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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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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研所頭發(fā)很少的所長已經(jīng)提醒過鄭凡好幾次了,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設(shè),效能督察組最近經(jīng)常拎著攝像機到市直各單位暗訪,遇到辦公室玩電腦游戲、上網(wǎng)炒股、嗑瓜子、聊天和無故不來上班的,逮到最輕的是通報批評和作檢查,重則行政記過處分、降職、撤職、待崗,“做和尚就得撞鐘,這段日子,每天上午你一定要到辦公室來,外邊的活暫時放一放,等這陣風(fēng)過去了再說”。
  
  鄭凡的研究課題已經(jīng)獲得通過,書稿提綱還得到了所長的高度評價,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鄭凡在市里狠抓機關(guān)效能建設(shè)的時候就能享受特殊化。所長跟鄭凡談后的一個多月里,鄭凡每天一大早跟韋麗一起出門上班,早上七點半就到辦公室了,掃地打水抹桌子,同事們說鄭凡都可以評全市勞模了。
  
  問題出在鄭凡在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接了一個修家譜的活。K城少林武校校長曹誠在培養(yǎng)了成千上萬的武術(shù)運動員、健身教練、保安、江湖打手后,身家過億,于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譜,修譜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后人。“一千二百塊,怎么樣?這個活一般人做不了,蔣介石的家譜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長的家譜非你鄭凡莫屬。”被戴了高帽的鄭凡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曹校長在看了鄭凡作的“東臨碣石,魏武揮鞭,縱橫經(jīng)緯,天下一統(tǒng)”的序言后,嘴上一圈胡子興奮得亂顫一氣,他當(dāng)即拉著鄭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尋根,并要補充材料以證明他是曹孟德的第七十六代孫。鄭凡從曹誠校長那里看到了一份民國年間流傳下來手抄的《曹氏宗譜略考》,里面提及曹氏東晉時由山東遷徙到K城,與安徽亳州曹操并無確鑿聯(lián)系。曹校長對鄭凡說,安徽河南山東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后代,五百年是一家算什么,我們兩千年前就是一家了。鄭凡想,宗族修譜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所以就跟著上路了。本來說好了,星期天下午趕回來的,誰知星期天晚上車壞在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半路上,人折騰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車趕回來已是中午十一點半了,他匆匆上樓的時候,跟市效能督察組拎著攝像機的人迎面相撞。
  
  路上車壞了,耽誤了行程的鄭凡一早給所長打電話請假,所長手機壞了,所以這次出事是在劫難逃,藝研所和鄭凡被全市通報批評,鄭凡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而且在藝研所效能建設(shè)學(xué)習(xí)會上進(jìn)行了公開宣讀。會后所長將他叫到辦公室,并遞給他一支劣質(zhì)香煙:“市效能辦第二個處理決定是沒法執(zhí)行了,扣除第四季度獎金,我們所從來就沒獎金。”土頭灰臉的鄭凡被劣質(zhì)煙嗆得半死,他漲紅著臉說:“所長,真對不起,我給所里抹黑了!”
  
  作過檢查的鄭凡變得膽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離辦公室,《黃梅戲民間藝術(shù)的都市化流變》需要補充資料,本來上午完全可以去兩站路遠(yuǎn)的市圖書館跑一趟,可鄭凡怕一出門督察組又上門了,他像憋尿一樣忍住了,這是一種很難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督察組再也沒來過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職干私活了,鄭凡卻把兼職的活都留在晚上和雙休日來做,同事們都說鄭凡的表現(xiàn)比許多黨員都要好。
  
  空蕩蕩的樓道里,所長和鄭凡在上廁所的時候時常不期而遇。一個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長和鄭凡邊撒尿邊說著知心話,所長說:“我想發(fā)展你入黨,所里都快三年沒發(fā)展新黨員了。”鄭凡放水沖凈小便池:“謝謝所長關(guān)心,我離黨員的標(biāo)準(zhǔn)太遠(yuǎn)了,我不配。所長,這段日子,我常常覺得自己活得很齷齪,很下賤,有時候半夜里驚醒,發(fā)現(xiàn)縮在被窩里的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所長拍了拍鄭凡凍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難怪,現(xiàn)在的文化傳播公司,基本上都不傳播文化。”
  
  韋麗一直不知道鄭凡被市直機關(guān)通報批評和在單位做過公開檢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個烤紅薯的吊爐前知道這件事的。那天下班后韋麗肚子有點餓,就買了一個烤紅薯,路邊烤紅薯的老漢順手抓起一張廢紙包起紅薯遞了過來,剛出爐的紅薯太燙,手掌輾轉(zhuǎn)紅薯的過程中韋麗看到這張廢紙是市效能辦的公文,題頭是“通報批評”鮮紅的宋體字,下面一串批評名單中鄭凡排在比較突出的第二位。韋麗回來后問鄭凡為什么瞞著她,鄭凡說:“告訴你,等于讓你也受一次處分!”
  
