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節(jié)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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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偶爾會打一個電話給我,問我送禮那事辦得咋樣?我說,送了,送了。
我爸說,這就對了,你不要覺得送禮很丟人,你會送禮就說明你會辦事,幾千年了,誰不送禮啊,孔老夫子的學(xué)生也給他拎一斤咸肉兩只燒雞呢。送了禮就等于給這事買了保險(xiǎn),轉(zhuǎn)正這事你不要擔(dān)心了,肯定轉(zhuǎn),要是收了禮再不能轉(zhuǎn)正,就說明這老師不會混事,不明事理。
我聽不進(jìn)去這些,生怕我爸跟他那院長朋友一樣說一句“大學(xué)老師都是狗屁老師”,便催促道,我曉得了,還有沒有別的事要說?
我爸說,沒了。掛電話之前又加了句“要吃飽,吃是真功”。
和郝歌很少見面了,有時碰見也只是簡單打個招呼,有時我索性繞道走開。
我每天都去工地,實(shí)習(xí)單位里安排一個叫華小龍的小伙子帶領(lǐng)我們。華小龍臉上永遠(yuǎn)都有滅不盡的青春痘,人長得瘦精精的,一個大安全帽罩頭上。他經(jīng)常問我,我們單位誰最好?我說,食堂里盛飯的老頭。他繼續(xù)問,為什么?我說,他給我盛飯最多。
我也問華小龍,塔吊為什么能升得這么高?挖土機(jī)為什么能開到地坑里?華小龍就把我?guī)У剿跸拢皝硪粋工頭講給我聽,塔吊是從底下液壓升高的,挖土機(jī)是用吊車吊進(jìn)地坑的。我問華小龍,為什么工地上的人都對你客氣,為什么你這么牛逼?華小龍說,因?yàn)槲覀兪羌追。我說,甲方就應(yīng)該牛逼?
華小龍說,基本是這樣。
若干年后,我仍然思索這個問題:當(dāng)我是甲方的時候,為什么我不能牛逼。
從工地回來我便在閣樓里看會書,車禍時胸部曾受到撞擊,總是感到胸悶,然后便起身下樓,到菜場附近吃一碗酸辣湯。賣酸辣湯的大嬸胖胖的,沒生意的時候就把身子依在板車上打毛衣。去的次數(shù)多了也很熟了,大嬸會笑嘻嘻地說,你自己盛吧,多舀一點(diǎn)哦。
然后我便拿著勺在鋁桶里舀一點(diǎn),舀的很稀很少。大嬸見了就丟下毛衣,說,多點(diǎn)多點(diǎn),于是便給我碗里再加上一大勺。
吃完后我就騎車趕往麥當(dāng)勞。我的二十三張表格已經(jīng)全部過關(guān)了,酬勞也漲到兩塊二,方杰說,好厲害哦,我很看好你哦。方杰說話時總是洋溢著笑容,他的嘴比常人的要大,笑起來牙齦也露在外面,像麥當(dāng)勞的蘋果派。
在麥當(dāng)勞里我養(yǎng)成了很多習(xí)慣,一直受用至今。比如,以后在單位里從不遲到;喜歡把毛巾抹布疊成被子狀,和家人或同事喜歡留便條。我每次都提前十五分鐘到店里,然后把工作服熨燙平整,換上,打卡,洗手,開始干活。店里有很多小鏡子,常常在轉(zhuǎn)身的瞬間看見自己的臉,我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笑容:眉毛彎彎,兩眼閃爍,牙齒露出八顆,嘴角微微上翹。我姐說我的笑總是干凈澄明,沒有任何欲望。她說,世上之人,誰沒有欲望,除了傻子,所以傻子的笑容總是很特別,很實(shí)誠,你也是,雖然你不傻,但你的笑容很傻,傻得沒有一點(diǎn)雜質(zhì)。
下班后,成梅就出現(xiàn)在門口,我和她并肩騎著自行車趕往“地中海”,那段時間我們瘋狂地跳舞,我說,要是一天不跳,我的骨頭就癢,是真的癢,這種癢抓不了,撓不著,只有跳舞可以解決。
小時候我老舅常常教我們跳霹靂,暑假一到,我們幾個小孩便聚集在外婆家,老舅教我們擦玻璃、拉繩、傳電和太空步。所以長大后走路的時候,走著走著也喜歡來個太空步。
成梅說,大秀經(jīng)常和我談起你,說你很牛逼,有次跳舞把手表秒針都給跳斷了,還有演小品時還跳了一段hipot,牛逼啊。
