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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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田低著頭,猶豫著。吳師傅問:“可腳不可腳?不可腳,換一雙,反正十幾雙嘞,總得有合腳的!
祁田抬起頭,看看吳師傅臉上的自來笑,多好個人啊,老鄉(xiāng)多親啊,比俺親二姑都親。
“就這雙吧!名牌,耐克,運動型皮鞋,在家能穿,外出也能穿,上班穿著也不寒磣。得,就這雙了!”
祁田穿上皮鞋,在原地跳了跳,吳師傅呵呵笑笑,說:“老鄉(xiāng),穿上這雙鞋,又年輕了十歲!”
祁田也笑著說:“何止十歲,得年輕十五歲!
“只要這一雙?這么多,你再挑一雙輕便一點兒的,散步時候穿。”
祁田看著吳師傅,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哥,今天晚上,咱弟兄倆還得喝,喝個一醉方休,不省人事!對啦,老鄉(xiāng),你這兒應該有刷子吧?”
“刷鞋呀?嗯,是應該好好洗洗刷刷。這不,好幾個鞋刷嘞,也都是我從房間揀的,有幾個是從垃圾桶里揀的,你看著哪個成色新就拿哪個!
祁田就又揀了兩個鞋刷,一個抹鞋油用的黑鞋刷,一個洗鞋用的白鞋刷。
回到自己房間,祁田把皮鞋放到衛(wèi)生間地上,把水管開到最大量,用洗澡的噴頭對著皮鞋沖。他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水流盡情地沖刷著皮鞋。沖了一會兒,他干脆脫掉褲子和上衣,只穿一個褲衩,蹲在地上,水管一邊沖,他一邊用刷子刷。這是雙真皮耐克皮鞋,還是在越南造的,真皮家伙兒用水洗刷合適不合適?會不會發(fā)硬磨腳?管它呢,不刷可不能穿,不僅僅是骯臟,還有腳氣。要是有一瓶消毒液就好了,用消毒液消消毒,心理上干凈,實際上也干凈;實際上干凈,心理上也干凈。
鞋面的污泥很輕易就刷下來了,祁田倒進鞋殼里一大把洗衣粉,又在鞋刷上粘了一層洗衣粉,把鞋刷伸進鞋殼,用力洗刷。看著一汪汪污水從鞋殼里流出來,祁田里外感覺干凈。
花了半個多小時,皮鞋襯里上還是有些隱隱的頑漬,尤其鞋墊上那個狠辣辣的大腳趾印更頑固,不明顯了,卻還是影影綽綽。不礙事,干了以后就白了。再說了,大腳趾印在鞋殼最里邊,剛穿上也許還會膈應幾天,過些日子估計就習慣了,忘了。接著,祁田又洗了鞋帶。
祁田把皮鞋拿在手里,上下左右打量著,哈,穿到腳上,保準誰也看不出是雙舊鞋。他把滴著水的兩只鞋放到窗臺上,碼放整齊,站在窗前,又仔細打量了一遍,心中竟然充滿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成就感。嗯,今年冬天不用買鞋了,這雙鞋上班穿得出去,戶外穿著更得勁。
祁田捏捏左腳那只鞋,再捏捏右腳那只,真皮就是好,軟軟的,連一個折痕都不見,不像自己那雙沙皮狗臉一樣的破皮鞋。他點上一支煙,一邊抽煙,一邊美滋滋地打量著皮鞋。再看看掛在鐵絲上的鞋帶,一根足有一米五六,白凈的鞋帶往下滴著水,祁田想,干了以后會像新的那樣雪白。
祁田坐在床上,好累呀,刷一雙鞋竟然累成這樣,歲數(shù)不饒人嘍!
