只會給自己增加麻煩、加重處罰；第 三，我們的黨一定會勝利的，大家一定會見到光明的，對革命的前途一定要有勝利的信心，如果外面有社會關系，就盡量通過關系保釋出去，繼續(xù)努力為黨工作。”
　　
　　那時，關押男犯人的牢房一共有三條弄堂，其中關的絕大多數(shù)是政治犯。那位班長就把彭湃的三條囑咐向全體男女政治犯們分別作了傳達。同志們雖然被捕入 獄，但還是充滿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聽了班長傳達彭湃同志的三條囑咐，更是受到很大的教育和鼓舞。我們八個女犯在幫“干娘”洗衣服的時候，一邊洗衣一邊還 哼著歌，當然不能唱革命歌曲，而是唱些《孟姜女哭長城》之類的民歌小調(diào)。這歌聲被彭湃同志聽到了，他就問那個班長：“聽說女牢里也關著政治犯，我聽見她們 在洗衣服時還唱歌呢！”班長說：“是的，關了八個罷工的女工。”彭湃問他：“里頭有沒有識字的人��？”班長說：“她們都說不識字，但我感覺到里頭有一個身 材矮小的可能識字。”彭湃就托班長設法找那個可能識字的女犯來與他談談。于是班長就在他那個班士兵值夜班的時候，自己拿出錢來請值班的士兵去打牌賭錢，安 排我隔著牢門的窗口與彭湃同志見了一面。因我們彼此都是熟識的，他告訴我，這個班長過去參加過海陸豐農(nóng)民運動，很可靠，還幫助他向外面?zhèn)餍拧?br /> 　　
　　1964年，我在參觀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時，看到了一封彭湃同志的親筆信，其中就有兩處提到我，一處說：“此外，慕蘭我們亦與之通訊，亦囑她向守衛(wèi)我 們的特務隊方面作活動。”另一處說：“指導慕蘭從中活動……”20世紀80年代，袁溥之來信說，廣東省黨史委員會整理出版《彭湃文集》時也收錄了這封信。 她還把該書的清樣（P.99～101）寄給我，要我寫文章回憶當年彭湃同志在龍華獄中領導斗爭的情況。
　　
　　那時從獄中傳給地下黨組織或家屬的信件，都按照事先的約定送到互濟會開設的一家鋪子里�；�濟會的前身就是濟難會，是北伐戰(zhàn)爭時期由國共兩黨共同發(fā)起組 織的。大革命失敗后，濟難會改名互濟會，成為共產(chǎn)黨領導的專門負責營救被捕革命同志和慰問救濟被捕、遇害同志家屬的一個組織�；�濟會的交通員接到獄中傳出 的信，通常會給送信的人五塊錢作為酬勞。那時士兵的月餉只有三塊錢（可買一擔大米），班長也只有五塊錢。所以他們每個月替我們向外送一封或兩封信，不但是 幫助我們做了一件好事，而且也是一種外快收入。舊社會官場里有兩句話，一句是“衙門口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一句是“瞞上不瞞下”。他們給我們送信， 上面當然是不知道的，但下面則彼此心照不宣。何況看守所的那些士兵都很崇拜《水滸傳》里梁山泊的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漢。那位班長就向士兵們宣傳說：“彭湃就 像梁山泊的英雄好漢那樣值得敬重，我們都很講江湖義氣，就是殺了頭也不能出賣朋友。”所以在班長的領導下，共有四個士兵曾替獄中的同志們向外送過信。信送 出去后，有些同志的家屬就給獄中的親人送衣服食品等東西，當然得先給看守所長和看守的士兵送禮或送些錢�？词厮�長也跟士兵們一樣，來個瞞上不瞞下。因此， 我們在獄中就能做到內(nèi)外聯(lián)系不斷，而且根據(jù)組織上的指示，在牢房里建立了與地下黨組織經(jīng)常不斷的聯(lián)系。
　　
　　不久，彭湃同志慷慨就義。他被捕后，曾通過獄中對外聯(lián)系的秘密渠道，向中央堅決表示，不要實施劫獄營救計劃，敵人戒備森嚴，劫獄不成反會造成更大的損 失。他從牢房里被押赴刑場的時候，一路走一路高呼口號：“共產(chǎn)黨萬歲！革命一定會勝利！我是彭湃，我的犧牲是值得的，同志們保重！共產(chǎn)主義萬歲！”反動派 如臨大敵，派了一個排的士兵押送彭湃到刑場執(zhí)行槍決。據(jù)說有些士兵在刑場上舉槍時手都在發(fā)抖，一連打了好幾槍才執(zhí)行完槍決。
　　
　　彭湃的英勇犧牲對獄中的難友們是很大的震動和教育，有的人悄悄地哭了，有的人低聲哼唱著《國際歌》，有些人則滿腔悲憤默默無語，好多人一連幾天都難過 得吃不下飯，但大家都沒有被敵人的暴行所嚇倒。中央向全國各地被監(jiān)禁的戰(zhàn)友們傳達了彭湃同志臨刑前對戰(zhàn)友關懷的三點指示。大家遵照彭湃同志的囑咐，本著忍 辱負重的精神，堅持忍耐，避免了在獄中進行絕食反抗的做法，以免徒然招來鎮(zhèn)壓以至犧牲。正如列寧所說：“牢獄，是鍛煉革命戰(zhàn)士意志堅強的學校。”
　　
