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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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布忍不住接過了虎飛遞來的照片,估計在兒子剛出生的產(chǎn)房里,伊布抱著兒子。伊布沒敢仔細看,隨手將照片放到了一邊,滿不在乎地說,我去沙發(fā)上睡了。
夜里,虎飛起來去洗手間撒尿時發(fā)現(xiàn)衣帽間的燈竟然還亮著,門虛掩,透過縫隙可以看到,伊布獨自坐在箱子前,正專注地翻看照片呢。
虎飛沒想打擾他,卻聽屋里傳來了伊布的聲音,說,進來吧。
虎飛推門進去,說,你后腦勺還長眼睛呢。
伊布答道,隔兩米遠就能聞見你身上那股賤味兒。
去你大爺,你說你賤不賤,照片捧你眼前還不屑,背地里卻躲在這兒懷舊,你說你賤不賤?
伊布點頭說,認了。
伊布挑出好幾張當(dāng)年抱兒子的合影,準備到時候拿給一一看看,雖然一一不會記得三歲以前的事,但照片能說明一切。
每當(dāng)伊布揀出一張照片,都會低聲描述出當(dāng)時大概的情境,虎飛一言不發(fā),任由伊布沉浸在對于過去的緬懷之中;w不太相信伊布對每張照片的背景都記得清清楚楚,或許多少有他臨場發(fā)揮的成分,不過就那分虔誠勁兒,也是虎飛從來沒見到過的。
伊布用iPhone將照片拍下來存到手機里,虎飛則說,你拍這些到時候都從我“照片流”里蹦出來,占內(nèi)存!
伊布白了虎飛一眼,說,誰讓你不換個新ID!
一一獨自坐在操場的雙杠上發(fā)呆,那副表情任何人都琢磨不透。
這時,三五個同學(xué)陸續(xù)爬上單杠,其中一個同學(xué)指著學(xué)校外的柵欄對一一說,發(fā)什么呆呢,沒看見嗎?禿子又來了。
一一回頭,果然看到了欄桿外的伊布,雖然相隔挺遠,光禿禿的腦袋卻很有辨識度。
一一不耐煩道,關(guān)我屁事。
另一同學(xué)笑著問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爸?
一一正色道,你聽誰說的?當(dāng)然不是了。
同學(xué)追問道,那他是誰呀?
我哪兒知道!說著,一一跳下了單杠。
另一同學(xué)不依不饒道,他跟你長那么像,肯定是你爸,別不承認了。
一一充耳不聞,低頭離開。
估計連他媽也不知道跟誰生了他吧。接著,哄笑聲四起。
一一突然轉(zhuǎn)身回到了單杠前,他聽出是誰說的了,于是質(zhì)問道,你剛說什么?
說那話的同學(xué)坐在單杠上不以為然道,還要我再重復(fù)一遍嗎?趕緊走吧你,禿子都來接你放學(xué)了。
又是一陣哄笑。
一一什么也沒說,一把抱住同學(xué)的雙腳,用盡全力往下猛地一拽,對方從單杠上摔了下來,迎面栽倒在地。
哄笑聲驟停。
這是伊布一星期內(nèi)第四次來校門口找一一了。一一不搭理他,伊布只能厚著臉皮堅持來等。
一直等到校門口都沒人了,還沒見一一出來。校保安打量著伊布,質(zhì)問道,哎,你是學(xué)生家長嗎?
伊布反問道,里面還有學(xué)生嗎?
實際上,一一是從后門離開的,獨自走在那條僻靜的胡同里。
途中,經(jīng)過了一間老四合院,門口掛著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門前石階兩旁除了石獅子外,還有一對拴馬樁,保留如此完整,實屬稀有。四合院的兩扇大紅門開著,一一向里瞅了瞅,他一直都想知道那些保留完整的大四合院在掛上歷史文物的牌子之后,里面究竟變成了什么樣。
就在這時,大紅門背后冒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被他從單杠上拽下來的秦大軍,鼻孔里塞著衛(wèi)生紙,肯定是摔出鼻血了,同時,石獅子背后鉆出另外兩個同學(xué),表情都惡狠狠的,一齊攔住了一一的去路。
一一緊張得一言不發(fā),雙手緊攥書包背帶。
秦大軍陰笑著說,喲,這么巧。
一一沒說話。
另一個同學(xué)跟腔道,瞧給你嚇的!
一一刻意保持著平靜,只是說,你們四個對我一個,公平嗎?
話音剛落,后腦勺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那力道將他帶倒在地,呈狗吃屎狀。
一一驚恐地回頭,只見一個大他一圈的高年級男生雙手叉腰站在身后,仿佛打他一巴掌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秦大軍在一旁惡狠狠地附和道,打得好!
高年級男生指著地上的一一說,想單挑是吧,來!
一一抹了把鼻血,一字一句地說,以大欺小,公平嗎?
高年級男生上去又猛踹了一一好幾腳,然后笑著說,還來勁!敢跟我要公平?
接著,撿起一塊磚頭塞給秦大軍,說,讓丫給你道歉,不道歉,你就給丫公平!
秦大軍沖一一說,快道歉!道了歉,這事就算完。
一一看都不看秦大軍一眼,一臉倔強地說,想得美,該你道歉才對!
