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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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桃杏花盛開,柳枝吐綠,榆錢灑落滿地,戲臺在湨梁村人一片歡騰和鞭炮聲中竣工了。
戲臺沒有再蓋到原來老戲臺的地方,蓋在了村子北面的良田上,那里祖祖輩輩種著蔬菜莊稼。戲臺坐北朝南,正對著老戲臺的方向,戲臺前是10畝大的水泥操場,寬敞氣派,周圍載著柳樹松墻。戲臺的模樣和建筑風格和老戲臺幾乎一模一樣,古樸莊重,油漆噴畫一新,臺座、柱子、房梁,全是鋼筋水泥澆鑄。
不少人說:“怪像老戲臺!
司馬同笑著說:“狗頭當村長時,老戲臺已經(jīng)當成歷史垃圾拆了!
不管咋說,湨梁村又有了戲臺,演不演戲立在那兒,也是對祖宗們的一個念想。
司馬同召開村民大會,手拿一份《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報》,讀著報紙上的話:“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要打破一家一戶的經(jīng)營方式,對分散的農(nóng)田施行規(guī);净(jīng)營!
村民們喊:“啥叫規(guī)模化公司化?”
司馬同解釋說:“就是把各家各戶承包的地集中起來,形成規(guī)模,由公司來經(jīng)營。”
“那不又成生產(chǎn)大隊了嗎?”
“生產(chǎn)大隊是把土改分的地無償?shù)氖盏揭黄,現(xiàn)在是拿錢把地集中起來,不是白收!
“誰拿錢?”
“公司拿錢,公司經(jīng)營。”
村民大會結束后,村委會貼出了告示:“湨梁村各戶,凡不愿耕種的土地每畝6000元,一次性付款后,收歸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統(tǒng)一經(jīng)營!
這公司是司馬同以村委會名義成立的,村長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王瘸根承包有18畝地,不想交給湨河公司。獨生子王小怪正吃飯,差點把碗摔了。他喊道:“你老糊涂啦?咱家恁些地你種?”
王瘸根說:“你不種,我種!
王小怪冷笑一聲,說:“你?50多歲人了,能種個啥?你沒算算,18畝地10多萬塊錢,存銀行光吃利息一年有多少錢?”
王瘸根算算賬,小麥1.3元一斤,畝產(chǎn)750多斤,賣不到千把塊錢,除去農(nóng)藥化肥澆水費用和除草收割脫粒運送等人工投入,能落下多少錢?10多萬啊,可真不是小數(shù)。
王瘸根砸砸嘴,和司馬同的公司簽訂了合同。
湨梁村像王小怪這樣的年輕人很多,他們說:“見報紙上登過,美國日本的農(nóng)民都這樣!辈簧偃思胰ズ灹撕贤,把地交給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公司經(jīng)營。
王瘸根手里突然得到了一大筆錢,高興的躲在屋里數(shù)錢整夜睡不著覺。秋天剛過,王瘸根把自己家的三間舊瓦房扒了,蓋了一座二層小樓,和老村長家一模一樣。村里不少人家也開始扒房,扒了草房蓋瓦房,扒了舊瓦房蓋小樓。一時間,湨梁村房倒屋塌塵土飛揚地震了一般,接著是新瓦房新樓房如雨后蘑菇遍地生長。
湨梁村的村容村貌日新月異,發(fā)生著嶄新的變化。
麻將聲噼里啪啦的又響了起來,白天夜里不停。人手里有了錢膽子就大,賭場上賭注也越下越野。過小年那天,王小怪打麻將賭錢兩天兩夜沒回家,輸給張小孬30多萬。30多萬是小數(shù)?王小怪嚇得說去拉屎,從廁所翻墻提著褲子跑了。張小孬非要搬到王瘸根新蓋的小樓里過春節(jié),王瘸根擋著不讓,爭執(zhí)半天,老淚縱橫的寫下字據(jù):“我和老伴在張小孬的雜面公司看大門做飯打工到死分文不要抵賬20萬!
張小孬問:“剩下的10多萬咋辦?”
瘸根說:“等那龜孫子活著回來,也在你這公司干吧,一直干到死!
