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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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焙汀稗窒喙保皇乐⒉,都不為私利,只為政見,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殘酷,在于傷及靈魂,把人變得不再像自己。有幾個人能像蘇軾那樣單純,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還能開著沒心沒肺的玩笑?
蘇軾的單純,還在于他經(jīng)常仗著聰明,去口頭刻薄別人,他完全壞在一張嘴上,玩笑就罷了,還總講真心話,不看時間、場合、臉色。所以我懷疑,他一生這樣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誰,敵人在哪里,估計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被王安石的新政趕出京城十幾年,還遇上了天降橫禍的“烏臺詩案”,指控他用詩文謗訕新政。當(dāng)然這種事蘇軾是干過,可對方如此氣勢洶洶,必欲殺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陰謀。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兩名新進(jìn)變法人士,年富力強,雄心勃勃,鉆研數(shù)月,一心借蘇軾將所有反對派一網(wǎng)打盡,連同司馬光、范鎮(zhèn)等人一并斬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皇帝也覺得有些罪名羅織得可笑,加上以太皇太后為首的保蘇派大力求情,蘇軾這條命,連同那根滑稽的舌頭,可真要斷送掉了。
在保蘇派中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隱居山間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連夜派人馳書,直送皇城,請求道:“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拋棄政見,只為公道,只為惜才,這才是王安石之所以為王安石。
四年多以后, 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園中,出現(xiàn)了一位特殊的訪客,此人正當(dāng)盛年,體碩髯豐,言笑朗朗,正是剛從黃州謫居地回來的蘇軾。
蘇軾,此時可稱其為東坡先生了 —帶著家小在黃州東坡開荒種地,故自號為“東坡”。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詔,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說念蘇軾黜居思過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可以出來將功補罪了。雖然官職微小且無實權(quán),但從偏遠(yuǎn)的湖北,調(diào)到了京城門口,著實是個好兆頭。大概,也預(yù)示著朝廷的新動作,對新舊兩派人士的重新評估和使用。
東坡先生接旨當(dāng)然要帶著全家老小再次開路,可是他并沒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卻沿著長江繞圈,硬是跑到了東南的江蘇境內(nèi),還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東坡先生一生行事單純,但此舉殊不可解。后來在路上奔波,幼子還染病死了,全家慟哭,上書朝廷,備說饑寒苦楚,舉家無力再行,請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我琢磨,東坡先生大概是終于長了點驚弓之鳥的政治智慧,發(fā)現(xiàn)皇帝這次根本就是不懷好意。變法人士在耀武揚威,守舊派中堅分子司馬光等在蟄伏,把自己拉出來,放在中間顯眼地帶是干什么?不會平白又當(dāng)了炮灰吧?圣意難測,京城那是非之地,還是能躲開一時是一時吧!
于是想出了這么個拖延的主意。去見王安石,一個可能是表示感謝;還有的確好奇,這個政治大對頭是怎樣的人呢?再者,就是想探探風(fēng)聲,現(xiàn)在局勢到底怎么樣?
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的磨難和黃州的歷練,東坡先生已經(jīng)不是逮誰都講真心話了。信任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連累別人。烏臺詩案中,僅因收到他一首贈詩就跟著獲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別人不可見、不敢見,但王安石不妨去見。王安石此時以老宰輔之身退居山林,正該避嫌,不與朝中人多加往來,卻也欣然見了蘇東坡,而不考慮大家都身份尷尬,處境微妙。我想,除了兩人的確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還因為,對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個確信不疑的保證。
關(guān)于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面,有很多傳言。尤以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最為活靈活現(xiàn)。邵伯溫這個人,特別憎恨王安石,認(rèn)為北宋之亂亡,都是王安石變法惹的禍!渡凼下勔婁洝,基本上就是變法人士丑行錄。他說道,東坡力勸荊公為國仗義直言,“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shù)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荊公說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畫著兩根手指道:“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苯裉斓脑,你可別跟他人說起。
既然如此,邵氏又如何知道的呢?還是繪聲繪色的現(xiàn)場版。以二人當(dāng)時之處境,都不可能明目張膽議論國是,王安石自不必說,東坡再直率,也不會無起碼的政治涵養(yǎng)。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這種八婆式又要說又怕負(fù)責(zé)任的說話風(fēng)格,就算“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瑣到這個地步,但對于邵氏極力褒揚的東坡先生,難道就不是種侮辱嗎?王安石不可能對人說起,私房話被不守信用地傳出來,嫌疑人可只有東坡了!
