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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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的心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玉米有過相親的經(jīng)驗,很快把自己穩(wěn)住,坐了下來。左邊是一個男的,五十多歲;右邊也是一個男的,六十多歲。兩個人都在看電影。玉米不敢動,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個,又不好亂看。玉米想,到底是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在女人的面前就是沉得住氣。王連方要是有這樣的定力,何至于落到這般田地。玉米告訴自己,郭家興不愿在這樣的地方和自己說話,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玉米的這場電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在光線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余光察看左右?偟恼f來,玉米對五十多歲的那一個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夠選擇,玉米還是希望郭家興是年輕的這一個。但是他的那一頭一直沒有動靜。他哪怕用腳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樣玉米也好有個數(shù)。玉米望著彩色寬銀幕,心里頭沒有一點(diǎn)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么樣?不能算什么作風(fēng)問題。但是不管怎么說,要是郭家興是六十多歲的那個,玉米也還是會答應(yīng)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過呢,總還是五十多歲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時候等手氣那樣看完了整場電影,累得想喘。電影上說了什么,玉米一點(diǎn)都不知道。反正結(jié)尾也不復(fù)雜,就是那個最像壞人的人終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燈亮了,電影結(jié)束了。五十多歲的向左走,六十多歲的向右走,玉米被丟在了座位上。這樣的結(jié)果玉米始料未及。怎么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玉米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第一眼就沒有看上自己,自己還在這兒挑,還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呢。玉米羞愧萬分。難怪司機(jī)都要說在外面等著她,人家司機(jī)早就看出來了。
玉米一個人走出電影院,自尊心又被扒光了一回。司機(jī)一直守候在柱子旁邊。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機(jī)了。司機(jī)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玉米相當(dāng)疲憊,只想早一點(diǎn)躺下來,玉米厚著臉對司機(jī)說:“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司機(jī)沒有表情,說:“郭主任怎么說,我怎么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間。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著了,又好像一直沒有睡。要不就是在做夢。大約十點(diǎn)鐘的光景,房門響了。外面說:“在嗎?我姓郭。”玉米被嚇得不輕,有些疑神疑鬼的。門又響了。玉米不敢遲疑,打開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陌生的男人已經(jīng)推著門進(jìn)來了,一臉的寒氣,沒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經(jīng)看見他胸前的會議出入證了,上面有他的名字:郭家興。玉米一陣狂喜,既像絕處逢生,又像劫后余生,原來郭家興沒有去看電影哪。玉米低下頭,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興,剛想穿衣服,但是郭家興的臉色立即讓玉米不踏實了,郭家興從頭到腳看不出“相親”的風(fēng)吹草動,像一個路過客人。玉米的心提上來了,在嗓子那兒跳。郭家興坐到椅子上,說:“倒杯水。”玉米一時沒有了主張。因為沒有了主張,所以格外地聽從指揮。郭家興接過水,玉米傻站在郭家興對面,忘了穿了。郭家興端著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對著正前方看,十分地專注,卻又十分地漠然。郭家興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說:“還要不要?”郭家興沒有接玉米的話,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這就是不要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玉米只好繼續(xù)站在郭家興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還是不穿。他怎么這么冷靜?他怎么就這么鎮(zhèn)定?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臉上布置得像一個會場。玉米禁不住緊張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沒看上?墒且膊粚Α9遗d的臉上沒有滿意,說到底也沒有不滿意。或許他覺得這門親事已經(jīng)妥當(dāng)了呢?這應(yīng)該是領(lǐng)導(dǎo)的作風(fēng),不管什么事,只要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來了,沒有必要再咋咋呼呼。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還是個姑娘,哪里是木頭?這里又沒有人,他不該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靜下來了。玉米自己也覺得奇怪,怎么自己也這么冷靜。像是參加人武會議了。但是冷靜歸冷靜,玉米實實在在已經(jīng)害怕了郭家興了。
郭家興說:“休息吧。”
郭家興站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興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面,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家人。郭家興說:“休息吧。”玉米明白過來了,他已經(jīng)坐到床上了。玉米這一下子更慌神了,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但是不管什么樣的決定都是不妥當(dāng)?shù)。郭家興雖說解得很慢,畢竟就是幾件衣服,已經(jīng)解完了。郭家興上了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張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個地方。玉米還是站在那兒。郭家興說:“休息吧。”口氣是一樣的,但是玉米聽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該怎么弄。玉米這一刻只盼望著郭家興撲過來,把她撕了,就是被強(qiáng)奸了也比這樣好哇。玉米還是個姑娘,為了嫁給這個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這怎么做得出來呀?
郭家興看著玉米,最后還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進(jìn)了被窩。玉米覺得自己扒開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只能這樣。柳粉香說過,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氣傲。玉米赤條條的,郭家興也赤條條的。他的身上散發(fā)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醫(yī)院里的那種。玉米側(cè)臥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用下巴示意她躺開。玉米躺開了,他們開始了。玉米緊張得厲害,不敢動,隨他弄。起初玉米有一點(diǎn)疼,不過一會兒又好了,順暢了?磥砉遗d對玉米還是滿意了。他在半路上說了一句話。他說:“好。”到了最后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好。”玉米這下放心了。不過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興檢查床單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顏色。郭家興說:“不是了嘛。”這句話太傷人了。玉米必須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輕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場。玉米想了想,坐起來穿衣服。其實這樣的舉動等于沒做,也只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里虛了一大塊。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興閉上眼睛,說:“不是那個意思。”
玉米重新躺下了,臥在郭家興的身邊。玉米眨巴著眼睛,想,這一回真的落實了。玉米應(yīng)該知足了。不過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國梁來了。要是給了國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現(xiàn)在,這樣打發(fā)了,一股說不出的自憐涌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還是值得。郭家興抽了兩根煙,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為是第二次,所以舒緩多了。郭家興的身體像辦公室的抽屜那樣一拉一推,一邊動一邊說:“在城里多住兩天。”玉米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頭更踏實了。她的腦袋深陷在枕頭里,側(cè)在一邊,門牙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玉米點(diǎn)了幾下頭,郭家興說,“醫(yī)院里我還有病人呢。”玉米難得聽見郭家興說這么多話,怕他斷了,隨口問:“誰?”郭家興說:“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過臉,看著郭家興,突然睜大了眼睛。郭家興說:“不礙你的事。晚期了,沒幾個月。她一走你就過來。”玉米的身上立即彌漫了酒精的氣味。就覺得自己正是墊在郭家興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陣透心的恐懼,想叫,郭家興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窩里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
(《人民文學(xué)》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