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塔拉,塔拉(2)
-
五
第二天的天氣更暖和,才零下二十度。冰雪那達(dá)慕的會場是在陳巴爾虎旗的茫茫雪原上。離營地不遠(yuǎn),不過一個小時車程。路上車很多,也不時有騎馬的人,三三兩兩。他們不走公路,走的是路旁的雪地。冰天雪地里,人騎著馬慢慢悠悠地走著,雖然在車?yán)镒,我卻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騎馬的人。
場地上彩帶飄飄,彩旗招展,在雪原上映得格外鮮艷。但最出彩的還是人們的衣服,一到那里我就被他們的衣服迷住了。幾乎所有人都穿著民族特色的袍子。男人的袍子都過了膝蓋,雪白的毛邊既氣派又溫暖。腰帶松松地扎在小腹上方,把他們的肚子都顯得大大的,可是男人的大肚子再沒有比這時候更顯得威猛壯實(shí)。女人們呢?因?yàn)榕圩拥暮,都顯得笨笨的,胖胖的,卻也是嬌嬌憨憨的。她們的顏色真是豐富:寶藍(lán),胭脂,玫紅,姜黃,月白……前襟后背都起著各色團(tuán)紋,領(lǐng)口袖口都繡著云頭花邊。她們在一起說笑著,每個人嘴里都吐著縹緲如仙的白氣兒。無論男女,每個人都戴著漂亮的皮帽。拜塔拉所賜,我們也有,也很漂亮,不僅輕暖,兩頂皮帽上還都垂有別致的流蘇。
那達(dá)慕還得一會兒才能開始,我們就到處閑逛拍照,走了一會兒,老二說渴了,塔拉說那就去喝奶茶吧,說著就推開了一個蒙古包的門。我們一邊嘀咕著這成嗎隨便進(jìn)別人的家,一邊也跟著走進(jìn)去。包里已經(jīng)有了人,一個男人看見塔拉就熱情地迎上來,說長道短,間或用蒙語。聽著聽著我和老二大致明白了,這人得到過塔拉贈送的牧羊犬。那只牧羊犬十分忠勇。
“塔拉,有一句話送給你,”老二壞笑,“兩年前看人敬狗,兩年后看狗敬人!
塔拉笑笑,安排我們坐下吃零食,喝奶茶。他和那個男人聊天。包里很暖和,因?yàn)樯。漸漸的,來包里串門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會有人認(rèn)出塔拉,和他親切地打著招呼,絕大多數(shù)都是因?yàn)樗?jīng)送過人家狗。其中有一個語調(diào)很是時尚花哨的男人離開后,老二問塔拉,這人不像牧民,是干嗎的?塔拉說這人是賣狗的,他和他在海拉爾的狗市上相識。
“他總是訛我。有時候我路過狗市,他看見我就會說,你要不要這條狗?不要我就賣給狗肉店了。我呢,就會買下來!
“你傻呀!”老二急了。
“沒辦法。那種情況碰不到就算了,要是碰到了我就沒法走開。我要是不買那條狗,就會覺得好像是我自己把狗送到狗肉店里似的!彼転殡y地苦著一張臉,“所以他們都覺得我傻。我也覺得自己傻。”
我們笑。那一瞬間,我真想摸摸他的臉啊。
過了一會兒,喇叭里宣布那達(dá)慕儀式即將開始。我們奔跑出來。其實(shí)最重要的程序就是一項(xiàng):一個健朗的老人走到舞臺中央,用蒙語做了長長的祈禱。他的聲音堅(jiān)實(shí),悠長,蒼勁。最后,他朝著天空高聲喊道:
“呼賚!呼賚!”
