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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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村長王狗頭第一次召開全村施政大會。老戲臺前的空地上,坐滿了聊天打撲克下象棋走地十字棋的人。王狗頭吸著煙,滿臉微笑地對大家說:“父老鄉(xiāng)親們抬舉我,選我當了村長。啥叫村長?就是給全村人當孫子,做牛馬,白天夜里拉套不歇腳。我保證兌現(xiàn)競選時說過的話,以后不再讓全村人種地,不再受紅杠杠日頭曬、汗掉地上摔八瓣的苦!
張小孬問:“不種地吃啥?喝西北風?”
王狗頭說:“兩手嘩嘩點錢,坐在家里當神仙。”
張小孬說:“凈瞎雞巴扯,哪來的錢點?”
王狗頭說:“我拿錢讓老少爺們點啊?后天是1號,從下月開始,不兌現(xiàn)大家罷免我!
村會計王瘸根把一張大紅紙貼在了村委會大門口,上面寫著:“村委會通知:湨梁村全體村民,從下月1號開始,不分男女老少,每人每月發(fā)50塊錢。”
每月初,湨梁村人像追逐肥美草場的牛羊往村委會院里涌去,出來時個個昂揚著頭,臉上洋溢著無限喜悅的笑,手里拿著一沓10元大鈔。有人用手輕輕撫摸著,有人舉錢對著太陽看,也有人折疊起來裝進了貼身的口袋里。不干活兒,能拿錢,哪個地方的農民能這樣?
湨梁村很多人都笑了,像咧開的洋槐花,很燦爛香甜。
麥子收割了,勤快人家在承包地里點種上了玉米大豆,插上了紅薯。有些老人孩子多沒有勞力的家庭,月月按人口領到了幾百塊錢,也就干脆不再種地了。他們有的到縣城或鎮(zhèn)上擺小攤,賣青菜烤紅薯炒花生等,也有的到建筑工地當小工。麥茬留在地里,一場大雨過后,灰灰菜蓑衣草狗尾巴草瘋長,淹沒了歪七倒八污黃色的麥茬,地面一片綠色,顯得生機勃勃。
這些人家的地撂荒了。
這年天旱,秋莊稼長得不好。秋收后,一些人家看著那些撂荒的地,像是自己吃了虧似的,也不再像往年那樣揮汗如雨的耕地耙地種麥,也揣著錢跑外面找事做,地就任由它荒著了。村委會又貼出了一張告示:“凡沒有勞力或不愿耕種承包地的農戶,和村委會簽訂協(xié)議后,每人每月再增發(fā)50元。所承包的土地交村委會統(tǒng)一管理。”
湨梁村立刻嘩然。乖乖,不出一點力,不流一滴汗,每人每月能拿到100元。這是在湨梁村還是在天堂?咱這是當老百姓還是當神仙?不少人家開始算賬:一個人一年下來能拿一千多塊錢,現(xiàn)在一斤小麥才賣一塊多錢,能抵多少斤小麥?算了帳,嘴里嚼起來:“媽那ⅹ,還種那些狗比掰地干啥?”跑去簽了協(xié)議,決定不再種地。他們從王瘸根手里接過錢,嘩嘩數著,遇人就說:“看看人家狗頭,金口玉言說釘是鐵,這樣的村長哪見過?”
湨梁村大片的莊稼地都荒蕪了。
村長王狗頭那張彌勒佛般的臉上始終帶著和藹可親的笑,他碰見人就說:“咱農民老是種地,一年到頭和土地爺打交道,臟的像頭灰土驢,就是因為沒有錢。手里有了錢,再種那些地有球用?”
老戲臺前面的空地上擺著麻將桌。王瘸根嘴里叼著煙卷,吐出一團煙霧扔出一張牌說:“領錢搓麻看電視,這日子氣死活神仙!
王和尚端起塑料杯,喝了一口泡著桑葉的水,說:“咱村過去的大地主王老根和馬非,哪有現(xiàn)在的湨梁村百姓舒坦?”
王瘸根說:“這不都是狗頭哥的功勞?司馬同不知深淺,瞎雞巴逞能,還和狗頭哥叫板,他哪有狗頭哥的經濟實力?”
村長王狗頭給每8戶人家配發(fā)一張麻將桌,一副麻將牌,讓鄉(xiāng)親們盡情娛樂。湨梁村的街道上大樹下院落里,到處都能聽見噼噼啪啪的麻將聲和歡笑聲。
一天,王狗頭說十字大道要動工,老戲臺終于被拆了。
老戲臺是在后半夜拆的。王狗頭雇了一家拆遷公司,四周站著雇來的保安,拉起了一道警戒線。警戒線里圍擋著一圈石棉瓦墻,像圍擋著一處軍事重地。幾盞雪亮的探照燈照著老戲臺,戴著安全帽的拆遷工人攀上爬下的,褪瓦、扒椽、拆大梁、卸頂梁柱、推墻壁……石棉瓦墻圈里揚起了茫茫的塵土灰煙,大卡車轟轟隆隆的響著,進進出出。
張小孬起大早去鎮(zhèn)上割肉路過,想走過去看看。王狗頭攔住了他,說:“孬,別靠近,太危險,這雞巴戲臺太老,房架墻壁都糟透了,整個是一堆垃圾,靠近了會出危險!
