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淯水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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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有部下到賈詡那里悄悄報告,道:“軍師,您聽說了嗎?”
“是曹操的事情吧。”
“是的。”
“突然撤出住處,移寨城外了,是嗎?”
“不是這事。”
“那是什么事?”
“開口說都有點難以啟齒。”
部下小聲說出了鄒氏與曹操的關(guān)系。
賈詡聽后,去主公張繡的居所。
張繡也在郁悶,滿臉厭惡的表情,一見賈詡的面,便突然大吐郁憤,道:“豈有此理!我不知道他有多么傲慢,但侮辱我也得有個分寸。我已經(jīng)不能屈就曹操啦。”
“說得是啊。”賈詡并不觸及張繡發(fā)怒的問題,靜靜地回答道,“不過……這種事還是不說出來的好啊。男女之事另當(dāng)別論嘛。”
“可鄒氏畢竟是鄒氏啊……”
“唉,寬寬心吧。倒是曹操該遭的報應(yīng),就得讓他遭!”
謀士賈詡支開侍臣,低聲密語。
翌日。
張繡來訪城外曹操的中軍,若無其事地抱怨道:“實在頭痛啊。見我這個城主沒有出息,城中的秩序近來松懈得很。手下的兵卒為所欲為,還有很多兵士開小差逃走。真是一籌莫展哪。”
曹操好像憐憫他沒有智慧似的,笑道:“你啊,阻止這種事情,哪費吹灰之力啊。在城外四門配上監(jiān)視隊,派督軍不斷巡視全城內(nèi)外,遇有兵卒開小差,當(dāng)場斬首。如此,馬上就能止住。”
“我也這么想來著。但我已經(jīng)投降,雖說是自己的兵馬,在貴軍當(dāng)中調(diào)配……我還是有所忌憚的。”
“客氣得無聊啦。你若不通過自己的手嚴(yán)正軍紀(jì),我軍也無能為力啊。”
張繡心內(nèi)歡喜:“正中下懷!”卻故作平靜,回到城中,立即將此事耳語告訴賈詡。
賈詡點頭道:“請把胡車兒叫來,我吩咐他。”
號稱城中第一驍將的胡車兒很快應(yīng)召而來。他毛發(fā)赤紅,像一只鷲。他是一個異人,力能負(fù)重五百斤,一日飛馳七百里。
“胡車兒,你戰(zhàn)曹操身邊的典韋,有自信贏嗎?”賈詡問道。
“世上哪有無敵之人,但我卻不可能贏他。”胡車兒臉色頗為驚慌,搖頭道。
“可是,不除掉典韋,無論如何殺不了曹操。”
“要是這樣,我有一計。典韋好酒,我托事把他灌醉,假裝扶他,混進曹操的中軍。”
“就使此計!我也想到只要灌醉典韋,奪了他的戟,連你都能打殺于他。”
“果若如此,不費吹灰之力。”胡車兒露出兩顆大虎牙笑道。
就像本尊菩薩與門口的獅子狗一樣,忠實的護衛(wèi)典韋經(jīng)常站在曹操的屋外,目光炯炯。
“啊,真困啊。”閑來無事,他看著在中軍——司令部外面飛舞的蝴蝶打哈欠。
“都快到夏天了。”他一臉厭倦無聊的表情,在原地前行十步,后退十步,望著手中的大戟,好像在憐惜它此次遠征尚未沾血。
曾幾何時,曹操在兗州起事,招募四方勇士時,典韋響應(yīng)檄文,前來當(dāng)上曹操的臣下。當(dāng)時他就因在錄用考試時展示怪力而被曹操評價為“你不亞于殷紂王身邊的惡來”。此后,他有時被叫做典韋,有時又被稱為惡來。
不過,就是這個惡來典韋,像獅子狗一樣,漫漫長日,持戟站立,也會倦怠的。
“嗨,去哪里?”
突然,一個士卒走過來,邊走邊窺視走廊。典韋立刻大聲呵斥,解解無聊。
士卒跪下,邊拜邊拿出一封書信,道:“您就是典韋嗎?”
“嗨,是找我有事的啊。”
“是的。我是張繡差來的。”
“原來是這樣。信是給我的,什么事?”
展開一看,是一份請柬,上面寫著:在下愿撫慰閣下長在寨中的無聊,特備粗樽等待閣下,請閣下明天傍晚光臨。
“久違啦,喝點美酒吧……”典韋在心里嘟囔道。因為翌日中午開始就不是他值班,于是決定前去,答道:“請轉(zhuǎn)達謝意。”遣回差兵。
第二天,太陽還沒下山,典韋就出門赴宴。他在城中飲酒,直至二更,喝得爛醉才回城外,幾乎連路都不能走。
“主公吩咐,要我送你到中軍,請扶在我的肩膀上。”一個兵卒護著他,扶著他的身體,親密有加。
“咦,是你!”
