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海南的月亮好看嗎
“未曾痛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日本徘句中說。
所謂曠達,也是這樣,必須體味過人生殘酷,才能見到這一種風度的不凡。少年人不知世事,自以為瀟灑,多半只是盲目樂觀。
海南島在北宋歸廣南西路,當時分為瓊州、朱崖軍、昌化軍、萬安軍四個區(qū)。昌化軍就是儋州,東坡被發(fā)配居住的地方。
東坡到達之后,照例得向朝廷匯報謝恩!恫娭x表》中,他說了一堆臣罪該萬死之后,又道:“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
這番話講得真是好可憐。海南向來被稱為“夷島絕域”,唐代謫臣楊炎曾寫詩嘆息:“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guān)。”去海南,對于當時中原人的震懾力,大約相當于把現(xiàn)代都市人送去亞馬遜的食人生番部落。
氣候濕熱難耐,生存資源匱乏,而且滿布化外之民:黎人。黎人不服王化,不交賦稅,即使歸化了的所謂“熟黎”,官府盤剝狠了,說不得,立刻暴動,歷代都讓官府十分頭痛。
北宋年間,政府采取懷柔政策,島上氣氛還算平和。許多黎人從山林來到平原進行農(nóng)耕,生活逐漸漢化。不過,身上紋著奇怪的花紋,說著鳥語的他們,還是讓文明的大陸來客憎怕。
東坡先生也怕。過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嚇得半死,四川盆地出來的旱鴨子,被海上的風浪吹打得魂飛魄散,好容易上得岸來,左右一看,徘徊無依。
什么都沒有!笆碂o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暑無寒泉……”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只好重拾惠州故伎,到荒地里挖野菜。把那些草葉草莖夸獎成延年益壽的美味。長日無聊,就和兒子在家里打坐,或上竄下跳抓老鼠逮蝙蝠,燒熟了也算是盤肉食。過得既像苦行僧,又像野人。很快就瘦骨伶仃,還自嘲道:身輕如此,以后可以騎在鳥背上飛回家了。
昌化軍使張中是蘇軾的鐵桿粉絲,借了官舍給父子倆住,沒多久,朝廷派人來巡察,大怒,把父子倆趕出去,蹲在桄榔林里淋雨,附近百姓可憐他們,幫忙蓋了幾間茅草屋。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這封信札,是蘇軾剛到海南時寫的,簡直是遺書,凄凄惶惶,還叫兒子們不要奔喪,說是家風,其實就是怕得狠了,不想兒孫也來虎狼之地送死。抄到這兒,我不禁要微笑了,這才是個真實的蘇東坡,七情六欲,他一點也不掩飾!
回想在黃州、惠州的謫居生活,我們替東坡的擔心就會消失了,每次貶謫之初,東坡先生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驚弓之鳥,合乎人之常情,令政敵滿意,可最多三個月吧,這家伙就快活了,故態(tài)復萌了。
黃州,開荒種菜,研究紅燒豬肉的做法,和無賴漢一起偷宰耕牛,半夜翻城墻去喝酒……惠州,潛心于釀酒,把家里的錢都捐出來修橋修路,在“西湖”上修“蘇堤” —原則上,他已經(jīng)不被允許參與地方事務(wù)了,他就偷偷地干。
在儋州,他干了些啥呢?