我笑起來,空氣里已夾著寒意。我說,大秀才牛逼,一次晚上出去,回來時錢花光了,要是走路回來的話,離學(xué)校還很遠(yuǎn);要是坐車,身上連一塊錢都沒有。然后他看見一個瞎子蹲在地上拉二胡,前面放一飯盆。大秀跑過去從人家飯盆里拿了一個硬幣坐車回來的。我說大秀,你咋這缺德,人家是瞎子。大秀說,我在他前面跳了一支孔雀舞,瞎子就把眼睛睜開了。
我和成梅都笑了起來,笑聲灑了一路。
回到閣樓,院門已經(jīng)鎖上了,鑰匙藏在窗口,我摸出鑰匙便打開門,院子里靜悄悄的,老頭老太還有beyond男都熟睡了,月亮很圓,散發(fā)著銀色光芒,葫蘆都收獲了,只有縱橫交錯的葫蘆藤掛在頭頂,像一張網(wǎng),它的影子落在地上,地上便也有了一張網(wǎng)。很多時候,我喜歡踩著地上的網(wǎng)走著路,像小時候玩的方格游戲,我把腳放進(jìn)一個格子里,抬起另一只腳,再跳進(jìn)另一個格子里。
我姐常說,其實(shí)生活就是玩格子游戲,從一個格子里跳進(jìn)了另一個格子里,生活里有小格子,有大格子,我們就在這些格子里不斷地跳著。
忽然間燈亮了,老頭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他也穿一件洗得幾近透明的汗衫,汗衫下都能看見他滿是皺褶的皮膚,縱橫交錯,也像一張網(wǎng)。老頭說,小成,有你一封信。然后就微顫顫地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
我借著月光看著信封上的字,遒勁有力,每個筆畫都似跨過長江。我心里一悅,說了“謝謝”便急速上樓。老頭在身后喊,麻點(diǎn)麻點(diǎn)(慢點(diǎn)慢點(diǎn))。
信是揚(yáng)哥哥寄來了,像是穿過了半個世紀(jì)一樣。我坐在椅子上,認(rèn)真打開信,揚(yáng)哥哥寫道:
成功:你好。
一直等待你的照片!卻一直沒能等到。這段時間來,我常常翻出你的來信,你在信中和我開玩笑說,“很喜歡我,只是不敢說”。我每次看到這句,心里面都很高興,我亦何嘗不是,我喜歡著你,卻不敢對你說。
然而這么長時間以來,你都沒有給我寄來照片,我等了你半年時間。我常常想,你是不是真的在跟我開玩笑?在捉弄我?我已經(jīng)25歲了,不能再等了,家里給我介紹了對象,下個禮拜我們就要舉行婚禮。
突然間我覺得心臟仿佛停止了跳動,我的頭開始疼,我的胸部感到很悶,我像被誰擊了一掌,我仿佛又回到了車禍之后的擔(dān)架上:頭越來越疼,胸越來越悶,誰把我又撞飛到了半空中,我想躺下來,想躺在地上。然后我放下信,把自己丟在床上。
那夜是怎么過來的,我記不清了,電腦屏幕上藍(lán)幽幽的光晃了一夜,我坐在竹椅上,把身子坍進(jìn)椅背里,四周的空氣像一扇扇門擠兌過來,我問自己,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呢?
我站起來,在小閣樓里來回的走著,腳下的木板變得很軟,很輕,我的身子也變得很軟很輕,我好像被誰吊在了半空中。
我一直沒睡,在小閣樓里等待天亮,走累了就躺在床上,躺久了再起來走走。謝霆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眼里也似乎有了關(guān)切的千萬之言。我淡淡地說,我沒事,我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六年的書信交往,揚(yáng)哥哥已成為我的一根精神支柱,現(xiàn)在瞬間坍塌了,我的心里一下子空了,我的身子也空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天慢慢亮了,窗外,從黑色變成藍(lán)色,從藍(lán)色變成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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