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從太平天國的仇恨動員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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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平天國的仇恨動員說起
唐 昊
狄更斯說,愛能使世界轉(zhuǎn)動。但在現(xiàn)實中往往是恨的力量更大,大到足以讓世界停轉(zhuǎn)、逆轉(zhuǎn)。中國歷史上以仇恨鼓動民眾,從而改變國家和體制的經(jīng)驗可謂經(jīng)久不衰:東漢太平道起義是因為豪強土地兼并逼得農(nóng)民“無立錐之地”,元末農(nóng)民大起義的背景是族群之間累世征戰(zhàn)的血仇,還有清末的太平天國起義和義和團運動,等等。這些仇恨往往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積淀,一朝爆發(fā)。但與上述“自然”的仇恨不同,有些時代,仇恨是被人為動員起來的。比如,太平天國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席卷半個中國,除清朝腐敗無能之外,則有賴于“拜上帝教”強大的仇恨動員能力。仇恨動員的烈火最終也吞噬了太平天國自身,使其很快走向滅亡,這也是農(nóng)民起義的局限性所在。
所謂仇恨動員,其要義就是將具體的仇恨上升為普遍性仇恨,并以此來解釋人世間的一切不公平,從而形成反抗的共識。因為具體的仇恨比較容易解決,只要報復那個仇人就行了。但普遍的仇恨卻是面向整個階級、群體或體制的,這就需要長期的斗爭、持久的投入,以及對于領(lǐng)袖反抗事業(yè)的服從。不僅如此,即便經(jīng)過大規(guī)模的暴力反抗而報仇成功,將敵對群體踩在腳下,也要防止他們反攻倒算,因此持續(xù)的高壓政策必不可少,而高壓政策下的權(quán)力集中也就不可避免。
但問題是,仇恨的含義是有“仇”才能“恨”得起來。那么人們憑什么要無緣無故地恨一個由大部分都是素不相識的人所組成的群體,并將這種恨作為人生的動力呢?從太平天國的興滅來看,仇恨若要發(fā)揮政治和軍事動員的功效,是有一個動員過程的。這個過程由三個階段組成:常規(guī)仇恨階段——宗教提升階段——利益驅(qū)動階段。
不得不承認,許多被“人為放大”的仇恨背后都有著常規(guī)仇恨的存在。這里的“常規(guī)仇恨”,在社會生活中一般是由于族群差異、家族沖突、利益紛爭等人類社會中的常規(guī)現(xiàn)象引起,只不過這些未經(jīng)動員的仇恨沒有那么強烈和廣泛罷了。洪秀全曾自稱是上帝之子在廣東傳教。但廣東“開放”,人們早見過真正的基督教,并不買賬。于是只好到廣西農(nóng)村。為什么會選廣西桂平紫荊山?因為那里存在著兩種尖銳的常規(guī)仇恨:一是貧富之恨,金田起義前各地向紫荊山區(qū)集中的男女老幼包括壯、苗、瑤少數(shù)民族有兩萬余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貧苦農(nóng)民,李秀成描述道:“從者俱是農(nóng)夫之家,寒苦之家!倍峭量椭疇帲瑥V西的土客之爭已歷數(shù)百年,客家是被主流社會排斥的邊緣人群。太平天國六王中,洪秀全、馮云山是落第童生,楊秀清、蕭朝貴出身貧民家庭,韋昌輝、石達開則是客家士紳,因斗不過當?shù)厝硕首迦思尤胩杰姟?
