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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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一首節(jié)奏分明、鏗鏘有力的狐步舞曲飄然而至,音量如寒汀竹影般隱隱錯錯,時而流暢時而漸消,更增添了些許神秘。那是一個巨大空曠的舞臺,一束柔和的追光亮起,緊跟著起舞的男女,他們禮服加身,妝容精致到可以看清楚每一根上翹的睫毛,光潔的額頭大理石一樣平滑,下頦微微揚起,神情漠然如結(jié)起薄冰的湖面。
怎么看都是絕配型佳偶。
他們的腿部也密不可分,瀟灑靈動之中殺機四伏,你進我退,我退你進,心思縝密卻波瀾不驚。將所有的刀光劍影暗藏于無限優(yōu)雅之中,一切算計都在步伐的方寸之間,慌者輸,亂者殺。音樂聲漸漸震耳欲聾。
三郎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都是端木哲種下的禍根,他在心里罵了一句。
更讓三郎吃驚的是,在一側(cè)臺燈的微光里,苞苞安靜地靠在床頭,慢慢地吸著薄荷煙。
掛鐘指向凌晨四點三十六分。
什么情況啊?三郎的腦袋一片空白。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坐在被子里。
床下的衣服褲子凌亂地攤了一地,全數(shù)帶著當時急于扒下來時的痕跡。
他懊喪地閉上眼睛,緩緩地倒回床上。
最近發(fā)生的事只能說是一連串的不可思議,他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fù),頭腦清晰如剛剛清理過的抽屜。昨晚也沒有喝酒,一切的發(fā)生都在自我掌控之中。苞苞對他的怨恨和失望也都是必然。
數(shù)天前的一個下午,他在二十四小時銀行自助服務(wù)廳里取錢,是一幢大廈的一樓,并不當街,要拐幾道彎才能見到。但是令人稱奇的是門前少有的自備停車位,居然常有空置,所以他常到這個服務(wù)廳來,算得上駕輕就熟。自動提款機吐出錢之后,他數(shù)都沒數(shù)就卷進口袋。機算永遠大于心算,這是他的信念。最后一個動作是收回銀行卡。
剛一轉(zhuǎn)身,他就愣住了。
排在他后面的站在黃線之外的人居然是蘇立,他當時就石化了,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覺,或者穿越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但真的是蘇立。
蘇立比他平靜多了,因為等待操作個人業(yè)務(wù)的人還有六七個,他們在蘇立后面排隊,其他的機器前面也有若干人,總之這是一個公共場所。所以蘇立微笑地示意之后,還有條不紊按照語音提示取了錢,收回了銀行卡。
淡定啊,取錢還重要嗎?他暗自想到,像移動的泥塑一樣走出服務(wù)大廳,在門外等待蘇立。
滿腦袋疾風驟雨,九級狂瀾。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他們的重逢,最稱心如意的,是在一次國際春季時裝發(fā)布會上,他們都帶著自己的作品,在繁忙的后臺意外相遇,當時無比混亂的后臺陡然間靜默無聲,進入默片時代,時間變成固體形成抽象的雕塑,在他們的身邊勾勒挺立。他們四目相望,彼此熟悉而又驚訝,然而那是激戰(zhàn)前夕,他們只是用眼神、氣息、溫情,還有他們的純樸無華,高級灰色調(diào)的作品相互關(guān)照。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們心靈相通。只有華麗麗的相見才不枉當初在深山老林里的纏綿,名利的確讓他們變成了當今時代的楷模。
沒想到他們的重逢這么日常。
他們都穿著休閑裝,神情散淡,俗氣地取錢,跟這個世界交易。
還是她先開口說道:“你……還好嗎?”
他想說,不好,或者很不好,或者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不跟我聯(lián)系?難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嗎?這一句就算了,有點像韓劇臺詞。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嗎?他媽的生活簡直來源于港臺劇。
凌亂。
最終說出來的是,“還好吧!
他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仿佛她會瞬間消失,“你呢?”他說。
“我還好!
