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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我們何時能夠醒來

我們何時能夠醒來

王小王

今天是你的婚禮,我的父親?墒悄闾拥袅?腿藗兌紒砹,母親穿著紅嫁衣瘋一樣找你。她臉上的妝都哭花了。昨天你還去理了發(fā),試穿了你新定做的西服,你原本要在婚禮上穿上它,還會打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墒墙裉煲辉缒憔陀蓄A謀地逃掉了。你把剛燙好的新西服又折疊起來放在箱子里,上面放著那條紅領(lǐng)帶。紅領(lǐng)帶拘謹?shù)乇P起來,像條無辜的蛇。你的東西也都整理好了,你還在包裝的紙箱上寫了今天的日期,好像今天是一個結(jié)束?墒歉赣H,今天本應該是一個開始。我從來沒跟你說過話,從來都沒有,可我熟悉你,熟悉你的氣味,你的語氣,你的表情,熟悉你的生活,你的情感,你的一切。但是今天我對我的熟悉產(chǎn)生了懷疑。從今天起,我要對你說話,我要給你講講你逃走后我們的生活。

父親,我要告訴你,母親病倒了,她不肯吃東西,她也不肯脫下她的紅嫁衣,她每天只是躺在床上,她睜著眼睛,發(fā)呆;槎Y那天,所有的客人都出去找你,可是你沒回來,他們也沒有再回來。母親一直沒有出門,她在屋子里找你,不是找你的人,是找你的原因。母親說,為什么?為什么?她是在自言自語?晌胰滩蛔』卮鹚f,我也不知道。母親抬頭看我,她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只好說,我就是在這里。母親說,你不應該在這里,我還沒有生出你。我說,沒關(guān)系,我在這里就好了,我來陪陪你。母親抱著我,她說,我是在做夢嗎?我撫著她的頭發(fā),沒有說話。她衣服紅艷,可是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那么多。

我們一起翻看你的東西,那些照片,那些信,那些書,那些獎狀和證書……你把照片按日期排好,影集上編著號碼,我們從“一”翻起,看到你從嬰兒到少年,看到你從畢業(yè)到工作,看到你從結(jié)婚到有了女兒。是啊,我覺得奇怪,你跟母親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婚禮上你也沒有逃掉,你們一起給客人敬酒,你們還喝了交杯酒,你臉上帶著笑,看起來高興得不得了。母親也笑,不過笑得有些害羞。我用指尖摸著照片上你們的臉,你們真美。后來的照片上有了我,我指著“我”大叫,這是我!母親啜泣起來,她又說,我是在做夢嗎?我突然發(fā)覺,不是她在做夢,是我。我便說,是我在做夢啊。母親搖著我,說那你快醒醒,快醒醒啊?炝丝炝耍揖涂煨蚜,別著急,我對她說,我找到父親就醒來。

父親,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你留給母親的信,你為什么把它藏起來呢,藏在一大堆舊信中?我們幾乎看完了你所有的信,才找到它。那些舊信都是母親寫給你的,在你們戀愛的時候。她在信里愛你,思念你,也在信里罵你,在信里恨你。那些信都是母親寫的,可是她讀起來好像在讀一本陌生的小說。她又哭又笑。父親,你用一封寫給她的信給小說做了結(jié)尾。那信很短,你寫道:親愛的虹,我還有很多問題想不通。今天天氣很好,你不要哭。

母親很聽你的話,她止住了淚水。如果早一點看到你的信,她會少流很多淚?煽吹叫诺臅r候已是晚上,她已哭了整整一天。我們一起去窗邊,月光明亮,微風甜甜的,天氣真的很好,真的。她不哭了。她睡下去,就不再起來,幾天過去了,她只是躺在那兒發(fā)呆,眉頭糾結(jié),似乎也有很多問題想不通。