秦大軍氣得咬牙切齒,卻又不敢下手。高年級男生在一旁慫恿道,瞧丫這嘴!拍丫的!
秦大軍舉起板磚,卻還是下不去手,高年級男生在一旁繼續(xù)嚷嚷道,愣著干嗎?!
秦大軍于是把板磚舉過頭頂,比剛才舉得還高,可僅限于保持這個姿勢,高年級男生不耐煩道,你丫慫了吧! 說著,搶過板磚,正要揮下手去,只聽身后一人吼道,住手!
眾人回頭,只見一光頭朝這邊沖了過來,包括高年級男生在內(nèi),五個人作鳥獸散。
伊布大步追上去,一巴掌先給高年級男生呼倒在地,然后去追其他人,像是一個殺紅眼的瘋子……
四個學(xué)生邊跑邊喊救命,直至招來了保安。兩個保安如臨大敵,一左一右死死扣住伊布的兩條胳膊。伊布試圖掙扎,并指著一一高聲說,那是我兒子,被同學(xué)欺負了,你們管不管!?
保安不知該怎么回答,便問一一道,他是你爸不是?
一一可憐巴巴地站在原地,遲疑了幾秒鐘后低下了頭,紅著眼圈回答了兩個字——不是。
伊布瞬間沒有了澄清的欲望,胸腔里說不上是什么東西在膨脹,或許是憋屈,有種想打人的沖動。兩個保安不合時宜的反應(yīng)讓伊布將沖動變成了現(xiàn)實……
等警察聞訊趕到時,伊布已經(jīng)被兩個保安摁倒在地上,揚起的塵土遮蔽了伊布那充血的雙目。
伊布第一次為兒子進了局子。
派出所就在附近一條岔出去的胡同口,二層小樓挺精致,窗前竟然都擺著盆栽和鮮花,門廊是中式灰瓦建筑,絲毫沒有破壞古舊的景觀和諧,幾輛警車相互緊貼著斜靠在門前,不像個出警業(yè)務(wù)繁忙的派出所。
后來,林好還有虎飛及時趕到,讓校保衛(wèi)科出面跟派出所斡旋,這才解除了誤會。
第二天一早,伊布被放了出來。
虎飛給他買來了煎餅果子和豆?jié){,伊布嘴里卻重復(fù)道,完了,完了。
虎飛不解地問,吃完了?
伊布一副惘然若失的神情,說了句挺文縐縐的話——我簡直沒了做父親的尊嚴。
伊布打發(fā)走虎飛,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著一一口中“不是”那兩個字,伊布想知道他是拒絕接受自己,還是拒絕相信事實,還是口是心非……
這讓伊布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
伊布打小成長的大院在北京城的大西邊,大院外沒多遠就是一片麥地,天氣不太好的時候也能看見香山。大院后頭有個不大的自行車棚,看車棚的老頭四十多歲,不是本地人,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不過壓根兒沒上過前線,據(jù)說不過是給炊事員打下手的勤雜工,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大院里看車棚,見著他時他永遠一身軍裝。
小學(xué)三年級時,伊布、虎飛所在的班里新來了一個名叫夏朗的插班生,帶外地口音,起初,這孩子有點怯場,可很快就跟伊布、虎飛他們混熟了。他人很乖巧,成績雖然不太跟得上,但體育是他的強項,春季運動會上,夏朗為班級爭到了好幾項榮譽,夏朗被選進了田徑隊,跟伊布也開始變得無話不說,卻唯獨不講自己的家庭。每次放學(xué),跟伊布、虎飛同行一小段路以后,就會在大院門口分別,夏朗沿著大院門口那條路繼續(xù)朝前走,伊布問起他住在哪個院子時,夏朗都笑著說,有點遠,還在前頭呢。然后,匆匆告別。
幾乎就是那段時間,伊布聽大點的孩子說,院里來了一個又瘋又傻的女人,看不出年齡,估計也就三十多歲,臉上有道很長的疤,一直連到耳朵。她跟老頭一塊住在車棚里,時而幫人給車胎打氣,時而背著一個只有在鄉(xiāng)下才能見到的籮筐,去大院外的菜市場撿菜葉子,有時還會去稍遠點的麥地里撿些秸稈和雜草回來當(dāng)柴火。說她傻是因為有次一個師長的兒子駕駛一輛軍用摩托在院內(nèi)疾行,這瘋傻女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突然跳到路中央好奇地盯著摩托車,師長兒子趕緊剎車帶轉(zhuǎn)向,差一點就撞上她,可這女人不但不驚慌,還站在那兒咧嘴笑,無論師長兒子怎么罵她,只是傻乎乎地如搗蒜般點頭不停;還有說她是瘋子的,但凡下雨天,她就會光著腳在外頭淋雨,淋到滿身濕透了還不亦樂乎,甚至?xí)龀鲷骠嫫鹞璧膭幼,每次都是老頭把她拽回車棚大罵一頓,接著就是哭哭啼啼,嘴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像是在咿咿呀呀地說話,只不過完全聽不懂。時間長了,院子里一些調(diào)皮的紈绔子弟會故意捉弄她,朝她扔石頭,吐口水,或者拿塑料袋裝滿水掛在樹上,她一旦經(jīng)過,水就會澆下來,可她也從來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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