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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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安然和羅云聲又開始過上了四平八穩(wěn)的家庭生活。
過去的似乎真的過去了,沒有人再提起。
只是有時候,夜深人靜時,安然會突然心發(fā)感慨:原來她所要的婚姻就是這樣的。
不能說不滿意,但亦談不上滿意。
也許,這世界上沒有哪個婚姻不是千瘡百孔的,她對此早已有所覺悟。
她早已學(xué)會放低要求,接受不如意,努力為自己尋找快樂。
這些天,她盤下一個店,準(zhǔn)備做老板,取名“安然私房菜”,給自己打工。
郭米亞和她的新男友分手了,她心情惡劣地來找好友尋求安慰。
郭米亞進(jìn)門時,看見好友正系著花格子圍裙粉刷墻壁,身上臉上到處都是石灰,她微微吃了一驚。
嗬,真有勇氣。她想。
她眼睛紅腫,無精打采地把自己扔在沙發(fā)里,良久,長長吁一聲氣。
安然以為她又要開始詛咒那個叫她傷心失望的男人,不想她聽到的卻是一句這樣的話:“你的變化總是快于我對你的認(rèn)識。”
柳安然這樣回答:“我這是被逼上梁山,總不能賣身還債吧。”
郭米亞再次細(xì)細(xì)長長嘆一口氣:“其實,你比我瀟灑,說放棄就放棄,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說辭職就辭職,說離婚就離婚,說復(fù)婚就復(fù)婚……有時候,我挺羨慕你的。”
?還有人羨慕她?
安然駭笑,打斷她:“什么離婚復(fù)婚的,我們壓根就沒有離婚。”
郭米亞卻若有所思,良久,一臉認(rèn)真地提問:“我一直很想理解一個問題,羅云聲都不能和你同甘共苦,你為什么還同意跟他和好如初?”
安然知道,總有一天她會來問這個問題,只是沒有想到,會這么直接。
安然輕笑,回答她:“因為我不相信我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這句話剛出口,一個場景自她的腦中閃過。
和鐘子山分手兩年后,大學(xué)時的系里搞同學(xué)聚會,她被郭米亞拉著去參加聚會。
有好心的同學(xué)知道她還單身,過來勸她說:“要不要試著申請一下全額獎學(xué)金去國外讀書,散散心?你讀書是天才,肯定能夠搞定一切,說不定還有其他的收獲。”
結(jié)果班主任當(dāng)場訓(xùn)斥道:“不能去不能去,讀完書回來都成了老姑娘,肯定沒有人要,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不出去了。”
那位好心的同學(xué)也較真,回一句:“老師,不是的。”
結(jié)果班主任竟轉(zhuǎn)回身安慰安然:“安然,老師也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男生介紹給你。”
班主任是老學(xué)究,生活天地就是幾尺講堂、方圓幾千平方米的校園,并不太曉得外面的世界怎樣運轉(zhuǎn),看安然一臉凄切,以為她是個人問題遇上了困難,于是才說出這一番話,雖然信息滯后,傷女孩子面子,但畢竟是好意,安然不以為意。
但真實的情況是,那個時候,追求柳安然的人可以從K城的城西排隊至K城的城東,只是通通都不能入她的法眼而已。
而在單純木訥的班主任眼里,她竟然成了個沒有人要的老姑娘。
那番話換了別個女生,不但臉上很難看,肯定要爭辯一番,否則太傷自尊。
但那時那刻,安然只是笑了笑,并不說什么。
她當(dāng)然不是故作大量。一是因為知道,即使有千萬個追求者,但是你在乎的那個人不睬你也是凄慘的;二是覺得解釋本來就是沒有用的,別人怎么想你是別人的事情,若要個個解釋,豈不累死。
回來的路上,郭米亞就替她打抱不平,又不好說老師的壞話,委婉批評道:“真是哭笑不得,老師已經(jīng)理解不了這個世界了。”
安然想起來覺得好笑,于是說:“老師怎么想,只要出發(fā)點是好的,又不影響我們理解這個世界。”
郭米亞當(dāng)下對好友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想:能有這樣的忍耐力和自制力,整個世界又何愁征服不了?想想有那么多男生圍著她轉(zhuǎn),自然是有道理。
可現(xiàn)在,柳安然是真正的,不相信自己能找到更好的。
郭米亞以為安然敷衍她,有些生氣地說:“柳安然,這么多年的好朋友,你還這么虛偽。”她是不信。
真是冤枉,安然暗自叫屈,解釋說:“因為我對男人的期望就是這么多,嫁了誰最終還是一樣,我不能期望還有更好的男人存在。”
那一瞬間,這些天安然說的話做的事,郭米亞似乎都懂了。
她沉思半晌,突然覺得悲哀,終于問:“可是,那不是委屈自己了嗎?”