我找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人,尋不到你的一絲蹤跡。我有些絕望了。絕望的感覺,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家里來了一個男人,和我一樣年輕,我喜歡他,卻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我。他幫我打掃房屋。他清理了堆滿舊物的陽臺。我從未發(fā)覺陽臺上有這么厚的灰塵。我走過去,聞到一種清掃過后微微帶著腥甜氣的泥土味。我深呼吸。陽臺上已經(jīng)空空如也,讓人感覺豁然開朗。生活中總有一些骯臟的角落是我們自己無法觸及的,有人幫你清理干凈,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我感激他,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父親,我就知道,這個人會幫我大忙——他告訴我,他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看到過你,那時你去找那人,問他你可否住在我們家附近那個廢棄的樓房里,并讓他保密。那人是專門管理我們這個城市的廢棄建筑的。我以前不知道,竟還有這樣一個管理者。他不同意,勸你回家。然后,你就走掉了。噢,父親,你為什么不住在我們美好的家里,而要去住一個被廢棄的破樓房?我抬眼看向不遠處那棟灰蒙蒙的舊樓,它已殘破不全,像一個可憐人。我就是那時突然感覺到,你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突然地,我身體輕盈起來了,一步就跨上了陽臺的欄桿。高高的,我看到樓前所有那些新鮮的和破敗的樓群轟然倒塌,飛快地陷進土里消失,只余下一片灰黃曠野。父親,我看到了你,你的背影像騰飛的大鳥一樣迅速變得遙遠。我心里充滿追尋你的焦急,這焦急推著我一躍而下。我呼喊著你一躍而下。如果我變成了泥土,父親,我請求你用我栽種一棵常青樹。我閉上眼睛?墒俏覜]有變成泥土,我落在了你的懷中。父親,我不知道你是怎樣接住我的,我只知道我終于找到了你。我抱著你痛哭。我說,爸爸別走,別走……

噢,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他一遍一遍叫我的乳名。我是在做夢吧?別怕別怕,我馬上就要醒來了,我胸腔里憋著很多沉重,等這沉重散去,我就醒來了。父親,別怕?墒歉赣H,我在夢里跟你講的那些話,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從另一個夢里嗎?我在夢里跟你講了一個夢。我們到底是活在哪里?那我現(xiàn)在面對的你,又是否是夢中的呢?我們那些過去的日子呢?過去的日子現(xiàn)在對我們的意義與一個夢好像沒什么不同。過去的痛苦與夢里的痛苦是同一個質(zhì)地的痛苦。過去的幸福與夢里的幸福是同一個質(zhì)地的幸福。過去就是一個夢。過去。

那時,我還是被叫作少女的年紀。真美啊,那年紀?晌业纳畈幻馈M馄攀亲钐畚业娜,可是她突然去世了。我的母親沒有了母親。我多么傷心,我多么需要安慰?墒悄赣H比我更傷心,她沒法兒安慰我。而父親也是我們傷心的源泉,他更沒法兒安慰我。就是因為他有了婚外情,被母親發(fā)現(xiàn),他們吵架,鬧離婚,本已病重的外婆經(jīng)受不住打擊,才突發(fā)腦出血而去。我恨他,我和母親都恨他。父親也恨自己。外婆死后,他每天喝醉。然而這樣,他愈發(fā)讓我們失望。我們需要支撐,需要愛,不需要醉鬼和地獄。

高考在即,可我感覺不到它與我還有什么關(guān)系。我開始與一群愛慕我的男孩子鬼混。他們待我像待女王。我放棄了哭泣的母親和爛醉的父親,我要有我自己的快樂。后來,我懷孕了。我不想回憶那些過程,于是我把所有的過程都在記憶里濾掉了,我只知道,我的身體里有了另一個生命。一個身體,兩條命,多么神奇。我要讓這個生命因我而幸福。盡管他的父親已經(jīng)跑掉了,但是,我要生下他!