“塔拉,這什么意思?胡來,胡來,”老二嘟囔,“胡來吧,胡來……”
塔拉瞪了她一眼,說是祝福的意思,和我預(yù)想的一樣。雖然我一點(diǎn)兒也聽不懂蒙語,可是一種本能的直覺領(lǐng)著我奔向了這個答案:必須是祝福,只能是祝福啊。
那達(dá)慕正式開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排排駿馬上旗幟飄飄,整裝待發(fā)。兩排人流左右站立,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夾道歡迎著即將登臺的主角們。終于,他們來了:陳巴爾虎旗,新巴爾虎左旗,鄂溫克旗,鄂溫克族,俄羅斯族,鄂倫春族,達(dá)斡爾族……鄂溫克尤其特別,他們戴著鹿皮帽子,帽頂上還裝飾了俏皮的鹿角,他們的長袍短褂也都是用鹿皮做的,閃爍著靈動的馴鹿斑點(diǎn)……除了俄羅斯族因?yàn)檩d歌載舞而顯得格外活潑,其他代表本民族出場的人們的神情都是莊重又淳樸,驕傲且天真。在一排駱駝隊(duì)上,我甚至看到了雍容沉著的王者之風(fēng)。我向他投以折服的注目禮——對了,駱駝,我以前見過駱駝很多次,都是在夏天,那些駱駝因?yàn)榈裘唏g寒酸,丑陋不堪。而這呼倫貝爾冬天的駱駝,卻長絨飄飄,氣質(zhì)華貴,讓我刮目。
——終于趁著了一個機(jī)會,我借穿了一下別人的蒙古袍。第一次穿蒙古袍是在錫林郭勒,在一個牧民家。我本來就胖,穿上一層層裹著腰肢的袍子就更顯得虎背熊腰,非常難看?墒俏疫是拍了很多照片。這次穿是第二次,皮袍子很沉,但是我卻覺得它沉得是那么踏實(shí)。我深深地嗅著衣服上的氣息:牛羊肉的腥氣,雪的清氣,汗的濁氣,油的膩氣……這氣息并不芬芳,而是那么厚實(shí)、厚道。袍子是靛藍(lán)色的,衣襟、袖口和領(lǐng)口都鑲著金和赤兩道細(xì)邊兒,尖尖的帽頂上垂著鮮紅的絲絳……在這天地間,穿著這樣的袍子,就覺得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衣裙了:可以騎馬,可以端坐,可以臥雪,所有的風(fēng)雨都在這袍子之外。長生天下,綠野地上,這袍子就是一座移動的蒙古包,讓人隨時都能夠幕天席地,在任何一個地方安詳。
這沉重的、莊重的、貴重的衣服啊。她必須是重的。
塔拉說這袍子是蒙古族里的布里亞特風(fēng)格,我這個樣子也很像是布里亞特人,還順便給我們講了布里亞特人背誦祖先的故事:因?yàn)殚L期的游牧生活注定了他們居無定所,來去隨意,總是在遷徙和流轉(zhuǎn)中,又沒有文字,所以想要記錄和鐫刻祖先的歷史是很困難的事。布里亞特人便有了這樣一種傳統(tǒng):背祖先。所有的孩子從會說話起便要開始學(xué)著背家族的宗譜,背所有祖先的姓名,于是,幾代、十幾代、幾十代甚或上百代的家史便從他們的孩提時代就開始了頑強(qiáng)的回溯,而因了這門雷打不動的功課,布里亞特人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便都可以清晰相認(rèn),并在龐大的族譜中暢通無阻地找到自己的支系……
我隆重地拍了很多張照片。能夠像布里亞特人,我覺得非常榮幸。
那天的午飯是半下午吃的,在一個鎮(zhèn)上吃的火鍋。一個很普通的小店,火鍋卻太超凡了。我從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牛羊肉火鍋。吃著這樣的火鍋,我承認(rèn),我曾經(jīng)吃的火鍋都不像是火鍋。我和老二都大口大口地吃著。當(dāng)然能吃和會吃是兩碼事。最會吃的還是塔拉,他熟稔地使用著小刀,靈巧地為我們剔肉——他居然隨身帶有小刀,能把每一片肉都片出肥瘦相間的美麗形狀,最后甚至把骨頭縫里深藏著的最犄角旮旯的肉也都剔了出來,把它們吃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純凈的骨頭。絕不浪費(fèi)一丁點(diǎn)兒。
“好吃,好吃!只為了這么好吃的肉,我也不愿意離開呼倫貝爾!彼贿叧砸贿呝澆唤^口地抒情,充滿了歡喜和珍愛,似乎是第一次吃這里的肉,“你們看,這種脂肪的成色,多好。這種口感吃起來像糖飴一樣……要是覺得有點(diǎn)兒膩,就來一條卜流克,”他說著把那種俄式咸菜放進(jìn)了嘴里,“口感馬上就會得到最佳的平衡!
