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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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玉米已經(jīng)快有婆家啦!你們還蒙在鼓里呢!玉米的婆家在哪里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七里遠外的彭家莊。“那個人”呢,反過來了,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樣的事玉米絕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知道的。
春節(jié)過后王連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開會便到處托人——玉米是得有個婆家了。丫頭越來越大了,留在村子里太不方便。急歸急,王連方告訴自己,一般的人家還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還在其次,丟人現(xiàn)眼的還是父母。依照王連方的意思,還是要按門當(dāng)戶對的準(zhǔn)則找一個做官的人家,手里有權(quán),這樣的人家體大力不虧。王連方在四周的鄰鄉(xiāng)倒是打聽到幾個了。王連方讓桂芳給玉米傳了話,玉米那頭沒有一點動靜。王連方猜得出,玉米這丫頭心氣旺得很,有他這樣的老子,她對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后來還是彭家莊的彭支書說話了,他們村子里的箍桶匠家有個小三子。王連方一聽到“箍桶匠”、“小三子”就再也沒有接話,不會是什么人高馬大的人家。彭支書解釋說:“就是前年驗上飛行員的那個。全縣才四個。”王連方咬緊了下嘴唇,“嘶”了一聲。這一來不同尋常了。要是有一個飛行員做女婿,他王連方也等于上過一回天了,他王連方隨便撒一泡尿其實就是一天的雨了。王連方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書的手上,彭支書接過照片,說:“是個美人嘛。”王連方說:“要說最標(biāo)致,還要數(shù)老三。”彭支書默無聲息地笑了,說:“老三還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jīng)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后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伙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經(jīng)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梁”做名字,并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面,頂著天,又立著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瞇瞇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么本領(lǐng),居然在天上還認(rèn)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于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xiàn)出來了,盡管是正面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著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面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dāng)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jīng)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jīng)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xiàn)在完全取決于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dāng)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zhèn)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jīng)滿意了,沒有必要節(jié)外生枝,F(xiàn)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dāng)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強調(diào)自己“對家鄉(xiāng)很有感情”,然后強調(diào)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xiāng),看看家鄉(xiāng)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只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余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dāng)?shù)驼{(diào)。玉米想來想去決定采取低調(diào)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dāng)?shù)馁澰S。然而,筆鋒一轉(zhuǎn),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面。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yīng)該的。信的最后玉米說:“我現(xiàn)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只有太陽,夜里只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jīng)相當(dāng)抒情了,關(guān)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涌起萬般眷戀,結(jié)結(jié)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著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么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xué)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zhuǎn)”。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兒子,王連方的內(nèi)心松動多了。施桂芳他是不會再碰她的了,攢下來的力氣都給了有慶家的。要是細說起來,王連方在外面弄女人的歷史復(fù)雜而又漫長。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懷上玉米的時候。老婆懷孕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dāng)?shù)刎,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墒菃栴}立即來了,第二個月桂芳居然不來紅了。怎么說好景不長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兩只手護著肚子,拿自己特別地當(dāng)人,說:“我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歸自豪,施桂芳并沒有忘記給王連方頒布戒嚴(yán)令。施桂芳說:“從今天起,我們不了。”王連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還以為結(jié)了婚了就能夠甩開膀子七仰八叉的,原來不是,結(jié)婚只是老婆懷孕。施桂芳把王連方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連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指頭卻活動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動。蠕動了幾下,手指頭全挺起來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連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種建功立業(yè)之后特有的放肆。王連方很急,卻又找不到出路。這種急還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墻的心思都有。王連方忍了十來天。他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有膽量做那樣的事,他在大隊部居然把女會計摁在了地上,扒開來,睡了。王連方睡她的時候肯定急紅了眼了,渾身都繃著力氣,腦子里卻一片空白。相關(guān)的細節(jié)還是事后回憶起來的。王連方拿起了《紅旗》雜志,開始回憶,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么突然起了這份心的?一點過渡都沒有。女會計大他十多歲,長他一個輩分,該喊她嬸子呢。女會計從地上爬起來,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褲子提上去,系好,捋了捋頭發(fā),前前后后撣了撣,把搌布鎖進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動聲色太沒深沒淺了。王連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這個全公社最年輕的支書肯定當(dāng)不成了。那天晚上王連方在村子里轉(zhuǎn)到十一點鐘,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豎起了耳朵到處聽。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沒有尸體掛在上面。還是不放心。大隊部陸續(xù)來了一些人,到了九點多鐘,女會計進門了,一進門客客氣氣的,眼皮并不紅腫。王連方的心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了,發(fā)了一圈香煙,開始了說笑。后來女會計走到了他的身邊,遞過一本賬本,指頭下面卻壓著一張紙條。小紙條說:“你出來,我有話說給你。”因為是寫在紙上的,王連方聽不出話里話外的語氣,一點好歹都沒有,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還咕咚咕咚的。王連方看著女會計出門,又隔著窗欞遠遠地看著女會計回家去了。王連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鐘,很嚴(yán)肅地從抽屜里取出《紅旗》,攤開來,拉長了臉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面,示意人們學(xué)習(xí),出去了。王連方一個人來到了會計家。王連方作為男人的一生其實正是從走進會計家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一個男人,他還嫩。女會計輔導(dǎo)著他,指引著他。王連方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么結(jié)了婚的男人?這里頭緒多了。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斗爭,這斗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后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后來已經(jīng)不能輔導(dǎo)了。她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慘。王連方聽到了身體內(nèi)部的坍塌聲、撕裂聲。
在斗爭中,王連方最主要的收獲是鍛煉了膽量。他其實不需要害怕。怕什么呢?沒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愿意,說到底也不會怎么樣。女會計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批評過王連方,女會計說:“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會計晃動著王連方襠里的東西,看著它,批評它說,“你呀,你是誰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長期和復(fù)雜的斗爭不只是讓王連方有了收獲,還讓王連方看到了意義。王連方到底不同于一般的人,是懂得意義和善于挖掘意義的。王連方不僅要做播種機,還要做宣傳隊,他要讓村里的女人們知道,上床之后連自己都冒進,可見所有的新郎官都冒進了。他們不懂得斗爭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爭都必須進行到底。要是沒有王連方,那些婆娘們這一輩子都要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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