我不再去上學,我要在家里好好生下我的孩子。我需要我孩子將來的外婆像我外婆當年愛我一樣愛他。可是我的母親根本就不能容忍他的出生。她打我,求我。沒有用,我不會屈服的。母親的傷心積攢成了歇斯底里。她大吼大叫,對一切事物發(fā)狂。她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丈夫和女兒,她一無所有。然而我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除了肚子里的那塊肉。

父親不再喝酒了,滴酒不沾,他試圖以他的改變說服我做出積極的回應。他試圖重新變成我和母親的天。而我們都已不再需要。我們甘愿把自己送進地獄,并且鄙視他這個假扮天使的魔鬼。我閉門不出,拼命地睡和吃,天天盼著肚子長大。我不想要前途,只想要一個新生命。母親要么哭,要么罵,她讓自己變得無比惡毒,以為可以以此抵擋生活的惡毒,真可笑。

于是,父親越來越沉默。他還經(jīng)常會在給我削水果時割破手指,我相信他是故意的。我對他給予自己的新的傷害形式視而不見。從前是喝醉,現(xiàn)在是割傷自己,你又不是十幾歲,玩兒這套把戲有意思嗎?——我連這種斥責的話也懶得對他說,寫在日記里已經(jīng)是對他的重視了,起碼證明我還沒有否決他在我生活里的存在。我什么也不跟他說,我在他面前變成了一個倔強的啞巴。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很多陌生的藥瓶,很精致,看上去應該是那種高級的進口藥,可是上面的標簽全都被撕掉了。這些沒標簽的藥讓我害怕了。我懷疑它針對的是某種絕癥,或者是某種可以導致絕癥的慢性毒藥。家里有人將要死去,是上帝的旨意還是蓄意謀殺?我一直難以發(fā)現(xiàn)是誰在吃這些藥,或者是誰在將這藥給這個家里的其他人偷偷喂下。藥?偸窃谖沂焖鬁p少。我有時看到父親或母親在里面裝著藥瓶的柜子前走過,想著他們的手上、嘴里或肚子里都可能藏著那些藥片,覺得他們都身形飄忽,氣息冰冷,不像人,更像鬼。對死亡的懷疑讓我找回了悲傷,我隨時隨地流淚,并不加掩飾。我的淚水順著書柜的邊沿流淌,從吊燈上面滴下,在地板上漫延,把家里搞得濕漉漉。

我覺得我們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父親,我把對他的詛咒毫不心軟地塞進日記,日記本黑色的面皮因為裝了太多的憎恨而顯得愈發(fā)猙獰。不只是它,家里的一切都開始呈現(xiàn)丑陋的面目,我開始有了妊娠反應,頭暈惡心,嘔吐不止,我擔心有一天我的孩子會被我從嘴里吐出來,一落地就獰笑著露出魔鬼的嘴臉。

我們?nèi)齻人守在陰森的房子里對峙。直到那天,父親突然消失了。

跟夢里一樣,他留下了一封信。他向我道歉,說無意中看了我的日記,才知道他的存在帶給了我們那么多痛苦。所以,他決定離開。他囑咐我每天兩次把那些沒有標簽的藥瓶里的藥混在母親的維生素里給她服下。他說,那是帕羅西汀,一種抗抑郁的精神類藥物。最后,他寫道:好好生活。不要找我。我愛你,也愛你媽媽。

可我怎么能不找你。你對我們說了愛。愛。愛。愛。愛讓我醒來了,愛讓我從一場噩夢里逃脫,我不能沒有父親,也不能讓母親的后半生在抑郁里生根。我決定挽救我們的生活。我決定,找回我的父親。

我出發(fā)了,帶著他的照片,詢問我認識和不認識的每一個人。我走出了城市,來到一個美麗的村莊。有一位老人端詳過我手里的照片,指向遠處樹林里一座破敗的小廟。

啊,父親,等著我!

我向那座小廟跑去。里面走出一個人,他望著我。我也站定了,望著他。那人蓬頭垢面,衣服又臟又破。我要把他領(lǐng)回家,變回原來的英俊體面,變回原來的慈愛堅強,變回原來的父親。我向他伸出手,可是他卻突然轉(zhuǎn)過身,飛快地跑掉了,跑進茂密的樹林。他奔跑的背影像一只孤獨的大鳥,跟夢里一樣。我追不上他,這不是夢,他不會像夢里一樣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將我擁入懷抱。我站在那兒哭喊,可是樹葉窣窣,把他完全裹藏,他并不想出來見我。