“塔拉,有個問題,我一直也想不太明白!崩隙f,“你們很愛你們的牛羊是吧?你們養(yǎng)牛羊的時候,就像養(yǎng)孩子一樣,是吧?那么到宰殺牛羊的時候,心里可怎么過那個坎兒呢?更不用說吃的時候……”
“你們是河南來的,是吧?”
“哦。”
“你們那里種的是麥子吧?”
“哦!
“你們倆有從農(nóng)村來的嗎?”
“我是。”我說。心想這話岔得真夠遠(yuǎn)的。
“你們家種麥子種玉米的時候也很愛你們的這些莊稼吧?到收割的時候,心里可怎么過那個坎兒呢?”他戲謔地看著我,“都是一樣的道理。養(yǎng)的時候好好養(yǎng),收的時候好好收!
他說在草原上,一個牧人能證明自己是好把勢的時刻之一就是:在宰殺牛羊的時候,看能否讓牛羊們以最小的折磨得到最高度的收獲。最好的牧人,連牛羊們的一滴血都不會浪費(fèi),都能做成絕妙的美味。當(dāng)然,吃的時候更要好好吃。他們小時候都被教育過,誰吃肉吃得越干凈,誰將來就越可能有美滿姻緣:女孩子有如意郎君,男孩子有如花美眷。長大了他們才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引導(dǎo)和教育,目的就是讓他們懂得珍惜。
“我生不為挨餓,你生不為受罪!彼f,“草原上宰殺牲畜的時候,都要說這么一句。我覺得這真是大明白話!
吃完了肉,我們?nèi)ハ词郑麉s把手上的油直接抹到手背上,說這樣護(hù)膚。等上了車,他突然在手掌里攤出幾塊骨頭遞給我們:“嘎拉哈。羊膝蓋上的骨頭,你們看看,像不像玉一樣?”他捏著一塊,對著陽光照了照,“女孩子吃到嘎拉哈就要珍藏起來,這是女孩子們的專屬玩具。將來出嫁之后,如果想家,只要摸一會兒從娘家?guī)淼母吕,心里就會好受得多。狼的嘎拉哈更好,還可以消災(zāi)避邪?墒乾F(xiàn)在很難找了。”
“今天晚上,咱們住哪兒?”
“海拉爾,”塔拉發(fā)動起了車子,“我家。”
六
他住在原野公寓,十六樓,兩居室。既簡陋也豐富。簡陋是裝修,只有最簡單的刷白和地板磚。豐富是里面的東西多,幾乎就是一個小型的森林動物博物館:沙發(fā)上鋪的是狼皮,墻上掛的是熊皮和鹿皮,床上鋪的是羊皮。一排博古架上面琳瑯滿目:馬鞍、刀鞘、羊角、鹿角……他說這都是那些來向他討要狗的牧民送的。他順手從架子上拿下兩只雕有馬頭的精致木板送給了我們,說是給馬刮汗用的,叫“刮馬汗板”。
我和老二在一件東西前贊嘆了許久。這是一根牛的肩胛骨,上面雕刻著一只馬頭,抽象與具象并存,當(dāng)代與傳統(tǒng)皆備,極其精妙。
“這個男孩是鄂溫克族的,從小在山里長大,沒有上過學(xué),但是天生就會做這種東西,是這個行當(dāng)?shù)奶觳。我一直打算給他找個出路,讓哪家民族特色店能把他做的東西都買下來,這樣他的生計(jì)就不成問題了。”
我們還看了他電腦里的許多照片。有一張照片里,他在撿塑料袋,旁邊是一頭馴鹿。他說塑料袋不僅不環(huán)保,更嚴(yán)重的是會傷害動物們的健康。其中裝榨菜的硬錫紙袋對馴鹿而言最為致命,因?yàn)轳Z鹿嗜鹽,舔到這種錫紙袋往往就會整個兒吞下去,這些東西會在馴鹿的胃管里糾結(jié)成不能消化的一團(tuán),馴鹿會因此而死去。還有一張照片,他在給馴鹿喂礦泉水。他說馴鹿挑剔著呢,只喝礦泉水。還有很多照片都是他送出去的小狗,每個小狗頸上都系著哈達(dá)。其中還有一張是他在給剛出生的小狗做人工呼吸。
“這是誰?”老二定格住一張照片。照片上塔拉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頭挨著頭,親密得很。塔拉笑笑,說這是他資助上學(xué)的一個女孩子,從她初中開始資助,去年她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暑假的時候來看過他:“很好看是吧?好看就容易有麻煩。我告訴了她一些基本常識,女孩子不能回家太晚,不要和男孩子在一起過夜等等。她多天真,還說過夜也沒關(guān)系,只要不發(fā)生性關(guān)系。我吵她,說那怎么可能?我是男的我知道!