湨梁村有個孩子在中國財經(jīng)大學讀三年級,搞新農(nóng)村建設課題調(diào)研,暑假回來和村長司馬同談得很投機。兩個多月后,他在《湨梁村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改革的情況調(diào)查》里寫道:“盛萬桶采取盜竊掠奪式發(fā)展,是資本主義原始時期的一種手段。王狗頭采取小額度不間斷侵潤式發(fā)展,常見于資本主義在農(nóng)村的初級發(fā)展階段。司馬同用巨額資金搞規(guī);瘔艛嘈越(jīng)營,對農(nóng)村原有的經(jīng)濟體制采取塌方式瓦解,成了農(nóng)村土地、勞動力和資本的所有者、支配者和受益者,獲取財富的手段更成熟更精絕也更暴利。發(fā)展下去,原來以土地為基礎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體制將很快不復存在,原有土地的主人—農(nóng)民,將淪為失去土地的勞動者—自由民,他們通過唯一的自然技能—勞動,尋求著自己的生存空間。”
那孩子的研究真有科學預見性。
司馬同當村長不到八年,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統(tǒng)一經(jīng)營了湨梁村75%的土地。
司馬同以新建的戲臺為中心,東西走向修了一條40米寬的街(中間有10米綠化隔離帶),村委會定名叫“司馬懿大戲臺大街”。這個名字太長,也拗口,人們習慣叫司馬大街。新建大街兩邊是湨梁房地產(chǎn)、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農(nóng)機修理、優(yōu)良種子等公司工廠,十三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四棟商品樓、兩個超市、一個小學校,這些都是湨河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開發(fā)總公司的產(chǎn)業(yè)。這條街成了名副其實的司馬同家大街。司馬同在統(tǒng)一經(jīng)營的土地上,搞綠色種植、科學養(yǎng)殖、觀光農(nóng)業(yè)、農(nóng)家樂等。
這時候,有些精明人意識到:司馬同當年把戲臺建在了這個地方,真是一種超前謀略。
幾年后,村民賣地的錢快用完了,才發(fā)現(xiàn)不勞動就沒錢,沒錢就沒飯吃,沒飯吃肚子空著就像刀剮一樣難受,這根傳動帶式的發(fā)展鏈條以前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老人們說:
“知道肚里沒有食兒是啥滋味兒了吧?”
“有地,撒上一把種子種上幾棵菜,沒錢也不至于餓肚子!
“沒地種,沒糧食吃,房子蓋的像寺廟、金鑾殿,頂狗比掰用?”
人們終于明白了: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遺憾的是現(xiàn)在命沒有了,被掌握在司馬同公司的手里。
好在村長司馬同公司的大門永遠敞開著,村民們可以隨時進工廠、分公司、種養(yǎng)殖基地去干活掙錢。村民們像散放野養(yǎng)了一陣的牛羊,陸陸續(xù)續(xù)又返回圈里來,到原先的土地上勞動。
王瘸根說:“原先是在自己的地上為自己干活,現(xiàn)在是在司馬同公司的地上為司馬同干活,不自由了!
張小孬說:“人有錢就自由,不勞動沒有錢,你自由個球?”
人有錢不僅自由,而且還任性。村長司馬同手里有錢,過上了皇帝一樣的日子。頓頓雞鴨魚肉,大碗喝酒,說要把生活困難時期的那些損失補回來。幾年時間,司馬同補得像一頭吹脹的豬,體重達200多斤。司馬同的秉性也變了,修煉的說話柔和,步履緩慢,臉上始終帶著和善的微笑,像一尊款款移動的彌勒佛。
有人說:“司馬同越來越有點像當年的狗旺!
有人不認可:“他可比狗旺有謀略,活得比狗旺滋潤!
司馬同咋能不高興?十年多結四次婚離三次婚,明里暗里合法的不合法的共生育了9個兒子5個女兒。三個離了婚的妻子離婚不離村,每家住一套豪華四合院,領著自己的子女單獨過。
普京第二次參加總統(tǒng)競選的那年二月底,一場西伯利亞寒流過來,天下起了大雪。
司馬大街一座古香古色的四合院堂屋里,司馬同坐在西洋壁爐前的沙發(fā)上,喝著信陽毛尖茶,和王瘸根張小孬侃大山,侃《錢神論》。這些年,司馬同手不釋卷的研讀《錢神論》,認識不斷加深。他尤其贊賞魯褒對子夏的話持大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司馬同指著翻開的那頁書說:“你們看,魯褒說: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吾以死生無命,富貴在錢。何以明之?錢能轉(zhuǎn)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長短,相祿貴賤,皆在乎錢,天何與焉?”
張小孬低著頭,嘴里喀吧喀吧的磕著瓜子,沒有吭聲。
王瘸根吸了口煙說:“凈都是些狗比掰之乎者也的,俺聽不懂!
司馬同笑了,說:“子夏是春秋末年咱溫縣老鄉(xiāng),卜楊門村人,孔門十哲之一。咱這個老鄉(xiāng)受他老師孔夫子影響太深,迂腐得很,他說的意思是:‘死生是命運所決定的,富貴是上天所決定的。’他凈瞎雞巴胡扯!
張小孬仰起臉,問:“他咋瞎雞巴胡扯?”
司馬同說:“你看人家魯褒批他說:‘死生并非命運所決定,富貴也不過因為錢而已。因為錢可以轉(zhuǎn)禍為福,變失敗為成功,使危險的人變得平安,使快死的人得以生還。性命的長短,官位、俸祿的高低,都是在于錢的多少,天又怎么能決定呢?’”
張小孬瞪著眼睛,問:“性命長短,也在于錢多少?”