他走進衛(wèi)生間,用蓬蓬頭沖刷地面,然后,打開熱水器,美美地洗了個熱水澡。平時,他都是打一遍香皂,這次,他打了兩遍。
這下算是完全徹底干凈了,渾身上下,里里外外,完全徹底干干凈凈了。
祁田穿好衣服,躺在床上,正好能夠看見窗臺的皮鞋。他一邊抽煙,一邊又打量了一會兒兩只干干凈凈的舊皮鞋和兩根鞋帶。
剛才還是二手鞋二腳鞋,這么一拾掇,和新的沒啥區(qū)別了,就連心里頭都不膈應了。這人吶,都是假干凈,明明一起吃飯相互吃別人的嘴核兒,剩菜卻沒人吃;二手汽車二手自行車二手電腦有人要,二手碗筷二手鞋卻沒人要。小時候,我穿過多少二撤啊?表哥的穿過,就連表姐的都穿過。他上高中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年代中期了,還拾了表哥一件二撤滌卡外衣。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外衣右邊的口袋扯破了,姑姑說的明白,口袋扯破了,你表哥不愿穿了,正談戀愛呢!祁田他媽用縫紉機來來回回縫了好多道,結(jié)實倒是結(jié)實了,可祁田穿著它上課,總是不由自主地想摸摸那個口子。和女生走個照面,他會不由自主地側(cè)過身體。
我那個時候真嫩!
祁田自己笑了笑。
突然,祁田又想起了那年春節(jié)姑姑背到他家的一包二撤衣服,有表哥表姐的,有她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的。他支起身子,坐在床沿。
唉!都是心理兒作用。不吃別人的嘴核兒,不穿別人的破皮鞋,不要別人扔下的花椒茴香,好像別人故意侮辱你一樣。誰侮辱你了?羊肉侮辱你了,破鞋侮辱你了,還是花椒茴香侮辱你了?別人的嘴核兒不吃,別人的破鞋不要,別人的花椒茴香嫌臟,二手女人嘞?二手男人嘞?男男女女,別說二手,三手四手五手六手都多得是,滿大街跑。誰是幾手誰不知道?還不照樣過日子!人類真虛偽,一邊不要二手鞋二手襪,一邊還咋咋呼呼上邊解放下邊也解放,家里自由外邊也自由,誰要是有大閨女情結(jié),保準得被罵成臭雞蛋,二手三手甚至四手五手的人你都要了,二手皮鞋二手襪子你嫌棄,不是神經(jīng)分裂呀?那種東西,二手三手四手五手的,比二手皮鞋二手襪子更容易傳染腳氣。
祁田忍不住呵呵笑起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心理上回膈應,這種本能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人類的本能自我保護意識?女媧娘娘和耶和華造人的時候,塞進他們身體里的小九九不會是多余沒用的吧?他倆恁忙,要造那么多人,安裝管用的零件可能還忙不過來,不會六個指頭撓癢癢塞進多余的小九九吧?
想到這兒,祁田又走到窗錢,仔細打量那雙濕漉漉的皮鞋。
好幾年前,祁田看《人與自然》,特別留意到了南美洲熱帶叢林里的一種小昆蟲——豆娘。母豆娘比較喜歡濫交,見一個交一個。公豆娘和母豆娘交配的時候,心里頭就老是犯膈應,它就把自己的輸精管用力地深深地插進母豆娘的子宮,反反復復往外扒拉,直到把其它公豆娘排進去的精子扒拉干凈,它才射精。
他娘的,公豆娘也有處女情結(jié)!公豆娘也不喜歡二撤!這么說,不喜歡二撤不是心理兒作用,膈應也不是沒緣由的心理兒作用,女媧娘娘和耶穌基督可都是神啊,他倆可不白費力氣,膈應這種玩意兒可能比大腦里的什么理性啊思想啊都更科學?蛇@么一說,人類這玩意兒難道不如豆娘那種小昆蟲?
算了,不能再瞎琢磨了。人活著不容易,好些時候,你要不想難受,你就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只眼睛都瞪得牛蛋一樣大,你就沒法活!上初中的時候,生物老師就講過一個故事,一個細菌學家天天拿著放大鏡看細菌,時間長了,他一拿起面包,一端起水杯,就看見一層層蛆一樣的蠕蟲。結(jié)果,給活活餓死了。
祁田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
可千萬不能拿著顯微鏡看饅頭看面包看人生,否則,你也得活活餓死!