我和老二失笑。塔拉說這話的時候儼然是一個家長,可是自己都沒老婆呢。
“我還以為她是……”
“別瞎說。人家才二十,我都三十多了。純粹公益!
“你,不會是……什么吧。”
“我性取向很正常,”他不悅地看著老二,“我有妞。就是沒結(jié)婚而已!
“為什么不結(jié)呢?”
“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呢?”
“好像不小了,該結(jié)了嘛!
“我就是覺得不到結(jié)的時候,不急!
“你的妞,女朋友,理解你做的這些嗎?養(yǎng)狗什么的!蔽议_始好奇那個女孩子。他養(yǎng)狗,他資助學(xué)生,他整天東跑西顛。公益是公益,高尚是高尚,可是換了哪個女人跟這種主兒過日子,都得有點(diǎn)兒母儀天下的情懷才可以吧。
“什么理解不理解的,不要那么文藝。那很可笑!彼卣f,“只要她聽我的話,服從就可以了!
我和老二面面相覷。又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那個夜晚。呵,那個夜晚還有什么呢?對了,我們吃到了以毒攻毒的冷飲和凍果:雪糕、凍梨、凍柿子。我們在三十度的房間里吃著這些冷食,聽任它們在齒間一點(diǎn)點(diǎn)香甜松軟……似乎生之美好,全在它們的給予。我們吃得熱火朝天,最后只穿著薄薄的打底衫。
我們還喝了很久的茶。紅茶。塔拉說他習(xí)慣喝紅茶,因?yàn)樗矚g吃肉,紅茶可以有效地去膩助消化。他指著陽臺:“一只羊,我和羅杰吃不了一個星期。”
哦,是了,還有羅杰,羅杰是條狗,在它是個嬰兒狗時塔拉就開始養(yǎng)它,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十四歲,是條老狗了!澳昀仙。”塔拉說它。每過一會兒他就給羅杰吃一團(tuán)衛(wèi)生紙,說是讓它糙糙腸子。羅杰患有青光眼,塔拉不時喂它吃塊熟肉,自己也吃著那塊肉:“我和它吃的都是一樣的。”
羅杰在他身邊擠挨著,磨蹭著,用各種體位和姿勢。他忙不迭地趕著它,說:“哥,哥,可以了,你可以了!绷_杰又爬到我腳邊,用爪子搭著我的腳,摩挲來摩挲去,我一點(diǎn)兒不懂狗,不知道這是什么狀況,塔拉看著羅杰的樣子,無奈地笑道:“唉,哥你老了,就別裝幼犬來撒嬌了,行嗎?”
塔拉還給我們演奏了金屬制的雙片口弦琴。他把琴放在兩唇之間,用手輕輕牽動著口弦尾端的小繩,在寂靜的夜里,這小巧玲瓏的樂器發(fā)出了一種很特別的金屬樂聲。音色低沉,泛音清晰,如吟似歌,余韻錚錚。
還有歌。他給我們放了很多歌!逗魝愗悹柎蟛菰贰兜窕ǖ鸟R鞍》《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讓我們回去吧》《這片草原》……還有《呼倫貝爾的冬天》。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養(yǎng)一方歌。我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歌:“陽光穿過銀色白樺林,一次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鄉(xiāng),就這樣過了很多年,我還走在回家的路上。呼倫貝爾的冬天,我還記得你的模樣……這里的人們愛上這里,哪怕只有四野茫茫……”
這里的人們愛上這里,哪怕只有四野茫茫。我說這兩句詞真是好,他點(diǎn)頭表示深度同意。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雖然很排斥我們的腔調(diào)文藝,但他自己也實(shí)在夠文藝。他自己這么文藝,為什么還排斥我們文藝?想了想,也許是這樣吧:我們的文藝比較裝,都浮在面子上。他的文藝就流動在他的血液中,都刻在骨子里。
好吧,我們是小文藝,他是大文藝。
零零星星的,毫無邏輯的,我們還說了許多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閑話,他歷數(shù)他的狗都送到了什么地方,他說他的媽媽身體不大好;他說牧人們都很辛苦,很多人都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他說羊毛其實(shí)不是白的,要處理過很多遍才能變得雪白;他說夏天的草原有無數(shù)蚊蟲,如果站著不動,很快就會一身紅腫,要是被草爬子咬一口甚至是致命的……我和老二也絮絮叨叨地說家里的事,說公司的事,說我們各自的愛情……我問他是否做過壞事,他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我比以前壞了!