他想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一會兒吧?墒撬匆娝w快地看了一下手表,他馬上說,你趕時間嗎?我送你過去,順手指了指停車場上的寶馬。
她說不用了,我搭地鐵很方便。
哦,他只好這樣說,不過并沒有忘記互留手機號碼。只是蘇立報號的時候有一絲不為人察的遲疑。
就像清風拂面,只有片刻的欣喜。
后來的若干小時,他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在干什么。沒有辦法工作,也沒有辦法集中精力,翻雜志那些華服紅唇變得驚悚,溢美的詞藻像聚集在一起的蒼蠅,在腦袋里“嗡嗡”作響。喝咖啡燙了嘴。然后莫名其妙地希望天黑,好像天黑就能掩蓋什么似的,或者帶給他多大的勇氣。
最終他忍不住給蘇立發(fā)了信息:“今晚八點之后我在花園酒店大堂吧等你,你慢慢來,我會一直等下去!
花園酒店的位置就在地鐵上蓋。
蘇立沒有回復(fù)。
三郎還是推掉了晚上的應(yīng)酬。他感覺她會赴約,否則她就拒絕了。但是她有些猶豫,或許她有家庭、孩子了,不想再翻陳糠爛芝麻。但是他不行,必須知道她的一切,至少對自己是個交代。否則他就完了,他陷在一片看不見的沼澤里,她是他的光。
五星級酒店有一種獨有的香氛,屬于暗香浮動,借以啟動客人神秘的大腦,記住每一次的入住,像幽會一般貼心又不動聲色。
三郎點了一杯軟飲料,坐等蘇立的到來。
八點四十五分,蘇立的身影匆忙地出現(xiàn)在玻璃門處,她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三郎站起來對著她揮手。
還沒等她坐下,三郎便省略了所有的寒暄,直道:“我離婚了!碧K立的表情明顯僵住了,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她望著他,慢慢坐下!拔移鋵嵾^得很不好!比裳a充了一句。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坦然。蘇立點了鮮榨橙汁,靜靜聽著三郎的陳述。三郎說:“我跟前妻就是不合適,責任主要在我!逼渲械募毠(jié)當然不提,也沒有必要提。
然后滿臉寫著,你呢?該你了。
蘇立想了想,好像不太想談自己。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說道:“我們家破產(chǎn)了,我爸欠了高利貸,現(xiàn)在還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說到這里她居然笑了,“怎么這么不真實?像劇情簡介一樣!彼煌抡f了,或者是說不下去了,笑容變得苦澀,清澈的眼神掩飾著滄桑。然后她就閉嘴了,我什么都不想說。她臉上寫的就是這個意思,眼睛望著別處。
他特別有抱住她的沖動,然后對她說你的情況還能更糟糕一點嗎?好讓我能夠配得上你。當然,他沒有。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是高冷的羞于表達情感的都市人,必須堅強到牙齒。
“一個人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點了點頭。
他的內(nèi)心一陣狂喜。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讓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當然他仍舊沉默,但是已經(jīng)感覺到久違的激情與沖動正在重生。
男人對這種能力需要病態(tài)的認可。
這也是三郎深感對不起苞苞的地方,昨晚給母親過完生日,那是一個完美的夜晚。他回到家中依然興奮不已。這時的苞苞正在臥室收拾她的衣物,她自己有單獨的柜子,兩年了,他碰都不想碰。終于在平靜分手之后,苞苞可以把她的東西全部拿走了。三郎也是想等這之后再把大門的鎖換掉,所以他并不知道苞苞會在這個晚上來收拾衣物。
一個巨大的黑箱子攤在臥室的地上,猛地看上去滿床滿地都是女人的各種衣服、裙子,還有輕薄質(zhì)地的性感內(nèi)衣,帶有情趣意味的小護士制服。苞苞在低著頭收拾,見到他,用無奈的眼神打了招呼。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沖上去抱住了苞苞。
二話不說地按倒她,在那一堆垃圾品位的衣服上,苞苞顯得頗有誘惑力。他像瘋了一樣,把這件事做得地動山搖。實木的大床輕飄如一葉扁舟,肆意撞擊在墻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響。苞苞完全是被嚇住了任其擺布,沒有呻吟也沒有喜極而泣的機會,意想不到的風暴將她徹底淹沒了。這時候的三郎像換了一個人,沒有理智,沒有思維,脫韁野馬一般地奔馳。
身體的語言卻在提醒他,一切的癥狀都是心因性的,他不能停止,他可以,他完好如初。
“這算什么呢?”苞苞在他的身后幽幽地說道。
薄荷煙的味道一重又一重地襲來,既清涼又刺鼻,“就算是夫妻一場吧。”她仿佛自言自語道。
