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燧州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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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色的鍵盤上敲出白色的字
除了雙手清醒著
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睡去了
我站在窗口,看著滿城過火,城中間的燧州節(jié)度使大營正在爆炸中化為灰燼,這輩子最盛大的煙花表演,放給我逃亡的妻子,此刻她攜帶童仆二十人,穿過烈焰熊熊的街道,出城等我。
五年前,我?guī)е輼钒嘧訌拈L安到燧州來,與此同時我的妻子——當(dāng)時還不是妻子而是戰(zhàn)俘——被漢人軍隊押解,從彌勒河谷一路嚎哭抵達燧州,我們前后腳進了城,彼此并不相識。她和三千族人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光著腳丫子被抓到燧州來,男人做苦力,女人做奴隸。
而我來刺殺。
我并不是演樂班子頭頭,我是個刺客,長得猥瑣窩囊,看上去像個滑稽藝人,但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刺客,手上人命無算。好,我來刺殺,目標(biāo)是燧州節(jié)度使肖承乾,為了給他賀壽,他的副將花重金邀請了我,在他的生日晚宴上將他殺死。
三天后就是晚宴,三天后我完成任務(wù),拿錢走人,副將則虛張聲勢,假裝滿城圍捕,直到我安全回到長安。
我沒問副將安的什么心思,我懶得問,一個人要仇恨到殺死對方了,你還有啥可問的。
三天說過去就過去,晚宴上我?guī)е鴺逢牎刂鴮殑Φ呐,藏著短刀的箜篌,我的尺八?nèi)藏著一柄細(xì)細(xì)的錐子,這玩意好用——展開表演。我吹拉彈唱我戲謔搞笑,我又唱又跳我渾身是汗,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靠近節(jié)度使大人,直到他放松警惕,直到我可以抽出長錐將他刺死——我抽出來了,我刺過去了,肖承乾根本沒有看我,他在看我未來的妻子雙云,雙云本來是丟到衛(wèi)軍營做奴隸的,好死不死,被副將抽調(diào)到晚宴上服侍客人,她腳上還系著細(xì)細(xì)的鐵鐐,人們扒光她的衣服,草草用水沖了沖,把頭發(fā)挽起來,往臉上撲了一斤粉,往腋下灑了一斤柏樹葉泡過的香水,就塞進節(jié)度使大營給節(jié)度使的客人倒酒了——就在這個瞬間,我的長錐拔出來刺過去,肖承乾根本不看我,他看著雙云,我也看著雙云,雙云誰也沒看,她看著自己的腳。
副將看事情敗露,發(fā)聲大喊,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拔出佩刀就要砍死,肖承乾阻止了他,肖承乾說,等等。
他扭頭看著雙云說,你叫個啥?
雙云說:我叫雙云。
肖承乾對副將說,今天是我和雙云大喜的日子,這個刺客就不殺了。
肖承乾娶了雙云,我就沒有被殺死,我成了工程營的苦力。
我成了工程營的苦力,每天鋸木頭,蓋城墻,再鋸木頭,再蓋城墻,邊城的長墻沒有頭,我他娘的得蓋到什么時候!
我蓋了一年的城墻,這一年我沒有見過我妻子雙云,但我心里總想她,她捧著酒罐子,像個白癡一樣,看著自己的腳。
那天我從窩棚里鉆出來,跟著一群老鼠一樣的工程營苦力去上工,遠遠地瞥見有人在指點著我,接著我看到雙云,她騎在馬上,還是她們那個西域打扮,人白凈了些,身邊跟著仆童馬弁,挺像樣啊。你挺像樣啊,我走過去說,雙云不說話,冷冷地看著我說,節(jié)度使大人又要過生日了。
我被扒光衣服,草草洗了洗,往臉上撲了一斤粉,往腋下灑了一斤柏樹葉子泡過的水,塞進歡樂的人群,吹拉彈唱,我看著雙云,心如刀割,我這么喜歡的女子,是人家的婦人,我越是插科打諢就越是淚流不止,簡直傻極了。
于是我把尺八插進了自己的嘴里,媽的我殺不了節(jié)度使,我還殺不了我自己嗎!