　　我們同時被捕的八個人，在獄中非常團結，互相照顧得很好。牢里發(fā)給犯人穿的囚衣都很大，我身材矮小，雖然已懷了孕，但穿上那么大的囚衣，別人都看不出 來。但同志們發(fā)現(xiàn)我吃不下飯，老是嘔吐，就知道我懷孕了，都不讓我再跟她們到井邊去車水洗衣服，而是讓我跟著“干娘”，幫她做些縫縫補補的輕便活。我們在 洗犯人們送來需要洗的衣服前，都很仔細地把衣服的口袋翻出來進行檢查，有時就會發(fā)現(xiàn)政治犯用鉛筆寫在草紙上的小紙條。犯人在獄中都不叫名字，而是被分別編 了號碼來呼叫。比如有張條子上寫的是：“我是七○四號，請幫助找到同時被捕的七○五號，問他在對敵人的口供里講了些什么？”顯然是為了兩人的口供一致，對 付敵人。我們就把七○四的小紙條放到已經(jīng)洗干凈的七○五囚衣的口袋里，讓七○五寫了答復后，再放進已洗干凈的衣服口袋里轉給七○四。給犯人送回干凈衣服的 事，是班長讓我跟“干娘”一起去送的，這樣就可以利用送洗衣服的機會，為獄中的難友們暗中聯(lián)絡，互通消息了。所以政治犯見到我們都很歡迎，說我們像天上下 來的仙女一樣。記得有一位出獄后在安徽省委工作的同志，還寫了兩句詩：“墻外桃花墻內(nèi)血，一般鮮艷一般紅。”詩表現(xiàn)了同志們在獄中經(jīng)受嚴峻考驗的堅強意志 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我們被囚禁了一百天，其間只對我們進行過一次庭訊。審問我們的法官很年輕，問我們?yōu)槭裁呆[罷工？我們說一天要做工十二個小時，實在太苦太累了，要求廠 里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如果實在做不到的話，至少也要改成十小時工作制，讓我們有吃飯和一點休息的時間。有幾位已生過小孩的大嫂還提出，廠里應該讓她們有一 刻鐘給孩子喂奶的時間；另外，女工產(chǎn)前產(chǎn)后廠里應該給兩個月工資照發(fā)的產(chǎn)假休息期。我們還說，工人也是人，廠里不能隨便打罵、開除工人，要求廢除搜身 制……這些要求和條件都符合人之常情，并不含有政治傾向性。那位年輕法官大概還有點正義感和同情心，聽后并沒有申斥責罵我們，只說要對口供畫押，問我們識 不識字。大家一齊回答說不識字。法官就叫我們在口供記錄上畫個十字。我畫的時候還故意把手抖了一抖，連個十字都畫得歪歪扭扭的，很像一個大字都不識的鄉(xiāng)下 人。從押我們受審的士兵們的目光和表情上也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同情我們的，因為他們都知道了我們只是反對搜身制、要求縮短工時和改善一點生活條件而已，這 算是犯了什么罪呢？當然，我們自己更是口口聲聲地申辯，是無罪冤枉入獄的。所以那法官最后就判決我們無罪釋放了。
　　
　　我們能被釋放出來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外面的罷工斗爭已經(jīng)取得了勝利。因為民族資產(chǎn)階級支持蔣介石建立南京國民政府，剛剛登上政治舞臺，多少也嘗到了 些甜頭。在一些小的細節(jié)方面就作了些讓步，滿足了罷工工人的部分要求，以求早日開工，攫取更多的利潤。罷工委員會的領導也考慮到如果長期僵持下去，像當年 省港大罷工那樣堅持一年多，工人們沒有工資收入，家里的老小沒飯吃怎么辦，再說又不像廣東那樣有革命政府的支持，所以也認為應該適可而止。在雙方都作些妥 協(xié)后，就下令紗廠、絲廠的工人都先后復工了。
　　
　　我們八個人在龍華獄中經(jīng)受了嚴峻的考驗和很好的鍛煉，出獄時，工會派人來接我們回去，頗有點凱旋的味道。不僅僅我們這次罷工勝利了，1929年這一年 中，國民黨各派新軍閥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內(nèi)戰(zhàn)，革命力量有了一些恢復，黨在各地領導的罷工斗爭幾乎都取得了不同規(guī)模的勝利。這就造成了1930年李立三同志 主持中央工作期間錯誤地估計敵我力量對比，第二次再犯“左”傾冒險錯誤（又稱“立三路線”）的客觀原因。
　　
　　我在入獄前的罷工斗爭現(xiàn)場上，曾經(jīng)看到王明以《紅旗》雜志記者的身份來進行采訪活動。后來在龍華獄中，王明也曾以總工會的名義來探過監(jiān)，送給我們兩塊銀元和一包大頭菜表示慰問。那時他在黨內(nèi)并不出名。
　　
　　我出獄以后才知道，賀昌同志已經(jīng)被黨中央調(diào)派到設在香港的南方局工作了（先當宣傳部長，后任書記）。當時黨中央之所以設在上海，是因為上海有法國、日 本的租界，以及英美等國的公共租界。租界是由外國人治理的，南京國民黨政府不能在租界里隨意抓人或搜查，所以中央機關設在上海就可以利用租界這個特殊環(huán) 境，更容易隱蔽黨的地下工作。南方局是領導廣東、廣西、福建各省革命斗爭的中央派出機關，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而設在英國人統(tǒng)治的香港。賀昌打電報給中央，請 求調(diào)我到南方局去工作。中央考慮，我剛從獄中出來，身體很差，又懷了孕，在上海工作不便，也無人照顧，轉移一下工作地點也是必要的，就批準賀昌的申請，同 意派我去南方局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