幸福使人慈悲。昨天傍晚,母親的每一條皺紋都是舒展的。此時他最希望自己做的就是轉(zhuǎn)過身去,對苞苞真誠地說一句,以后無論碰到什么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們的恩怨就此扯平。當然,他沒有。他一動不動背對著她躺著,這個世界沒有也許,沒有以后,即使是所謂周濟,你樂意,別人未必樂意。所以,他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
天快亮的時候,三郎又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大亮,陽光從月白和雪青相間的厚厚的窗簾縫里擠進來,令靜美優(yōu)雅的融色披上了霞光。三郎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日光并不是那么可憎,他起身拉開了窗簾,仿佛拉開了新生活的序幕。
苞苞并不在床上。
地上的大黑箱子也變魔術(shù)一般收拾妥當,靠墻肅立,外加兩個大環(huán)保手袋。這么大的工程他毫無知覺,可見睡得多么死。
天色湛藍。
遠處,以西塔為代表的一重又一重的高樓大廈像青山峻嶺一般錯落有致,看著讓人心里踏實。如果是晚上,就變成集成電路板那樣星星點點光束密布。三郎喜歡繁華,沒有繁華就沒有繁華中質(zhì)樸的自己。
洗漱完畢之后,三郎換上干凈的襯衫來到客廳,聽見廚房里傳來炸雞蛋的聲音。看來苞苞也不準備興師問罪,他也想把這個尷尬的早上禮貌、謙和地混過去,從此勞燕分飛各奔東西。正是因為從此再無掛礙,現(xiàn)在才要表現(xiàn)得體面一點,不必面目猙獰。
三郎在餐桌前坐下,像兩年前任意的一個早晨。
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臉上,掛著一絲智障人士特有的那種既詭秘又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手機的鈴聲響了,果然是母親,只有她會這么早打電話。
“我一晚上沒睡!彼f,“當然是高興的,大溪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就像餅印,想不認都不行!
他仿佛看見母親的笑容。
昨天傍晚,他回家給母親過生日,母親穿上他親手做的衣服,稀罕地來回摩挲,這布料太好了。她贊嘆道。你兒子是布癡啊。他說。手工也周密,是個好的手藝人。這已經(jīng)是母親對他的最高夸獎。他很想說,這里面有愛。當然,他沒有說,如果心里有千言萬語,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母親盛好湯,就是普通的胡蘿卜玉米排骨湯。她是一個家常慣了的人,不喜歡夸張。她說,做衣服就是不要夸張,布料好、沉靜的顏色,哪里需要設(shè)計?加上純手工,就是上等的貨色。
吃飯也是,不會夸張地操辦。
這時有人敲門。
會是誰呢?母親的眼睛在問了。這時三郎才說,我還約了蘇立,媽,你還記得蘇立嗎?
母親有點吃驚,但還是點點頭。
想不到蘇立帶來了大溪。看到大溪第一眼的時候,母親就熱淚盈眶,所謂血脈相連是最騙不了人的。這是蘇立送給母親最大的禮物,也讓三郎如墜夢中,根本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如此神奇的事,并且不偏不倚就降臨在自己的頭上。所以,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大溪,滿臉寫著不可思議。因為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他的想象。
母親一夜未眠是很正常的。
“我記得蘇立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蹦赣H一直絮叨,她的擔心可以理解。她與其他母親不同的是,總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夠好,家境不夠好,特別是苞苞堅決要離婚,應(yīng)該是對母親最沉重的打擊。
“她家破產(chǎn)了!彼荒苓@么直接地安慰母親。
“哦,那就好!
怎么能這么說?母親也真是的。所以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客觀的母親,只要對自己的孩子有利,哪管天崩地裂洪水滔滔。
“她也一直沒結(jié)婚,你看大溪教得也很好。”他繼續(xù)給母親吃定心丸。
母親一連串的嗯嗯嗯。
這時,一碟煎雞蛋、培根和涂好花生醬麥包的盤子放在了三郎面前,三郎急忙向苞苞點頭示意。
“媽,您放心吧,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還要上班,掛了啊。”
苞苞一言不發(fā),平靜地倒奶。兩只玻璃杯變成寧靜的白色。她在三郎的對面坐下,面前放著同樣的西式早餐。
兩個人默默地吃早餐,刀叉的聲音反而有些刺耳的銳利。
“一會兒我開車送你吧。”三郎打破沉靜。
“嗯。謝謝!