我不想哭,我把淚水留在了家中。我是挽救命運的人,這樣的人不應該哭。不遠處有一條河,河水清澈。我走向河邊,邊走邊唱著歌。我知道,父親聽到我的歌聲是不會走遠的,他會偷偷地看著我。我心里涌上的全是童年時的歌兒,我大聲唱著,一首接一首。我聽到我的聲音越來越清亮動聽,帶著孩提時的無瑕和稚嫩,帶著無憂無慮的憧憬和快樂。

河邊有一塊青青的草地。啊,青青的草地,我多喜歡這樣質(zhì)樸的形容。我在草地上跳起舞。小時候我是市文化宮的領(lǐng)舞,我曾經(jīng)夢想著要當一個舞蹈家?伤皇且粋夢,跟所有的夢有著一樣虛無的本質(zhì)。我找回了我的舞蹈,我的身體還那么輕盈柔軟,我邊唱邊跳,翻漂亮的跟頭,直到精疲力竭,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

太陽直直地照著我的臉龐,閉上眼睛,眼前晃動著一片霞光。我感覺到身體滾燙,越來越輕,像要化成煙向空中去。河水的氣息鉆進身體,我覺得自己正在變得透明。我覺得自己必須要變成水。我覺得自己應該在青青的草地邊流淌。我站起來,抬頭看著那片父親隱去的樹林,走到河沿上。今天天氣很好。在夢里,父親的信中曾這樣寫道。

我脫光身上的衣服,在那好天氣里跳進河中。河水冷絲絲地包裹著我,我感覺到小腹一陣劇痛,我從那里開始消失。

一只手臂將我托起,是父親來救我了。我不會游泳,我知道他會來救我。為了找回父親,我充滿了智慧和勇氣。

他喊著我的乳名。別怕,父親,我聽從著你的召喚,我醒來了,我醒來了。

我在父親的懷里睜開眼睛,看到他濕漉漉的臉龐年輕俊美,他把我緊緊抱著。我那么小,肉乎乎的小手伸向空中,怎么也夠不到他的臉。我想對他說話,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不會說,我才剛剛學會叫爸爸和媽媽。于是,我不停地叫道:爸爸,爸爸,爸爸……

父親抱著我站起來,他那么高大,我覺得他的頭頂快要碰到天。他說,寶貝兒,我們回家。

父親走著,腳步輕快,我在他懷里,感受到所有美好的情懷。我們穿過田野,掠過城市的樓群,將馬路上氣憤地鳴叫的汽車遠遠拋在身后。我們回到了家。桌上擺滿佳肴,我青春嬌麗的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她烏發(fā)如云,粉面如花。我拍著小手叫道:媽媽,媽媽,媽媽……

母親的手撫在我臉上。噢,她的手怎么這么蒼老。她搖晃著我,喊我的乳名。噢,她的聲音怎么這么沙啞。我感覺到身體的滯重,磅礴的往事拖墜著它,早已不是新生的輕盈。是啊,我已經(jīng)變得幾乎和母親一樣蒼老。我又在胡思亂想了吧?我從小就喜歡編故事。我用各種各樣的故事騙我的母親,騙我喜歡的小男孩兒,騙我最要好的朋友,騙說可以為我去死的男人。我只對我認為重要的人編故事。我愛看他們聽故事時的表情,那表情讓我心碎。只有心碎是真實的。我編故事的時候最真誠。噢,我又聽到嬰兒的哭聲,那聲音在我耳邊越來越嘹亮。我想起那嬰兒。他張開大嘴哭。粉紅的小舌頭在沒有牙齒的濕嘴巴里霸道地顫動,擠出的口水比眼淚還多。他的臉濕乎乎的,屁股也濕乎乎的。我覺得我渾身上下也濕乎乎的,仿佛剛從河里被撈起。

我被他折騰得渾身大汗。我對他笑。我對他做鬼臉。我抱著他在地上轉(zhuǎn)圈圈。我把他摟在懷里親。我給他唱歌。我給他跳舞。我給他吃蘋果泥。我給他換上新尿布。而他只是哭。他為什么一直哭?雖然他還不會叫姐姐,但我確實是他的姐姐,他憑什么要對他可憐的姐姐這樣哭?我抱起他走近鏡子。他不情愿,把頭仰起來,嘴巴沖著天上哭。一雙胖乎乎的小手狠狠揪扯我的頭發(fā)。我只好把他的頭按著,按到鏡子上。我說,來,讓姐姐看看,我們像不像。他的小鼻頭在鏡子上擠得扁扁的,口水沿著鏡面滴滴答答淌下去。他的口水真多。他一點兒都不像我。