祁田猛地想起來,一個多星期不給老爹老娘老婆孩子打電話了。他一般一周往老家打一次電話,每次打電話,也沒啥具體事兒,不過是問問孩子們的學習情況,老婆的工作情況,老爹老娘的身體,打過幾次,孩子們都不大愿意和他閑聊。不過,每打一次電話,祁田心里就踏實一些,他心里的愧疚就會被截短,電話打得越勤,他的愧疚就越淡。十來天不打電話,祁田就會痛苦地想到:哎呀,我好久聽不見孩子們的聲音了;一個星期打兩次電話,他的愧疚和痛苦就被會切成兩截:我才三天不和孩子說話。
現(xiàn)代化就是好,它能把人們的痛苦切斷縮短稀釋。我可不能腐朽保守,社會現(xiàn)代化,對富人倒沒多大影響,大伙兒都窮的時候,富人也是窮奢極欲到最高程度;社會再發(fā)達,他還是享受到最高程度,無非山珍海味美酒美女,至多就著女人的乳頭直接喝人奶唄,至多趴在女人肚皮上就餐唄!他再牛逼,他享受不了女媧娘娘和耶穌基督的福分。窮人不一樣,社會窮的時候,窮人連肚子都喂不飽,社會發(fā)達了,窮人也能享受享受過去富人享受的東西。
社會發(fā)達就是好啊!我祁田不管咋著也是個大學生,正兒八經(jīng)的本科生,可不能像老粗那樣因為自己沒本事埋怨社會。
祁田心里又開始輕松起來。他躺在床上,撥通老婆的電話。不湊巧,老爹老娘和孩子們吃過晚飯到外邊玩去了。祁田和老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問問老人的身體,問問孩子們的學習情況和日常起居。說著說著,祁田扯到了舊皮鞋上。
“我今天辦了一件大事兒,不算小事兒。”他不是和老婆耍貧嘴兒,他是真的覺得自己辦了一件大事兒,不是說省了幾百塊錢,而是說,他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讓一名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畢業(yè)生接受了一雙舊皮鞋,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把它們洗刷得干干凈凈,里里外外都干干凈凈,“我很有成就感吶!”
不等祁田說完,老婆搶過話茬兒,她的聲音不高,埋怨的口氣倒很顯然,“祁田,缺了那雙鞋你就不過冬天了?你平時恁愛面子,就像前些日子你一個老鄉(xiāng)的兒子結(jié)婚,人家都沒通知咱,你從其他人那兒聽說了,還非要我給人家送去兩百塊錢。你恁愛面子,咋著這會兒要了人家扔掉的一雙龜孫二手皮鞋呀?我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傳出去,鄰居熟人咋猜想你啊?肯定覺得你在北京混得狗屁不是,混成要飯的了,混成流浪漢了,混得從垃圾桶里揀東西。你可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啊,過去的油田干部!你這是看小不看大。二手東西不是不能要,二手汽車,二手自行車,二手手機,二手電腦,都能要,都能買。有些東西,二手的就不大合適了,像你弄的那一雙二手鞋,不就是一雙破鞋?”老婆又特意突出一下,“不就是破鞋!”
祁田有點兒生氣,他截斷老婆的話,氣呼呼地說:“好了好了!說恁難聽!一雙舊鞋就一雙舊鞋吧,還破鞋!那都是罵女人的臟話,虧你說得出口!”然后,掛了電話。
老婆不是個虛榮的女人,她在一家商場當小家電導購員,導購員都不是薄臉皮兒,祁田老婆更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人,她很少會因為面子不去爭取自家的實際利益。這一點,祁田一直自愧不如。聽老婆這么評價這雙破鞋,完了,祁天心里又犯膈應了:折騰這半天,要了一雙人家扔掉的破鞋,到底合適不合適?是不是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不合適呀?你看,我老婆這么務實這么會過日子的人,還是女人,都直怪我。
祁田放下電話,叼著一支煙,又走到窗前看那雙鞋。
干脆扔了算了!穿,穿不得;放在屋里,看著就犯心病。干脆趁哪天吃過晚飯出去散步,提溜出去扔掉,只是別讓吳師傅碰見?煽纯茨请p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洗刷干凈的皮鞋,他又舍不得扔。
十六年前,祁天和老婆小彩結(jié)婚。第二天,小彩的一個遠房表姐小紅到他們的新房去。遠房表姐嘛,沒給他們隨婚禮份子,卻又是親戚,小彩那時候還在市化工廠上班,對于沒工作的表姐來說,算是公家人兒,她就給他們帶來了一口不銹鋼鍋。那口鍋沒有外包裝,是因為那個時候家常炊具干脆都沒外包裝,還是本來有外包裝表姐沒帶,祁田記不清了。小彩的媽媽也就是祁田的新岳母第三天去他們新房,小彩說:“媽,俺紅姐給我送了一口不銹鋼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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