“還是回你媽那里嗎?”
“嗯!
“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淘金路那套公寓去住吧!
三郎當年曾經(jīng)投資一個六十二平方米的小套房,因為地段還不錯,放租比較方便。
“不是租給人家了嗎?”
“租約到期,那個客人搬走了,F(xiàn)在空著,不過要自己整理一下。”三郎是真心同情苞苞,她那個媽,怎么一起住啊。
“真的可以嗎?”苞苞沉默片刻,看著盤子說道。
“都說了你不嫌棄就去住,客人不租了就是說那條街上住了黑人,還有好多洗腳妹。”
“沒關(guān)系,我想去住。”
“那一會兒我們就過去,我?guī)湍惆严渥犹嵘先ァ!?
“房租怎么算啊……”
“房租就算了,你想住多久都行!比梢部粗P子說。
“哦,那就謝謝了!
吃完早餐,苞苞洗完杯子和碟子。兩個人提著箱子出了門。臨走的時候,苞苞環(huán)視了一下客廳,三郎裝作沒有看見。
車子開在環(huán)市路上,沒有人說話,靜悄悄的,再往前開右轉(zhuǎn)就是淘金路了。苞苞坐在后座,一直用手撐著臉頰望著窗外,這時像是偶然想起一樣突然說道:“兩年前的五月十二號,你跟端木哲見過一面吧!
“怎么可能?”三郎脫口而出。
苞苞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道:“五月十二日很好記啊,是汶川地震紀念日,你用我的手機給端木哲發(fā)過一條信息,叫他到我們家來一趟。
“那兩個警察又來找我了,他們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端木哲的手機,里面有我發(fā)給端木哲的信息,我告訴他們那不是我發(fā)的,他們不相信。我只好告訴他們,當我知道端木哲要害死三郎的時候,我害怕了,想到他有一天說不定會殺掉我,再說他搞的減肥藥又吃死了人,警察到處抓他。所以說好一起逃跑,但是我并沒有去跟他約好碰面的地方,就更不可能給他發(fā)信息了!
“誰能拿到我的手機發(fā)信息?你還是想好怎么跟警察說吧!
三郎一個急剎車,苞苞的腦袋碰到前座椅背上,“啊”了一聲。因為聽得太過入神,汽車差點追尾。
她是幼兒園老師,但不是幼兒園智商。永遠不要小看任何一個人。
三朗本能地開著車子,右拐后駛進淘金北路,許久沒有過來,曾經(jīng)充滿小資情調(diào)的街道和鋪面有一種時過境遷的破敗。
他再一次想起了薄荷煙細膩的慢慢彌散開來的煙霧,像花一樣在眼前綻放;生機勃勃的太陽蛋在白色瓷盤里微微搖晃,苞苞最后環(huán)視客廳時目光中的淡淡憂傷。為什么每一個畫面都顯得意味深長?
本來,這是一個輕松、休閑的周末。
為了去聽晚上的音樂會,黃鶯女士從下午就開始梳洗打扮。傍晚出門的時候,她穿著香奈爾的外套,佩戴鑲嵌山茶花標志的珍珠項鏈,整個人還要香噴噴的,打上蝴蝶結(jié)就可以送人那種。每次都是這樣,除了盛裝,晚飯還要去西餐廳。她老人家的意思是這樣的享受才算完整,要對得起這個美麗的夜晚。
周槐序陪母親去了三兄弟西餐廳,這個店鋪并不精致奢華,反而有些過分隨意,桌椅、桌布、布置、擺設(shè)都是有年頭的陳舊感覺。然而菜式非常地道。如果用餐時兄弟中的老大一高興,還可能蹴著拐杖慢悠悠地走過來奉送一道價格不菲的甜品,然后聊上幾句。每次黃鶯女士都可以享有殊榮,因為老大喜歡老派而盛裝的女士,感覺與他的鋪面相映生輝。
是蘇格蘭交響樂團在大劇院演奏古典音樂。
他們的位置在樓座一排。小周也喜歡交響樂,至少可以閉上眼睛休息腦袋。最近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觀眾在陸續(xù)進場,各色人等。有人平靜,有人的神情異常興奮。有女人化著大濃妝,穿著比黃鶯女士夸張多了,也有人隨便得像上街買菜一樣就來了。有人一直歪著頭在欣賞大劇院的建筑特色。
這時他的眼神停留在樓下大約十五排的樣子,他看見了蘇而已和柳三郎,中間的座位上坐著大溪。
蘇而已在看節(jié)目單,柳三郎的一只手摟著大溪,不知在說什么。
小周掏出手機打給蘇而已,他看見蘇而已接聽了。
“你在哪里?”他說。
“我在大劇院,準備聽音樂會。有事嗎?”