“怎么壞呢?”
他又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也沒怎么壞。”
再很認(rèn)真地想一想:“我這么忙,哪有時間壞啊!
……
然后,然后就到了睡覺時刻。他和羅杰睡一間,分配我和老二睡另一間。
“得了,我們還不如羅杰呢!崩隙f。
我們都笑起來。這是我們和塔拉所開的唯一的低端玩笑。
塔拉也笑了。有點(diǎn)兒羞澀。
上午十點(diǎn)的飛機(jī)。我們七點(diǎn)半起床,扒拉了一下臉就收拾行李,八點(diǎn)鐘,塔拉帶著我們趕到了諾敏塔拉店吃早餐。
“再喝點(diǎn)兒這里的奶茶吧,回去以后想也沒用!彼f。
“你第一天拉我們到這里的時候,我還以為你……”
“會吃回扣,是吧?”塔拉笑,“我知道你們怎么想的。切!
九點(diǎn)鐘到了機(jī)場。拿到登機(jī)牌,塔拉和我們一一擁抱:“丫頭們,有時間再來啊!
在他的懷抱里,我很想哭。當(dāng)然,不能哭。這哭得可算是什么呢?
“再見。”我說。
“嗯!彼貞(yīng)。
“對了對了,還沒結(jié)賬呢!崩隙@叫起來,捅了捅我,“快,快算算!
“得了,別廢話!彼蝗葜靡。
“小馬那邊……我們是客戶呀!
“在他是客戶,在我是朋友!彼f著朝我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離去。
“唉。”看著他的背影,老二長長地嘆了口氣,“瞧這個大男人!
是啊,這個大男人。
飛機(jī)起飛后,我一直俯視著呼倫貝爾大地。我突然覺得:我是呼倫貝爾的孩子。而在這之前,盡管來過內(nèi)蒙古兩次,盡管吃過很多次牛羊肉,也住過好幾次蒙古包,更搔首弄姿地在鮮花盛開的夏日草原上拍過許多美照,可我也僅僅覺得自己和這片土地的緣分只是游人和過客!(dāng)然是因?yàn)樗,因(yàn)樗也庞X得我和呼倫貝爾有了關(guān)系,和呼倫貝爾的長生天、大草原、興安嶺都有了關(guān)系,和額爾古納河莫日格勒河都有了關(guān)系,和這里的風(fēng)霜、滄桑、頑強(qiáng)、脆弱、純凈、質(zhì)樸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有了關(guān)系……好吧,文藝腔又開始泛濫。打住。
回到河南,重返日常。柴米油鹽狗茍蠅營中,我一直想和塔拉聯(lián)系,卻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一想起他,想起他霸道威猛也純真潔凈的樣子,想起他對我們既厚道又鄙視既友愛又輕蔑的神情,我就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就沉默吧。像呼倫貝爾冬天的原野一樣。
我只是經(jīng)常去看他的博客——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能如此清晰地把他送到我的眼前。博客上他貼的都是營地上狗的照片以及一些最簡短的說明。
“開始失去它們了,但這正是建立這個營地的目的!薄谒蛣e小狗們。
“草原上的朋友來取小狗,留念!薄鸵蚬仿(lián)誼的牧民們合影。
“這是這些狗崽中最結(jié)實(shí)漂亮的一頭小雌犬,會去陳巴爾虎旗的謝爾塔拉。”——被明確預(yù)訂的小狗。
他最近發(fā)的一張圖是一片湛藍(lán)的天空,上面映著兩只小小的燕影:“五月三日,在去營地的路上第一次看到今年的燕子。”
《芒種》2015年第1期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