  辦公室適合群體辦公,但并不適合個體搞研究,然而農(nóng)民兒子鄭凡必須天天到辦公室耗著,剛想寫書稿,收舊報紙的來了,還沒寫幾行字,電話響了,問要不要炒股軟件,還有上門推銷化妝品和酒店協(xié)議號、歌星演唱會聯(lián)票的,一個高檔會所居然到辦公室來推銷小姐,說是安全可靠絕對保密。鄭凡每天窮于應(yīng)付,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大多數(shù)的活都被推掉了,趙恒在電話里對鄭凡說:“報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給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樣?”鄭凡知道以前的活趙恒都是以倒三七轉(zhuǎn)包給他的,趙恒拿大頭,自己拿零頭。鄭凡面對這種開價,就覺得趙恒還不是一個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應(yīng)多接一些。然而趙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館開業(yè)、寵物醫(yī)院開張、新藥隆重上市、購物中心商品促銷、保健品宣傳之類的傳單和小廣告,每次只能掙上一兩百塊錢報酬。
  
  眼下鄭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輔導(dǎo)龍小定中考上,那個春風(fēng)浩蕩的春夜,鄭凡推門進(jìn)屋后的表情很夸張:“韋麗,你知道嗎?小定這次考了全年級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韋麗有些吃驚地看著鄭凡:“你是為小定進(jìn)步高興,還是為即將掙到高額獎金激動呢?”鄭凡坦率地說:“兼而有之。”其實還有一點沒說出來,那就是鄭凡拒絕了為龍飛寫傳后,總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進(jìn)步來稀釋他內(nèi)心里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鄭凡心里時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認(rèn)龍飛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對龍飛一意孤行的道德判決就顯得毫無意義,而兩萬塊錢的報酬在趙恒那里兼職兩年都掙不到手,這筆兩萬塊錢的巨款直接關(guān)系到他買房交首付的日期,也關(guān)系到他在韋麗母親面前的承諾能不能準(zhǔn)時兌現(xiàn)。當(dāng)龍小定考到全年級二十八名后,雄心變成野心的鄭凡將輔導(dǎo)目標(biāo)鎖定在讓小定考上重點高中。
  
  趙恒說手里有個“五一”節(jié)要散發(fā)的廣告?zhèn)鲉握垊?wù)必鄭凡出手:“你七我三,就這么定了。趕緊過來拿資料!”鄭凡在那個陽光很慵懶的午后騎車去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一進(jìn)門見到了悅悅。原來是悅悅的公司準(zhǔn)備在“五一”期間將美國的深海魚油、維C粉、蒜精膠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場上轟炸一通,已升為營銷部副經(jīng)理的悅悅對鄭凡說:“舒懷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會吃這么多苦。”鄭凡不喜歡別人背后說自己同學(xué)的壞話,于是跟了一句:“舒懷有自己的兩房一廳,我什么都沒有。”悅悅將袋子里的資料交給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嗎?”


  
  悅悅走后,趙恒對鄭凡說:“你們好像說起了一個叫什么舒懷的,不對呀,悅悅跟‘維也納森林’的郝總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幫他們做會刊,沒見過悅悅?”鄭凡想起K城接風(fēng)的那天晚上,悅悅聽說黃杉準(zhǔn)備找富婆包養(yǎng),當(dāng)場掀翻了桌子,此刻鄭凡心里像是被潑進(jìn)了一盆辣椒油,火燒一樣刺痛,他對趙恒說:“不可能,你肯定看錯人了!”
  