“跟誰在一起?”
“大溪的爸爸!
“哦,沒什么要緊的,我再找你吧!
周槐序收起手機,他可以絕望了吧——她甚至連騙他的心都沒有,如實秒回他的問題。就像他因公調(diào)查柳三郎,很正常地牽扯到蘇而已,蘇而已也必須回答他和忍叔提出的問題,哪怕是觸及隱私。
那天他們就約在利群茶餐廳談話,一人一杯檸檬茶,都是公事公辦的表情。因為不是開飯時間,所以店里清閑客人不多。他和蘇而已非常默契地表現(xiàn)出素不相識的樣子,事實上他們也的確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交往。這是他們唯一可以選擇的最佳態(tài)度,必須承認,小周的內(nèi)心不可能波瀾不驚,也有一點點掩飾良好的尷尬,不過蘇而已還是平靜地回答了他們所有的問題,包括她和柳三郎的情史,以及柳三郎是大溪生父的事實。
小周暗自嘆了口氣。
“嗯,她的確是個好女孩。”這時黃鶯女士在他身邊感慨了一句。
“你說誰?”
黃鶯女士往下努了努嘴。原來她也看到了蘇而已。
“你跟她又不熟,怎么知道她好?”小周有些喪氣地說道。
“因為她不接你的球啊,你喜歡她,誰都看出來了,可是她裝傻,而且裝傻到底!
小周的內(nèi)心大為驚訝,但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卻又不知如何作答。
母親說道:“她來我們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樣。你懂什么叫母子連心嗎?傻兒子,是你以為別人都不知道!
小周一直以為媽媽是簡單思維的女人,喜歡鮮花、香水、唱歌、聽音樂會的女人就簡單嗎?這是偏見,要改變。
“可是你們不合適!
“為什么?比起那些世俗的想法,真愛才最難求吧。”
“愛情非常短暫,但是人最終都是普通和現(xiàn)實的,你的條件那么優(yōu)秀,應(yīng)該想得長遠一些!
“那你還說她好,言不由衷,這不是你的風格!
“我真心覺得她不錯,只是她不適合你。”
“聽不懂!
“因為她也喜歡你啊,傻兒子。”
“哪有?她根本不太理我!
“如果她喜歡你,就會跟你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赡苁撬娴膼勰悖赃h離,她希望你好,希望你完美,世俗的東西總是更長久。”
不知為何,小周像是被點中穴位一樣,鼻子一酸。
“再說了,人家是一家三口,你不覺得你是多余的嗎?”
死結(jié)。
燈光漸漸暗去,在海潮一般的掌聲里,滿臉慈祥的老外指揮走出前臺,與首席小提琴家擁抱致意。隨后,他站上指揮臺,背對觀眾,良久,他才確認身后如沙漠一樣空廓冷寂。指尖一點,音樂聲響起。
周槐序?qū)τ谝魳返奶烊桓惺芰?yīng)該來源于黃鶯女士,從小到大,因為陪伴母親,他成為優(yōu)質(zhì)聽眾。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的鄉(xiāng)村、田野、雨過天晴、翠堤春曉,也有疾風驟雨、悲痛和哀傷以及克制的嘆息。但是此刻,他閉上眼睛,交響樂的宏偉磅礴化作綿柔的背景音樂。
他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坐在樓下的柳三郎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技術(shù)部門恢復(fù)了端木哲手機上的數(shù)據(jù)。
苞苞不承認她給端木哲發(fā)過信息,理由令人信服。那么誰比較容易拿到苞苞的手機,在苞苞離家前發(fā)信息給端木哲?當然是柳三郎。
他為什么要發(fā)這個信息?他叫端木哲到家里來想說什么?
這些疑問都很正常,但是忍叔后面的話,令小周的后背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只有0.2秒鐘,但絕對是驚著了。
忍叔說,老王的案子里,誰最不可能殺人?小周回答,大王。忍叔說,對,小王或跛足人都是有理由激情犯罪的,一個貪財一個被砸了飯碗,但是沒有。那么,忍叔繼續(xù)說道,端木哲的案子里,誰最不可能殺人?
