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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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丟給了大女兒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帶孩子。按理說施桂芳應(yīng)該把小八子銜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膽的才是。施桂芳沒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懶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這種松松垮垮里頭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還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施桂芳喜歡站在家門口,倚住門框,十分安心地嗑著葵花子。施桂芳一只手托著瓜子,一只手挑挑揀揀的,然后捏住,三個指頭肉乎乎地翹在那兒,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樣子出奇地懶了。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xiàn)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腳站,另一只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人們看不慣的其實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氣,她憑什么嗑葵花子也要嗑得那樣目中無人?施桂芳過去可不這樣。村子里的人都說,桂芳好,一點官太太的架子都沒有。施桂芳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如果正在吃飯,笑起來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F(xiàn)在看起來,過去的十幾年施桂芳全是裝的,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斂著,客客氣氣的。現(xiàn)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雖說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和客氣不一樣,施桂芳現(xiàn)在的客氣是支部書記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書,她又不是,她憑什么懶懶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嬸子的家在巷子的那頭,她時常提著丫杈,站在陽光底下翻草。二嬸子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著施桂芳,動不動就是一陣?yán)湫,心里說,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個兒子,還有臉面做出女支書的模樣來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從施家橋嫁到王家莊,一共為王連方生下了七個丫頭。這里頭還不包括掉了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時候說,說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懷胎的反應(yīng)不大同,連舌頭上的淡寡也不一樣。施桂芳每次說這句話都要帶上虛設(shè)往事般的僥幸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個,她就能一勞永逸了。有一次到鎮(zhèn)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醫(yī)院,鎮(zhèn)上的醫(yī)生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那位戴著眼鏡的醫(yī)生把話說得很科學(xué),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好在施桂芳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出意思來了。簡單地說,男胎的確要嬌氣一些,不容易掛得住,就是掛住了,多少也要見點紅。施桂芳聽完醫(yī)生的話,嘆了一口氣,心里想,男孩子的金貴打肚子里頭就這樣了。醫(yī)生的話讓施桂芳多少有些釋懷,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醫(yī)生都說了這個意思了,科學(xué)還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還是絕望,她望著碼頭上那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會兒,十分悵然地轉(zhuǎn)過了身去。
王連方卻不信邪。支部書記王連方在縣里學(xué)過辯證法,知道內(nèi)因和外因、雞蛋和石頭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生男生女,王連方有著極其隱秘的認(rèn)識。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溫度和墑情,關(guān)鍵是男人的種子。好種子才是男孩,種子差了則是丫頭。王連方望著他的七個女兒,嘴上不說,骨子里頭卻是傷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敗反而會特別地偏執(zhí)。王連方開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兒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dān)心絕種。他預(yù)備了這場持久戰(zhàn)。說到底男人給女人下種也不算特別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懼了。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年,施桂芳對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這還是沒過門的時候她的嫂子告訴她的。嫂子把她嘴里的熱氣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誡桂芳一定要夾著一些,捂著一些,要不然男人會看輕了你,看賤了你。嫂子用那種通曉世故的神秘語氣說,要記住,桂芳,難啃的骨頭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實際上沒有能夠派上用場。連著生了幾個丫頭,事態(tài)反過來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確實是怕了。她只能夾著,捂著。夾來捂去地把王連方的火氣都弄出來了。那一天晚上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面一個,反面一個。“不肯?兒子到現(xiàn)在都沒叉出來,還一頓兩碗飯的!”王連方的聲音那么大,站在窗戶的外面也一定能聽得見。施桂芳“在床上不肯”,這話傳出去就要了命了。光會生丫頭,還“不肯”,絕對是丑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連方打,就是怕王連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軟了,夾也夾不緊,捂也捂不嚴(yán)。王連方像一個笨拙的赤腳醫(yī)生,板著臉,拉下施桂芳的褲子就插針頭,插進(jìn)針頭就注射種子。施桂芳怕的正是這些種子,一顆一顆地數(shù)起來,哪一顆不是丫頭?
老天終于在一九七一年開眼了。陰歷年剛過,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這個陰歷年不同尋常,有要求的,老百姓們必須把它過成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村子里嚴(yán)禁放鞭炮,嚴(yán)禁打撲克。這些嚴(yán)禁令都是王連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節(jié),王連方自己也吃不準(zhǔn)。吃不準(zhǔn)不要緊,關(guān)鍵是做領(lǐng)導(dǎo)的要敢說。新政策就是做領(lǐng)導(dǎo)的脫口而出。王連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握著麥克風(fēng),一手玩弄著擴(kuò)音器的開關(guān)。開關(guān)小小的,像一個又硬又亮的感嘆號。王連方對著麥克風(fēng)厲聲說:“我們的春節(jié)要過得團(tuán)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說完這句話王連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嘆號撳了下去。王連方自己都聽出來了,他的話如同感嘆號一般,緊張了,嚴(yán)肅了,冬天的野風(fēng)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嚴(yán)厲之氣。
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里檢查春節(jié),他披著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牌香煙。天氣相當(dāng)陰冷,巷子里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戶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面對著巷口,越過天井敞著的大門沖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里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jīng)]看清楚,只能把腦袋側(cè)過去,認(rèn)真地調(diào)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于急促,嗓音里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yǎng)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著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剡^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jīng)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面無表情地望著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lǐng)裹著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只巴掌托著,格外地媚氣了。高音喇叭里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里擠的都是人。后來唱機(jī)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里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著,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說:“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里說:“媽了個巴子的。”
玉米在門口忙進(jìn)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jīng)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fā)出難以掩飾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nèi)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于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松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jīng)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只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只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通曉世事,說起內(nèi)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長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jī)遇的,成長的進(jìn)度只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bǔ)。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里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jìn)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著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fā)現(xiàn)玉米已經(jīng)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個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沒有說過什么,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么,背地里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后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就那么盯著。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zhèn)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只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jìn)入狀態(tài),稀里糊涂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著頭,極慌張地擦換,什么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著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著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biāo)志,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著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shù),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xiàn)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里的內(nèi)容準(zhǔn)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wěn)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著煙鍋。這位當(dāng)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說。
“回來了。”王連方說。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說什么。這是老家長的風(fēng)格。老家長們習(xí)慣于用沉默來表示贊許。
接生婆又在產(chǎn)房里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jìn)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jīng)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后背卻格外地生動。這么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只鳳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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