“真痛快。”
“喝了一斗啊?矗疫@肚子里,啊哈哈哈,都是酒啊。”
“還能再喝嗎?”
“不能再喝啦……哎,我的個頭已經(jīng)很大了,你也很高大啊。個頭幾乎一樣哪。”
“危險!你把我的脖子勒那么緊,我也走不動路啦。”
“你的臉真厲害啊。胡須、頭發(fā)都是紅的。”
“別那樣摸我的臉。”
“說什么呀!臉像鬼一樣。”
“你的居所就在那邊。”
“什么,都到中軍了?”
來到曹操大帳附近,連典韋都緊張起來。離交接崗還有一段時間,典韋一進自己的帳內(nèi),倒頭便睡,不省人事。
“別著涼了……那我就告辭啦。”送典韋回來的兵搖晃他的身體,他卻鼾聲如雷。
“既然如此……”紅發(fā)紅須的兵卒倒退著出去,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奪過典韋的大戟,拿在手中。
曹操今晚又與鄒氏共酌。
“那馬蹄聲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奇怪,突然放下酒杯,叫侍臣立即去查看。
侍臣回來報告,道:“張繡的軍隊為了防止逃兵,正在巡邏。”
“哦,是嗎。”曹操并不懷疑。
可是到了二更時分,中軍外邊突然喊聲四起。
“去看看,是什么事!”
侍臣再次跑出去。然后在帳外復(fù)命道:“沒什么事。從兵卒雜亂的情況看,是裝馬糧的車著了火,大家正在滅火。”
“失火啦……怎么搞的!”
緊接著,窗戶的縫隙里映出紅色火光。一晚上泰然無事的曹操也吃了一驚,推開窗戶一看,寨中一片黑煙。煙里傳來喊聲,有人影晃動,非同尋常。
“典韋!典韋!”曹操大呼。
典韋總也不來。
“趕快吧……”他慌忙穿上鎧甲。
典韋一晚上鼾聲大作,睡得深沉?墒锹劦?jīng)_鼻的煙味,一骨碌爬起來。但卻為時已晚。
大寨四面火光沖天。
喊聲尖銳,戰(zhàn)鼓雷鳴,一看便知,張繡反水。
“糟糕!戟不見了。”典韋猶豫。
由于天熱,典韋半裸而眠,連穿戴鎧甲的工夫都沒有。
他半裸著身體躍出帳外。
“是典韋!是惡來!”敵兵步卒逃竄。
典韋從一個敵兵身上奪得腰刀,殺入敵陣。
他一個人奪回了一處寨門。但轉(zhuǎn)眼奔來一群手持長槍的騎兵,取代步兵突擊。
典韋斬殺騎士、步卒二十余人。刀砍斷就奪槍,槍變成掃把就扔掉,用左右兩手抓住兩個敵兵轉(zhuǎn)著圈地甩,神勇無比。
都這樣了,敵人也不敢靠近,遠遠地圍著,開始射箭。箭矢無情地射向半裸的典韋。
盡管如此,典韋仍舊死守寨門,像仁王一樣屹立在那里,但卻紋絲不動。敵兵膽戰(zhàn)心驚地靠近一看,他五體中箭無數(shù),像只毛毛蟲,兩眼瞪天,已經(jīng)死去。
就在此時,曹操暗道:“不當(dāng)白白死于此地!”他跳上馬背,一溜煙逃跑。
他逃得相當(dāng)機敏,敵方己方無人知曉。只有侄子曹安民一人光著腳跟在后頭。
可是,“曹操逃啦”的消息很快傳遍,敵軍馬隊窮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嘭嘭地放箭。
曹操的坐騎中了三箭。曹操左肘也被一箭射穿。
徒步的安民沒能逃脫,落入敵人大軍之手,被折磨致死。
曹操鞭打受傷戰(zhàn)馬,撲通一聲跳進淯水波浪之中,剛要登上對面河岸,突然又有一箭劃破黑暗,箭鏃射進戰(zhàn)馬的眼睛。戰(zhàn)馬轟隆一聲,倒在地上。
淯水一片黑暗。如在白晝,一定燃燒著血紅。
曹操滿身是血,戰(zhàn)馬也是鮮血淋漓,再也站不起來。
自己的兵馬四處逃散,幾乎全被斬殺在這條河里。
曹操只身一人,好不容易爬到岸上。
這時黑暗中響起曹昂的聲音:“是父親嗎?”