“哪里有委屈?沒有期待,哪里來的委屈,不過是要有個人陪你走下去。羅云聲不但能做到這點,最重要的優(yōu)點還在‘忠誠’兩個字,我已經(jīng)滿意。”她能看到對方的優(yōu)點,并將之發(fā)揚光大,這又是另一層的境界了。
“我永遠(yuǎn)不能像你。”這番話讓郭米亞非常震動。
當(dāng)年的一幕幕回閃在眼前,青春年少時,她們交換過那么多的閨蜜心事,彼此對另一半有過那么多美好的幻想。
怎么能這么容易妥協(xié)呢?
不不不,妥協(xié)不是她郭米亞的風(fēng)格。
郭米亞盯著手中的咖啡,突然笑著說:“你變聰明了,學(xué)會省力氣了。”
她的好友立刻糾正她道:“我不是變聰明了,而是我的生活必需品太少了,就是食可果腹,平安生活,而你,要愛情。”
真相太過傷人,郭米亞頓覺心口堵得慌,她嘲笑自己道:“嗬,原來我把這個世界的奢侈品當(dāng)成了必需品。”
柳安然并不應(yīng)聲,她正一頭大汗,高高地挽起袖子,努力干活。
給自己干活就是這點好,不怕苦不怕累不抱怨。
一旁的郭米亞忍不住想:生機勃勃啊。
良久,郭米亞聽到好友說:“有時候我想,也許不是你錯把奢侈品當(dāng)成了必需品,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性,不是你沒有跟上變化,而是你想要的,在今天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郭米亞認(rèn)真思索好友的話。
她想:真是歲月有功,當(dāng)年,柳安然對鐘子山的情深似海,簡直讓她膜拜為情圣,而現(xiàn)在,她卻能有這樣的理智態(tài)度。
可見,那些痛不欲生的經(jīng)驗才能最終幫助人們成長和蛻變,而那些快樂的經(jīng)驗卻不能教會人們?nèi)魏螙|西。
郭米亞想起海明威的那句話:那些我們受傷最深的地方往往變成我們最強大的地方。
那時那刻,郭米亞抬頭看好友,她正站在梯子上,開始刷高處的墻壁,粉色的石灰流下來,她的身上臉上都是。
郭米亞突然駭笑:“你真像個藝術(shù)家!又深刻又不羈。”
柳安然“切”了一聲。
生平第一次,郭米亞覺得自己有必要對人生的一些重大問題做一些嚴(yán)肅的思考,也許,世界并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樣,她這樣想。
她拿了栗色的毯子蓋在身上,脫了鞋子,躺在柔軟的沙發(fā)上,長長的黑發(fā)順著沙發(fā)灑到了地上,年過三十,郭米亞風(fēng)韻不減當(dāng)年,依然是個美麗的女子。
安然回過頭來看她一眼,發(fā)現(xiàn)一種很少見的柔軟和順從出現(xiàn)在郭米亞的眼眸里,她覺得有些詫異。
“你像個生病的人。”她說。
“你已經(jīng)成為醫(yī)生。”她回應(yīng)。
“久病成醫(yī)。”
“那這一次,請你不僅做個好的聽眾,也做個見證人,姑娘我最后一次失戀。”
“不成問題。”
于是,郭米亞將故事娓娓道來。
一個發(fā)生在現(xiàn)代大都會中的故事,冷酷而現(xiàn)實。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個叫李志的律師,博士畢業(yè)一年,在K城最大的一家外國律師事務(wù)所上班,儀表堂堂,奮發(fā)向上,前途無量。
郭米亞和他相識于工作的交往。
很快對上眼,吃飯、看電影,進(jìn)入熱戀。
現(xiàn)代愛情最討厭拖泥帶水。
郭米亞對這場交往非常用心,一心一意對他。
她一向是個直爽坦誠的人,對一個人好,就真想掏出心肺來給對方看看。
她以為她上下求索三十一年,終于在三岔口看見了一個真正的理想男人。
她還以為,該來的終于來了。
可是……
為什么每一個故事總是有一個可是呢?