呂惠卿這幾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當(dāng)?shù)胤焦伲f為禍國家,他也不夠能量。王安石怎么會蠢到把責(zé)任推到他頭上?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呂惠卿手中 —什么把柄心虛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文人這支筆真是……可怖。但小儒與大儒之區(qū)別,在此也就一目了然了。
事實上,蘇軾在江寧,與王安石也就是談詩論文講佛理而已。蘇軾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跟誰都能交朋友、有話說。即便如此,一個智慧的頭腦,總是希望能與另一個智慧的頭腦相遇,那種共鳴與碰撞,但使能旗鼓相當(dāng),就算敵人之間也會互相敬重。
蘇軾與王安石的這次會面,結(jié)果是互相傾倒。別后,東坡去信:“某游門下久矣,然未嘗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蓖跚G公之學(xué)識深厚,果非虛言。而荊公對東坡之才更是早就愛惜有加。
交談中,王安石建議蘇軾不如干脆也在附近買田求舍,拋開政壇是非,做個逍遙人。但蘇軾婉拒了:“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勸與拒,都有相當(dāng)?shù)睦碛。王安石性雖執(zhí)拗,卻是明白世態(tài)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險惡,出于惜才,勸蘇軾早日歸隱。蘇軾年富力強,天性愛熱鬧,雖然好容易吃一塹長一智,叫他放下一切,卻也難下決心。何況,一新黨領(lǐng)袖,一舊黨名人,居然住到一起,王安石是無所謂,但蘇軾自己,恐怕也難以向司馬光等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并不遠(yuǎn)的常州,真的買了田地,大概就是個折衷的方案。
還有一個原因我是這樣想的:蘇軾雖然很欣賞王安石騎驢的卓絕形象,“騎驢渺渺入荒陂”,那種清寂、高古,他自己,可不太樂意。
蘇軾與驢的確不投緣。他喜歡騎的是馬,連在黃州那樣艱苦的日子,還弄到了一匹馬騎,估計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當(dāng)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現(xiàn)形式與王安石的靜默完全不一樣。他聚眾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墻,還自己在家里釀酒,釀出來的液體,自我吹噓是很好喝,但所有喝過的人都瘋狂地拉肚子。
這種人,哪怕一時間被整得噤若寒蟬,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開大闔起來,沒有什么能約束他飛揚活潑的天性,沒有什么打擊能讓他失去純真與頑心。他當(dāng)然會嫌騎小毛驢來得不夠爽利。而且東坡先生還是個高大的胖子。
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髟拢烫て骗偓。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詞前有小序:“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shù)語橋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樣,他是真豁達(dá),真的苦中作樂,樂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來。
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馬兒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飛奔,盡情享受這清新溫暖的晚風(fēng)。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靜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駕駛。而且,他不想讓那滿溪的明月光,被馬蹄踏破。這是醉后的詩性,帶著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著了,直到被鳥兒叫醒。你知道,這將又迎來一個無比美好的清晨。和荊公總是在黃昏時無奈地醒來,真是完全不一樣。
于是,讀者也跟著高興起來。蘇軾的詞,很多時候,的確像一匹驕傲而快活的馬兒,帶著你的心靈,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風(fēng)長嘯。
王安石與蘇軾別后的第二年,時勢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神宗皇帝急病去世,守舊派翻身上臺。蘇軾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誰也想不到,就在不遠(yuǎn)處,更殘酷的流放在等著他,更蠻荒而美麗的土地,在為他盛開荊棘中的花朵。
同時,在江寧的王安石,將半山園捐給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邊一民房居住,并安靜地病死在那里。
時間就這樣流逝了。誰的塵埃落定,誰的風(fēng)云再起,在史冊里都不過幾頁紙。唯一不變的,是這莽莽大地,眼前萬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讓河山更美的人,歷史怎么說也沒關(guān)系,大地會有記憶。
多少年后,有一個叫梁啟超的人,在他的書里,熱情地贊揚陸游與王安石。關(guān)于陸游:“詩界千年靡靡風(fēng),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關(guān)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dāng)之矣。悠悠千祀,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辈⒄f,古今中外唯有英國的克倫威爾可以與之相比。
另一個叫林語堂的人,則討厭王安石,超級崇拜東坡先生:“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這些品質(zhì)之薈萃于一身,是天地間的鳳毛麟角!
在我看來,其實他們都很好,都是仰之彌高,近看卻漸生親切的可愛人物,我還相信,殊途同歸,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們會真正地比鄰而居,談天說笑共飲共醉 —“司馬!迸c“拗相公”也絕對能夠重新成為朋友。
像我這種小小百姓,理想就很簡單:騎馬也好,騎驢也好,步行也可,開車也不錯,只愿大路平坦,橋梁鞏固,美麗的山河,能讓我自由旅行。所見都是人們坦蕩的笑臉,而不是痛苦和忍耐,那會讓我的心情也變壞—完全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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