張小孬問:“咋沒有讓村里人拆?花這冤枉錢。”
王狗頭遞一根許昌牌煙給他,用打火機點上,自己叼出一根也點上,深深地抽了一口,在肚里憋了一會兒,暢快的噴出一團煙霧,說:“清理這堆歷史垃圾,又臟又危險,哪能讓老少爺們動手?”
天亮了,村里人發(fā)現(xiàn)老戲臺沒有了。幾只起早的雞在拆過老戲臺的廢墟上刨蟲子蝎子吃。一只公雞吃飽了,站在一塊半截磚上伸長脖子“喔喔喔”叫。
王瘸根端著頭號大碗一瘸一瘸的走來,在廢墟邊呼嚕呼嚕喝糊涂。
張小孬割肉回來了。王瘸根用手抹拉一下嘴片兒上掛的糊涂渣說:“孬,看看人家狗頭村長,建設新農村的速度多快?”
張小孬沒理他,瞟了那堆廢墟一眼,提著肉走了,嘴里唱著豫。
“吃罷晚飯往正西,
碰見孩子他二姨。
二姨問我干啥去,
我說西村看大戲。
二姨說啊老叫驢,
戲臺沒搭你看個屁…”。
老臺沒有了,拆后留下的破磚瓦碎土坯爛椽頭廢墟,把那片空地占了一大半,已經沒有人在這兒打麻將。那棵粗壯的千年老槐樹,依然枝繁葉茂。夏天熱,一對60多歲的老夫妻在老槐樹下乘涼。
老頭兒說:“1945年我19歲,你16歲,歡慶打敗老日本,咱在這戲臺上唱了七天大戲,把你唱給了我。咱還沒死,這戲臺就沒了。”
老太太說:“ 文革時咱兩參加村里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這戲臺上唱豫劇《沙家浜》,我演阿慶嫂你演刁德一,村里人說咱是臺上兩對頭,夜睡一枕頭!
老頭兒撲哧笑了,沒說話。
老太太搧著扇子又說:“不知道為啥,和尚家一直想拆這老戲臺。文革開始那年,王和尚要拆老戲臺,司馬林不讓,大鬧一場,你忘了?”
老頭兒說:“哪能忘?”
司馬林是司馬同他爹,也是個叫勁兒的主。當年王和尚帶著一幫造反派,扛著鎬頭提著斧頭,喊著毛主席語錄:“破四舊,立四新”,要拆老戲臺。
司馬林攔著不讓,說:“恁這是吃飽了撐的?”
王和尚說:“老戲臺上,凈演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烏龜王八蛋,是最大的四舊,破四舊要先拆了它!
司馬林說:“啥四舊?前幾天,這上面剛批判過走資派老跑和鐵安,把戲臺拆了,以后在哪里批斗?”
王和尚說:“弄到村東頭大土坑里斗。”
王和尚們不由分說,搗下了頂棚、門窗、前后臺之間的狗頭隔斷,拆掉了臺前兩根大柱上的一對楹聯(lián)。那楹聯(lián)上雕刻的字個個有小洗臉盆大,一幅是“揮一旗千軍萬馬”,另一幅是“走幾步萬水千山”。他們抱來一捆玉米桿,引著火把那些都燒了。
司馬林看著那堆火,問:“和尚,上個月溫縣一中的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在戲臺上演豫劇《白求恩》、《張思德》, 紅衛(wèi)兵小將們再來,在哪里宣傳毛澤東思想?”
王和尚說:“田間地頭,那里更貼近貧下中農!
司馬林搬過梯子,提著油漆桶拿著刷子,用紅漆在原先掛楹聯(lián)的兩根大柱子上分別寫著:“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圍觀的有人喊:“和尚看見了嗎?偉大領袖毛主席語錄,你們敢拆?”
王和尚說:“你…你們是不是反對破四舊!
司馬林指著毛主席語錄說:“和尚,你要是膽子大就再說一遍,啥是四舊?”
幾十年轉眼就過去了。
老頭兒說:“文革時紅衛(wèi)兵造反,破四舊恁亂,老戲臺都沒拆,F(xiàn)在國泰民安吃喝不愁,狗旺咋把它拆了?”
老太太說:“老戲臺戳在那兒,天天看不覺得啥,一沒了心像叫掏空了一樣。”
老頭兒搧著扇子,沒再吭聲。
王狗頭拆了老戲臺,十字大道卻遲遲沒見動工。
一天,村里突然有人問:“司馬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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