后來我做了什么?等等,讓我想想這之前發(fā)生的事情——我是怎么進了這個家門,成了我父親那小妻子生的小東西的保姆的?對,我父親的小妻子生的,我一見到這小嬰孩兒,心里就升起屈辱的快樂。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母親就整日對著我哭泣,她早把屈辱種在了我的心里。我?guī)е@種迷人的屈辱感長大,沒有它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活。我參加過幾次父親的婚禮?我背叛了母親,在這個她最痛恨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婚禮上向他的新妻子微笑。我不理睬父親,我只向他的新妻子獻媚。新妻子們跟我擁抱,感謝我的理解。我把頭擱在她們的肩上,聞到跟我母親一樣的香味。我知道,我父親只愛這一種香水。我輕輕撫拍她們的背,這不是祝福,而是提前送上的安慰。

我從不問父親為什么,我?guī)缀醪桓f話,況且我早從他的臉上看出了深深的疑問,他跟我一樣單純,對生活一無所知。他會給我寫信,無論他在哪里,都會用他漂亮的鋼筆字把自己送到我面前。他瑣碎地告訴我他的生活,我因此熟悉他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向我詢問我和母親的生活,但他得不到答案,因為我從不回信。每一封信的最后,他都會說,他希望我過得開心。我覺得這句話很可笑。

我喜歡父親最新的小妻子,她年輕,倔強,在婚禮上看到我也并不與我擁抱。我們一樣只是朝對方笑笑,不同的是,我的笑卑賤,她的笑含義無窮。我曾經(jīng)想,她也許會給父親一個問題。父親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找到過自己想問的問題。

父親寫信告訴我,我有了一個弟弟。我不能把這告訴我的母親。我的弟弟與我有關(guān)系,但與我母親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讓所有與她有關(guān)系的事折磨得不成樣子,我無法再用與她沒關(guān)系的事來加重這種折磨。那封信的最后,父親告訴我,一個新生命,讓他更加迷茫。他說,希望你不會感到生命的迷茫。他忘記了祝我開心。

父親啊,難道你不知道,我一出生就繼承了你的迷茫?

我敲開我父親的家門。看到了我正熟睡的弟弟。他的呼吸香甜,仿佛他吸入的是另一個好世界的空氣。如果有人在我父親娶他的小妻子時娶我,我也會生下這樣小小的嫩嫩的一團肉。父親指著那團嫩肉對我說,就是他。

就是他。好像在指認一個犯人。

我看著他,羨慕他的力量。這個讓我父親更加迷茫的小東西,他還不會說話,但他替他母親向我父親提出了一個大問題:一個人的出生,是為了什么?這問題讓我父親變得憔悴無比。他坐在椅子里,十指插進一頭亂發(fā),抓來抓去。

父親的小妻子不在家。我在父親的信里早已知道,她是一個忙碌的人。她跟她的兒子一樣力量十足,與我母親和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靜靜地坐在床邊看我的小弟弟,父親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的不安緣于這突如其來的姐弟相見,還是別的什么?

父親終于徑直走向房門,他對我說他要出去走走。他指指我弟弟。我點點頭。他笑了笑,關(guān)上門走掉了。我想他理解了我點頭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會照顧弟弟的。

我的意思真的是這個嗎?