小周沒有說話,但是給電了一下。
忍叔說,我想了很久,這一次端木哲手機的出現(xiàn),和他兩年前發(fā)給他遠房親戚的短信,有同一種故意,就是提示我們端木哲在逃。但事實上,端木哲這樣一個上了大學就不認父母的人,出道這么久,有錢沒錢都從來沒有回老家探望過父母,而且有一次他父親病重,親生父親啊,給他打電話他都沒有回來看一眼,你說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想到把對父母的掛念托付給遠房親戚?根本不可能,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思維推論。
這一次手機的出現(xiàn),顯然是有人放到貨車上的,這個人知道我們一定會以此為線索追蹤這個案子。
生的對面是死。
活躍的在逃對面是什么?是徹底的消失。
端木哲這個人有野心,像他這樣夠貧寒又欲望強烈的人,上了大學有了文化有時反而是罪惡助推器。他不可能跑到非常偏僻的地方隱姓埋名地做苦力,他想過好日子,也吃不了那份苦了。他如果去制冰毒反而是合理的,去尋找苞苞也是合理的,怎么可能連一點生命的跡象都沒有?
串案思維,逆向偵察。忍叔說這是他認同的一種思考案子的方式。
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看似兩個獨立的案子,有時候會突然打通腦袋里的死疙瘩。每一個職業(yè)里的人都會修煉出特有的直覺,其實他一直都在否定這個直覺,但是它仍舊頑強地冒出來。
這種感覺有點像下盲棋,這也是小周最佩服忍叔的地方。他不動聲色,但是前棋走的每一步從未忘記,后棋無論如何是一種下意識的關(guān)照。雖然不知道對手是誰,棋路卻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小周想了想,覺得有道理。而且他跟柳三郎夜跑時撞上還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他還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那種,絕對不缺力量。不過轉(zhuǎn)念想想還是不對,好吧,就算大膽設(shè)想柳三郎殺了人,怎么處置尸體?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一個人應(yīng)該是不可能完成任務(wù)。
秘密搜查柳三郎的家和寶馬座駕并不是一件難事,但結(jié)果像用漂白粉擦過一樣,就算過去了兩年的時間,還是有可能發(fā)現(xiàn)微量證物。然而事實證明想法就只是想法,多半是站不住腳的。
忍叔輕易不下判斷,一旦認準的事就會直奔南墻。他決定秘密調(diào)查柳三郎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
于是,柳森浮出水面。
柳森是柳三郎的親叔叔,自柳三郎的父親過世以后,柳森對柳三郎疼愛有加,視如己出,資助他完成學業(yè),包括他的畢業(yè)典禮,都是柳森熱淚盈眶地參加,兩個人感情深厚。
柳森現(xiàn)任民政局副局長,兩年前曾任殯儀館的支部書記,這是一段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經(jīng)歷,以往不為人知的殺人焚尸案在這一類人手上也發(fā)生過,并不出奇。
于是,忍叔和小周去了殯儀館,調(diào)查了兩年前端木哲失蹤那段時間的火化名錄,反反復(fù)復(fù),每一個死者都進行了核準。誤差率是零。關(guān)于柳森的性格和為人,他們也調(diào)查了他曾經(jīng)的同事,都說他這個人還不錯,豁達開朗,樂于助人。優(yōu)點是果斷,有能力也有魄力,很務(wù)實的領(lǐng)導;缺點是好美人美酒,見到漂亮姑娘邁不開腿,喝酒容易喝高,有一次喝高了放狠話,說他一輩子不印名片不主動跟人握手,但是誰敢惹他就只好風煙滾滾送英雄了。
柳森的酒后戲言加深了忍叔對他的懷疑。可惜疑案從無。
終于,潮水一般的掌聲讓周槐序睜開了眼睛。黃鶯女士一邊鼓掌一邊斜了他一眼,表達了心中的不滿。
“這都是第三次返場了,你才睜開眼睛。”
“三次了還要別人演奏?買白菜一定要白搭蘿卜嗎?”
“討厭。”黃鶯女士噘起小嘴,繼續(xù)鼓掌。
外籍指揮還是被熱情所屈從,《茉莉花》的旋律宛如湖心的漣漪,緩慢地靜如蓮花般地蕩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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