所謂宗教提升階段,是指在原有的常規(guī)仇恨的基礎(chǔ)上,必須有一套完整的說法將日常糾紛都上升到族群壓迫的高度上,這是將具體的仇恨化為普遍性仇恨的關(guān)鍵一步。太平軍占領(lǐng)武昌期間,經(jīng)常集合百姓“講道理”,內(nèi)容包括:天父差天王下凡救世,天下人民都要聽從天王剿滅妖魔;滿清腐敗和民族壓迫,大家都應從軍衛(wèi)道滅魔;最后宣布不聽教化不從軍的都是妖魔,要殺頭。這種動員加威脅的方式果然有效。攻打武昌前太平軍“已逾十萬”,而離開武昌時一下子擴充至五十萬,武昌人基本被裹挾而去。
但宗教提升僅僅在運動初期會起作用。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的利益訴求超過了單純的宗教追求。靠宗教“粉絲”來包打天下的時代過去了,新加入者要求更多的利益分配,這就是仇恨動員的第三階段。楊秀清在安慶時就開始“打先鋒”,“見高門大戶,闖然而入。衣物銀錢,器具糧食,席卷一空”。洪秀全則提出了“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口號。對貧苦人來說,加入太平軍是一件解決生存,甚至有利可圖之事。
利益分配階段兼有另一重功效,即創(chuàng)制了參與者的“投名狀”,將仇恨動員的成果固定下來。這些投名狀包括參與者的退路、財產(chǎn)和自由選擇權(quán)!按蛳蠕h”對富戶的剝奪也使得參與剝奪者難以回頭。事實上,不形成兩大極端階層的對立和敵視,就不足以使處于明顯弱勢的己方取得勝利。同時,太平軍沿途裹脅壯丁,要求其斷絕俗念,一心向天國,于是對百姓“逐戶搜刮”,宣布天下財物皆是天父所有,房屋不賣即燒。百姓不得不合家參軍隨行。李秀成回憶說,“臨行營之時,凡是拜過上帝之人房屋俱要放火燒之”。和沒收財產(chǎn)一樣,另一個投名狀則是民族屠殺。攻破南京城內(nèi)的滿城后,將滿族男女老幼四萬人盡殺。此后面對滿清軍隊的進攻,南京城的居民只能死扛硬拼,怕遭到清軍的報復。事實上也是如此,清軍入城后,報復性的屠戮在所難免。
不過,仇恨動員雖然有效,但難以控制。這把火一旦被點燃,就會四處延燒,甚至會燒到點火者自己。在中國歷史上,造反者內(nèi)訌不奇怪,但像太平天國的領(lǐng)導人那樣內(nèi)訌得如此慘烈,在歷史上相當少見:楊秀清被滅滿門、部屬死者上萬人;石達開也幾乎被滿門屠滅,僅以身免;韋昌輝死后被滅門、碎尸;參加金田起義的太平軍在起義后六年中不過犧牲四千余人,而內(nèi)訌一個月的時間死亡人數(shù)就在兩萬以上。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使得這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像魔鬼一樣自相殘殺?只能說,仇恨動員已成為一種慣性行為方式,收不住了。
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在太平天國運動中,此種動員體制未能及于中國社會的中堅階層——士大夫所主導的湘軍并沒有應用類似的仇恨動員,而采用了“名教”動員:曾國藩用以號召士子們的是保衛(wèi)名教,維護孔孟之道。因此,在湘軍的高層和中層,進士、舉子、秀才按照功名和官階構(gòu)成了自動分層的管理體系。他們之間有同鄉(xiāng)、師友關(guān)系,在重大問題上能互通聲氣,彼此協(xié)同,形成比八旗和綠營更強的戰(zhàn)斗力。對普通百姓則以“保家”、免遭“長毛”屠戮為動員。而在利益分配方面,湘軍的功過賞罰體系也非常嚴明,從軍官到普通士兵可通過勇敢殺敵求得富貴,也形成了有效的動員機制。
不過,中國歷史上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屢試不爽的還是仇恨動員。這種動員機制一直依賴族群與族群之間的仇恨,而仇恨則必然導向暴力解決。這成為中國近代歷史揮之不去的夢魘。在現(xiàn)代社會,族群利益分歧和爭論本是常態(tài)。當具體之“仇”經(jīng)由某種人為的動員而演變?yōu)槌橄笾昂蕖,便有失控的可能。因為復仇這個東西說起來爽快,但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同態(tài)復仇”,只有如巴以沖突一般沒有盡頭的相互報復。如何在仇恨思維慣性下努力理解我們的時代,是力圖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中國人仍須思考的問題。
《南風窗》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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