首先,他開了個書院,就是他自己的家,由張中出資,幾個黎族書生挑磚搬瓦,在城南蓋的幾間小平房,他起名“載酒堂”。許多的士子,甚至跨海前來聽課。還編課本,教附近的孩子們。
海南人不習慣農(nóng)業(yè),斷糧了,就挖山藥之類塊根來吃,到處都是荒地。東坡就孜孜地跟人推銷農(nóng)耕的好處,還抄家伙帶頭挖水井……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一個盡職的地方官員所能做到的,最多也就這樣了。東坡不是改革家,他一直是個腳踏實地的實干者,只是這實干,被“文豪”的名頭給遮住了。
跟一個遠道來的朋友埋頭制造墨錠,把房子燒著了,害得大家半夜起來救火。
帶著條土狗,到處找人聊天,不管是僅有的幾個讀書人,還是村頭閑漢、粗野黎人,他都有話說,還挺纏人:“拜托講個鬼故事吧?一個就行!眲e人講不出,他就自己講。
做學問,寫書,唱和完一百二十首陶淵明的詩 —東坡是熱情的“陶粉”。在海南,東坡詩寫得多,詞作得少。為什么呢?因為他開始嚴肅地總結(jié)平生了。
文章,在古代儒家知識分子看來是千古事,而詩言志,也很嚴肅。至于詞,只是詩之余,余興所寄。東坡不是拘謹?shù)娜,對詞的體裁做了革命性創(chuàng)新,無事不可言,無意不可入,但終究,言起志來,詞不如詩來得正式得體。
千秋歲·次韻少游
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說是詞,其實說是詞形式的詩更恰當。要是給李清照看了,肯定要撇撇嘴,說:“句讀不葺之詩爾,又不協(xié)音律……”
說到詞體,前人總結(jié)說:“要渺宜修”;“其文小,其質(zhì)輕,其徑狹,其境隱”……這些創(chuàng)作條框,在東坡的這首詞里形同虛設(shè)。
上闋寫處境:身為臣子,獲罪于朝廷,被扔到天外孤島。斜陽下,一身所在,與長安相距萬里之遙 —真是落日孤臣心。下闋緊緊跟進,訴說心境,“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竟然將悲慘境遇用一種孤絕的豪氣揭過了!熬,臣節(jié)在”,說君臣之大義,自己身為臣子的節(jié)操!靶露鳘q可覬,舊學終難改”,即使朝廷有可能施恩,自己的舊主張卻是再難改的了。
東坡一生為了不合時宜的政治主張,付出太大代價,他也曾懷疑過,徘徊過,到了這境遇最艱難時,反倒更堅定了!拔嵋岩樱髓跚翼ジ∮诤。”我就這樣了,大不了拾幾根竹子,搭只小船出!@倒也是,在海南想出海太容易啦!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笨追蜃赢斈暾f這句話時,還有些賭氣成分,在今天的東坡,則更多顯示的是對畢生信念進行確定后的坦然。句句鏗鏘,和氣的東坡先生,也有風采凜然的一面。
這首詞是寫來與秦少游唱和的,而少游的《千秋歲》原詞是: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少游此時也在貶謫途中,他的小詞,就很合乎詞體,情境宛轉(zhuǎn),凄美不可方物。寫出來后,照例天下流傳,傳到丞相曾布耳里,失驚道:“秦七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果然,不久秦觀就與世長辭了。這就是所謂“詩讖”。衡陽太守孔毅甫的話,更佐證了不祥之兆。少游寫詞時正與孔太守喝酒,少游走后,太守悄悄對身邊人道:“秦少游氣色很不好,估計活不久了!
當迷信也罷,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把春愁寫得如此深重詭譎,的確是非人間的凄厲。東坡估計看出來了,可惜,他堅毅雄渾的次韻,也沒能把原詞里的隱約鬼氣驅(qū)散。
秦少游不是蘇東坡,他的人生太文藝,充滿感傷和戲劇性,不夠從容與曠達—而曠達,并不容易。真正的、經(jīng)得起考驗的曠達,要有看透世事的智慧,有對人性的慈悲,還要以強大的內(nèi)心做后盾。這個人必須知道,他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個體,多么局限的小人物,有了這份自知,他不會自我膨脹,不會在欲望中失去自我。同時,他也不會自卑,他仍然擁有“人為萬物之靈”的自豪感,不會放棄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不會回避對靈魂的磨礪,這樣的人,肉身行走在厚重的大地上,而心靈將高舉遠翔,飛越生命的艱山險水,得到自由。
真正曠達之人,俯仰天地間而無愧,于東坡,它來自終生對人性的尊重,對士大夫良知與責任感的堅持。人們熟知的沒心沒肺、促狹胡鬧……種種心靈的輕逸,正是被所有這些常人不敢接受的沉重造就的。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