曹昂是曹操的長子。他也跟一群武士,九死一生,落荒逃到這里。
“請到這里來吧。”
曹昂滾鞍下馬,讓父親上馬。
“幸好遇到你!”曹操欣喜,立即跳上馬背,飛馳而去。曹昂尚未跑出百步,就被敵軍亂箭射中戰(zhàn)死。
曹昂倒下時還叫道:“父親快走,不要管我!只要有你一命尚存,什么時候都能為我等雪恥。別管我等,快快逃吧。”
曹操用拳頭捶打自己的頭,悔恨交加,道:“有如此長子,我這個做父親的卻又何其煩惱!身在遠征途中,卻怠慢寨中事務(wù),被帶刺的毒花鬼迷心竅,想來毫無臉面。而且,還要讓兒子替我去受天罰……啊,曹昂,原諒父親!”
他把兒子的尸體抱在鞍側(cè),徹夜奔逃。
過了兩日,離散的諸將和殘兵才得知曹操無事,漸漸匯集而來。
說巧也巧,就在這時,青州兵卒又來告訴他道:“于禁謀反,殺死青州兵馬。”
青州是自己的股肱夏侯惇的領(lǐng)地,于禁是其一將。
“見我腳下混亂,圖謀暴亂,這家伙太可恨啦!”曹操暴怒,派兵直搗于禁大寨。
于禁作為前軍先進攻張繡的一翼,業(yè)已布下陣地,聽說曹操派兵來攻,并不慌張,命令道:“挖好戰(zhàn)壕,鞏固防備。”
他的臣下見他不似往常,便諫道:“這完全是因為青州兵卒向丞相進了讒言。如果此次抵抗,就真的成了叛逆行為。差人陳情,辯明事實如何?”
“不,沒有時間啦。”于禁沒有變陣。
后來張繡的兵馬也蜂擁殺到此地。只有于禁的營寨有條不紊,成功防御,最終擊退張繡。
后來,于禁親自造訪曹操,稟明情況,道:青州兵所訴之事與事實完全相反。他們乘亂掠奪,我便懲罰,他們恨我,意欲造謠,陷害于我。
“那你為何反抗我派來的軍隊?”曹操詰問道。
“辯解自己的罪責(zé)乃保我一人之私事。若被一己之安危沖昏頭腦,如何防備張繡?我想,自己人的誤解之類,事后解開就好。”于禁明了地回答道。
“好,很清楚了。我對你的懷疑一掃而空。”曹操一直正視著于禁的臉,聽完他明快的申辯,向他伸出手去,充滿力量地說道。接著,他極口贊賞于禁,道:“你公私分明,臨亂不惑,將對一己之身的誹謗置之度外,堅守己方堡壘,而且擊退敵軍急攻。你真乃名將也!”
曹操封于禁為益壽亭侯,特表彰其功,并當(dāng)場賜于禁黃金器物一副,以為獎賞。
同時。
分別處罰投訴誹謗于禁的青州兵,對主將夏侯惇予以譴責(zé),理由是“管教部下不力”。
曹操在此次遠征中,因人性的另一半吃了大敗。但一旦回到三軍統(tǒng)帥角色,恢復(fù)武人的本領(lǐng),便能如此不忘賞罰分明,嚴(yán)整軍紀(jì)。
賞罰之事處理完畢,曹操又設(shè)祭壇,悼念戰(zhàn)死將士亡靈。
祭祀時,曹操在全軍禮拜之前,登上香花祭壇,滿含眼淚,道:“典韋,受我一拜!”然后閉目良久,不忍離去。
他面對三軍將士,淚流滿面,道:“在此次戰(zhàn)斗中,我失去了長子曹昂、愛侄曹安民,但我并不因此深自傷心……可是,可是,讓平日里對我忠誠勤勉的惡來典韋赴死,實在遺憾!一想到典韋已死,就是我不想哭泣,也忍不住哭泣。”
將士一片肅靜,望著曹操的淚水,人人感動。
大家感到,如果能為曹操而死,何等幸福!他們意識到平日里的忠誠何其重要!
無論如何,曹操敗得很慘。
不過,在重新收攏軍心方面,補償此次失敗,此舉綽綽有余。
扭轉(zhuǎn)逆境,甚至把逆境化為前進之一步。曹操深知這個訣竅。
也許因為此故。
回顧過去,曹操的勢力每遇逆境便有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