律師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人階級家庭里,像所有渴望出人頭地的男孩一樣,從小考最好的大學(xué),拿最高的學(xué)歷,進(jìn)最棒的公司,做最努力的員工,可是,還是要等。
等,是一個最折磨人最讓人失去風(fēng)度最容易改變一個人的字。
在那些他時刻準(zhǔn)備伺機而動的歲月里,律師考慮到了任何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可以讓他不必等到年過四十才能擁有令人羨慕的事業(yè)。
當(dāng)然也包括通過婚姻。
為什么不?他有好的賣相,好的頭腦,好的風(fēng)度。
慢慢地,律師開始在他們的談話中加入了一些背景調(diào)查式的話題,很明顯,律師已經(jīng)開始衡量這場聯(lián)合的SWOT(一種分析方法,SWOT分別代表Strength優(yōu)勢,Weakness劣勢,Opportunities機會,Threaten威脅)。
郭米亞一直配合得很好,開始是想要說服自己,后來是很想演一場好戲。
但,一顆心漸漸開始冰冷。
郭米亞的生日要到了,郭米亞邀請了大律師來家里吃屬于二人世界的燭光晚餐。
昏暗的燭光下,郭米亞一臉云里霧里,沉醉不知歸路,真希望這場夢可以一直不醒。
晚餐畢,郭米亞帶律師參觀書房,律師一眼看到了郭米亞書桌上七七八八擺放的照片。
“你父親是法院的?”律師睜大了眼睛。
“是的啊,我父親是K城法院院長。”郭米亞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律師張大的嘴合上又張開,張開又合上,最后還是合上了。
早知如此,一定加倍努力了,必要時會死追的,他這樣想。
可是,晚了。
那一刻,郭米亞想起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橋段。
于是,送客。
GOODBYE,BYEFOREVER。
他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因為他的精于算計、不愿付出。
故事到此落幕。
安然嘆口氣,愛恨情仇,苦海真是無邊,她安慰好友:“他們的修行都不夠,沒有一雙慧眼,根本不能懂得你的好。”
“我只是失望,是哀莫大于心死。”說這話的時候,郭米亞眼淚汩汩流下,滑入她豐厚的頭發(fā)里。
她真是心累了。
原來每個人都是困獸,所得非所愿,所愿永遠(yuǎn)在天邊。
多么可笑,多么可憐的人類,柳安然想。
夕陽西下,金色的光線在一點點暗下來,整個屋子都罩在這片柔和的光暈里。
郭米亞大概是想累了,躺在沙發(fā)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各人有各人的難,誰也救不了誰。
至多是,給出一點點安慰。
安然看看手表,快要8點了,擦擦額頭的汗水,停頓間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累得腰酸背痛。
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靠了墻,不想動了,昏暗中,點上了一支煙。
那時那刻,她看著滿身污漬的自己,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曾經(jīng)有人對她說,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淑女。
淑女淑女,有淑女的形,但沒有淑女的命。
不是在溫室中成長起來的人哪里有資格做淑女。
勞動是舒服的,流盡了汗,淚就少了。
猛然間,幻覺又起,那雙眼睛又自門邊閃過。
她緊閉雙眼,甩掉幻覺。
趁郭米亞醒來前,還是忍不住想要痛痛快快地落一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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