  鄭凡回來后讓韋麗找一個休息日跟悅悅談?wù)勑,韋麗說:“這幾個月來約過悅悅好多次,她總是沒空,好像不太想見我,她說我是一個烏托邦女孩。”鄭凡說:“現(xiàn)在的人太實際了,缺的就是烏托邦,烏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虛構(gòu)的世界里。”鄭凡抬起頭望著屋頂與墻角轉(zhuǎn)折處的蜘蛛網(wǎng),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悅悅又有什么錯,我跟她一樣市儈!”韋麗捏住鄭凡的鼻子:“不許亂說!強奸犯的傳記沒寫,上次還推掉了一個修復(fù)處女膜的假廣告文案,你跟悅悅怎么會一樣呢?你是憑勞動吃飯的知識分子。”
  
  鄭凡一直在回避著某種猝不及防的尷尬和無奈,而這種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尷尬和無奈加速抵達(dá)。初夏的一個黃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韋麗在煤爐上燒了一條魚,在電飯鍋里蒸了一碗香腸,拆開一袋花生米,又?jǐn)[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鄭凡回來吃晚飯。這種烏托邦式的晚餐在他們的生活中并不常見,他們通常都是隨便在地攤上買一點吃的,得過且過地糊日子。韋麗是在準(zhǔn)備撬啤酒瓶的時候接到趙恒電話的,他說鄭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隊抓走了。
  
  是趙恒帶著稽查大隊在藝研所紅樓將鄭凡抓走的。所長當(dāng)時很生氣,跟稽查大隊的人嚴(yán)正交涉,稽查大隊的大蓋帽說,鄭凡撰寫的“古秘方心康寧”廣告?zhèn)鲉螄?yán)重失實,那個古秘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藥,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兩個老年患者,賣假藥的已經(jīng)被批捕,負(fù)責(zé)宣傳的報紙、電臺、電視臺、文化公司一個都別想跑,有省領(lǐng)導(dǎo)批示,CCTV《新聞?wù){(diào)查》也扛著攝像機來了,事情鬧大了。所長軟了口氣對大蓋帽說:“我們藝研所的都是知識分子,社會上的坑蒙拐騙看不清,摸不透,上當(dāng)受騙了,還請多多包涵!”這種無濟(jì)于事的辯解當(dāng)然是蒼白的,大蓋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駁說:“現(xiàn)在很多坑蒙拐騙的事,就是你們這些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廣告編出來嗎?”鄭凡并沒有被銬上手銬,而是被兩個大蓋帽裹挾著塞進(jìn)稽查車?yán)锏摹?br />   
  韋麗在電話里大罵趙恒:“你這個叛徒!害了鄭凡,還帶人去抓,流氓無賴!”韋麗罵著罵著哭了起來,趙恒在電話里安慰著韋麗:“我被審了一夜,也夠慘的了!反正素材是廠家提供的,我跟鄭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著帶稽查大隊去抓鄭凡的事,盡可能往輕里說,“是被帶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鄭凡也被審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來后,人像是被剝?nèi)チ艘蝗,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間瘋長,整個人像是一個從戰(zhàn)場上死里逃生的戰(zhàn)俘,他一進(jìn)屋對韋麗說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著了。韋麗跑到外面給藝研所打電話請假,她在電話里對所長說:“無罪釋放,一場誤會,正在睡覺呢。”所長說當(dāng)然無罪,連過錯都沒有。所長突然問:“你是鄭凡什么人?”韋麗說:“我是他妻子。”所長聽到這句話比聽到鄭凡被抓還要震驚:“他連對象都沒有,還冒出了個妻子,見鬼了!”
  
  趙恒的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涉嫌策劃虛假廣告被重罰一萬八千塊,鄭凡沒損失錢財,但損失了內(nèi)心里的尊嚴(yán)。他被活活審查教訓(xùn)了一夜,那一夜,他連死的心都有,望著那些嘴里經(jīng)常冒出錯別字的審查者,鄭凡還得不停地承認(rèn)自己犯了錯誤,不該助紂為虐,不該充當(dāng)幫兇。走出審訊室時,天已大亮,他覺得自己斯文掃地,臉面丟盡,他不敢抬頭看頭頂上的陽光。
  
  鄭凡大病了一場,先是發(fā)高燒,然后昏昏糊糊地睡了一個星期,時好時壞,城中村的江湖游醫(yī)給他吊了十天的水,鄭凡才從床上坐起來。他臉色蒼白地望著守在床前的韋麗,聲音和手指也是蒼白的:“韋麗,都快兩年了,房子一點眉目都沒有,我無能,我是騙子!”韋麗將鄭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著鄭凡混亂的頭發(fā):“好好休養(yǎng),不要跟我說房子。你今天買房子,我明天就去學(xué)悅悅。”鄭凡聲音軟弱地說著:“我不貪婪,我只想給你一個窩,我不過分。”

  
  這次大病,鄭凡在非法行醫(yī)的城中村診所,花掉了二百六十多塊。那位鑲著烤瓷牙的江湖游醫(yī)對鄭凡說:“你要是到大醫(yī)院去看,不花個千兒八百的,出不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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