我玩命地往自己喉嚨里刺,滿嘴的鮮血咕嘟咕嘟涌出來,咽喉深處火辣辣一派清涼,眼前都是雙云,數(shù)不清的雙云跑過來跑過去,有的叫喚,有的不叫喚。
我啞巴了之后,就留在節(jié)度使大營了,肖承乾覺得我是個二百五,也不怎么盯著我,雙云說,這人心里事情太多啦,我得養(yǎng)活著他,肖承乾說呵呵您隨意。
我每天穿著體面衣裳,溜達來溜達去,找機會愛雙云,有一天終于在走廊里碰到她,她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就跑,我追上去一把抱住她,想愛她一回,她掙扎著說,你真夠可以的,節(jié)度使救過你的命,你是人不是?
我羞愧難當(dāng)?shù)胤攀至,雙云撒丫子就跑,我又抓住她。
我比畫著說,啊以過窩西紙。
雙云說,行行行。
我心想媽的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你就答應(yīng)?
我比畫著說,以吃熬窩豁狠么?
雙云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你說什么,你要我做你的妻子。
我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媽的這不叫緣分什么叫緣分?!
雙云就這樣做了我想象中的“妻子”,她能保護我,我卻不能愛她,我每次都按例沖過去,抱住她,再被她掙脫開來,一邊罵我一邊跑遠,啊她身上的味道,啊她頭發(fā)的味道,啊我的心。
五年的光陰它匆匆過呀,沒有誰能把它留。
我這五年沒干別的,就是沖過去抱住她,用全部的力氣吸吮她身上的味道,再被她推開,在眾人哄笑聲中癡癡地看她的背影——不,這不是我做的唯一的事情,我還在積攢火藥,我在工程營發(fā)現(xiàn)了火藥,就像我在心里發(fā)現(xiàn)了愛情,我積攢愛情和火藥這兩樣事物。
雙云想走這件事,是她告訴我的,有一次我抱住她,她一邊掙扎一邊回頭在我耳邊說,你把我弄走,我得回到我的族人那里。
所以我積攢火藥和愛情,都攢夠了,就可以來一下子了。
你可以愛一個人愛多久——熾烈地、認(rèn)真地、無條件地?我不知道,我陷于愛情,完全喪失心智,心里只有火藥。每天偷一點火藥帶出來,就像偷了一點愛情帶出來。于是這天,我站在窗口,看著節(jié)度使大營,等著線香燃盡。
按照我和雙云的約定,她借口出游,帶著自己家族的仆童離開節(jié)度使大營,等到爆炸,她出城等我。咣當(dāng)一聲,爆炸了,節(jié)度使大營騰起黑煙,接著聽到人遠遠地喊,哎呀燒起來啦。我捧著苦茶,一邊啜飲一邊等著,火勢越來越大,滿街都是嚎叫聲,是時候了。
我飛身下樓,翻身上馬,箭也似沖出城去,城門塞滿了逃亡者,我催馬狂奔,來到事先約定的地點——如你所料,雙云不在,我在窗口看到她的那一眼,就是永訣。我站在那里等到天黑,也沒有看見雙云。燧州在燃燒,就像這個世界上最盛大的節(jié)日,我徘徊良久,左右無計,我燒了一個城,也沒有得到她的愛情。
也如你所料,我返回了燧州,返回了節(jié)度使大營,我坐在最洶涌的火焰中,飽蘸筆墨,在已經(jīng)燃起火苗的紙上寫下我的愛情——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灰飛煙滅,各得其所……你走你的路,用我無法追趕的腳步,我也許將獨自跳舞,也許——寫到這里,我居然笑了起來,唉,愛情多么有力量。
公元905年,燧州烈火,三天不熄,此后燧州撤銷建制,永遠地,永遠地從地圖上抹去了,你都不知道有過這么一個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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