父親一走我弟弟就醒過來,他的眼睛在看到我后霎時鋪上一層驚恐。然后,他就開始哭?蕖?。哭。

我與父親的小妻子差不多一樣大,可她是一個驕傲的母親,而我是一個屈辱的姐姐。我解開衣襟,將我弟弟哭泣的嘴按到我的乳房上,我說,來,媽媽喂你。他把頭向后掙著,好像我的乳房長滿針刺。我說,乖,吃奶,來吃媽媽的奶。不論他怎么踢我,不論他怎么抓我,我按住他的頭,按在我的乳房上,死死地按著。我看到我弟弟臉上的肉陷進我胸部的肉,好像我們已經(jīng)融為一體……

我父親的小妻子回家了,回來給她的兒子喂奶。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喂過了。

然后她撲向我,跟她兒子一樣扯我的頭發(fā),踢我的肚子,打我的臉。然后我父親回來了,他抱著我弟弟,父子倆都一動不動。然后我父親的小妻子瘋一樣跑到廚房,又瘋一樣跑回來,手里高舉著一把刀,像電影里沖鋒的戰(zhàn)士。然后那把刀伴隨著嘶叫向我刺來,我動都懶得動。然后將要橫著進入我身體的刀尖卻豎了起來,借著持刀那只手無可阻擋的力量刺向了正在嘶叫的喉嚨。

是我父親在最后一刻改變了那把刀的方向,他撲過來扭住了他小妻子的手腕。

母子倆在他們溫馨的家中安睡,父女倆靜靜地坐著,不敢打擾她們的安眠。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姐姐一樣的繼母,和我親愛的兒子一樣的弟弟。

過了很久,我父親在夜色里輕聲說,你走吧,這與你無關(guān),都是我一個人干的。噢,父親,你還是想著救我。這不是夢,我是個你救不起的人。我早已跳下高高的陽臺摔死,我早已在一條河流里淹死,我早已死了又死。

我不明白,我們只需要吃飯、睡覺、喝水就能活著,只需要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就能有一個家,為什么這么簡單的事情我們卻總是做不好。父親,你想了那么久,你跟一個又一個家要答案,如今,你明白了嗎?

我眼睛雪亮,因為我總是在深夜清醒得像一只貓,我能在黑暗里看到父親看不到的東西。我看到了那把刀。

我撿起了刀,刀讓我勇敢,刀讓我不再屈辱。我晃動著它對我父親說話了,像一個痞子。我說,我很快就要明白了。

那刀又一次刺向我的身體,帶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血,替她完成使命。我們的血將要融合。這想法讓我激動不已,一團火從身體內(nèi)部躥起,我的血開始沸騰。刀尖觸到我的腹部,可是它開始溶化,一切堅硬都是相對的,如同生命的相遇。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烈焰燃燒,我渾身上下升騰著金黃的火苗。我照亮了整個夜晚,我照亮了我的父親。他長出了翅膀,長出了羽毛,他終于真正變成了一只我渴望的大鳥。他將我馱到背上,在屋子里盤旋一圈,向沉睡不醒的母子倆告別,然后,我們飛出洞開的窗口,飛向濃重的夜色。我身上的火苗劃亮天空,點燃我們掠過的每一顆星星,把它們?nèi)兂闪颂。暗夜將從此消失。我眼前一片耀眼的明光?

我的左眼被光亮刺痛。我拉緊眼皮,想把那道光擋住。可眼皮被什么撐住了。我聽到有人說話,可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他們是在說夢話吧。有那么多的人總是活在夢中。左眼皮終于可以合上了,右眼皮又被撐開。別這樣對我,我好累啊。父親,我們到了哪兒?讓我在這兒好好睡一覺吧,睡一覺再走,不論多久,母親會等著我們回去。我感覺身上還在燃燒。有人撫摸我的額頭。有人握住我的手。有人喊我的乳名。啊,這聲音真親切。母親,是你嗎?父親,是你嗎?噢,對不起,我又在做夢了。難道我一生都要在夢中?不,我要醒,我要醒。我要看看你們,看你們幸福的笑臉,看你們年輕的容顏。我不睡了,我要睜開眼。我在努力啊。你看,我的眼皮在眨了,我的手指在動了。我終于看到了母親的臉。啊,你在哭。你為什么要哭呢?我只是睡了一覺。父親,你的手為什么顫抖?你也在哭嗎?噢,別怕,你是會飛翔的大鳥,你能飛越一切黑暗。我們一直在一起,從未相互傷害過,也從未彼此分離,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人。我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你們?yōu)槭裁匆蓿课抑懒,你們也在做著噩夢,是嗎?噢,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世界上所有沉睡著的人們啊——我們,何時,能夠,醒來……

《上海文學》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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