司馬同喝了口茶,說:“咋不是?得了病沒錢看,還不是早死?卜子夏晚年兒子得了病,就是無錢醫(yī)治死了,他自己哭成了瞎子,四處流浪,也不知道餓死到哪兒了。要是有了錢,能落到那種地步?”
張小孬低下了頭,繼續(xù)喀吧喀吧吃瓜子。
王瘸根把煙拿到嘴邊沒抽,他斜眼看看張小孬,說:“那姓魯?shù)脑捯膊蝗珜。?
司馬同問:“咋不全對?”
王瘸根說:“他光說了錢可以轉(zhuǎn)禍為福,咋沒有說轉(zhuǎn)福為禍?”說完狠狠吸了口煙。
王瘸根此刻說這句話,是想到了兒子王小怪拿賣地錢賭博輸了30多萬的事。八年多了,那龜孫子不知道是死是活,到現(xiàn)在連影兒都沒有。
司馬同說:“福咋會轉(zhuǎn)為禍?錢多了會咬死人?”
王瘸根吐出一串煙圈,沒再說話。
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積雪有淹著腳厚。天出奇的冷,風像刀子似的颼颼刮著,凍得的人伸不出手。就在三個人侃大山的那天夜里,湨梁村發(fā)生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司馬同死了。
司馬同的死,令全湨梁村人感到意外和震驚。
黎明時分,大雪紛紛揚揚的下著。村里人聽見街上有女人的哭聲,那哭聲顯得聲嘶力竭悲痛欲絕。跑出家門,見司馬同離了婚的大老婆、三老婆和現(xiàn)任的四老婆,從各自家里跑出來,冒著大雪哭著喊著瘋了一般往劉翠屏家跑。劉翠屏是司馬同離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司馬同死在了劉翠屏家,他躺在劉翠屏家?guī)乃嗟厣,肥白壯碩的身軀一絲不掛,眼睛緊閉,嘴唇咧開歪斜著,人早已經(jīng)不行了。劉翠屏坐在水泥地上嚎啕大哭,懷里抱著死去的司馬同,像抱著一頭褪光了毛的大白肥豬。那幾個女人到了劉翠屏家,不由分說揪著劉翠屏的頭發(fā)拖到屋外面,按倒在雪地里用巴掌搧,用腳踢,嘴里嚼著很難聽的話。十幾個子女也聞訊跑來,各自護著自己的母親,又吵又嚷,四合院里亂成了一鍋粥。
第一任妻子王杏花,是司馬同的結發(fā)妻子,50歲出頭,人長得像高頭大馬,卻養(yǎng)得細皮嫩肉。她問劉翠屏:“狐貍精,七天前他住在我那兒,人能吃能喝能睡,我給他燉的烏頭附子湯每頓喝一碗,咋一到你這兒人就沒了?”
第三任妻子黃柿花33歲,體態(tài)嬌小,柔美可愛,結婚五年多生了4個孩子,最小的孩子6歲多,剛上小學。她說:“四天前他從俺家走時,還吃了一大碗燉驢鞭羊肉。害人妖精你說,是不是你把他害死的?你說說,他死了我和孩子們以后咋過?”
第四個妻子馬菊花23歲,細眉大眼,滿頭彩發(fā),一看就是個現(xiàn)代美人。她5年前讀黃河農(nóng)業(yè)?茖W校時到湨梁村實習,離開時肚子里就有了司馬同的孩子。她現(xiàn)在正懷著司馬同的第3個孩子,鼓著大肚子,已經(jīng)五個多月了。她哭得臉變了形,盤腿坐在地上,兩手拍打著雪,泣不成聲地說:“老作死的,昨天夜里正下大雪,我不讓你來,你非要來這爛騷貨家。你可來了,你咋就不回去了?你不回去,叫俺娘們以后還咋活……啊—”“啊”沒出來,人就噎昏過去了。
劉翠屏28歲,樣子長得像當年的柿花,是四個妻子中最漂亮的。她和司馬同沒有結婚就生了2個孩子,結婚后又生了2個。這時她坐在雪地里,渾身泥雪,衣衫被撕拽成破爛,披頭散發(fā)像個瘋子,她哭訴著:“他來俺家就喝了一碗烏頭附子湯。俺后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沒在床上,以為他走了。天亮我去廁所,發(fā)現(xiàn)他倒在地上,人已經(jīng)硬了!
雪還在下著,司馬同像被遺忘在廁所里的一只死狗,赤裸裸的躺在水泥地上。
醫(yī)生來了,撥開司馬同的眼皮看看,拿聽診器在胸前聽聽,診斷為:“氣溫驟降,疲勞過度,突發(fā)性心臟猝死!贬t(yī)生聽說司馬同常喝烏頭附子湯,說:“那東西叫斷魂草,哪能常喝?”
湨梁村不少人聞訊趕過來,有人勸架,有人把司馬同抬到了床上,蓋上床單。司馬家族的幾個長輩叫來司馬同的子女們,商量怎么處理后事。聽說司馬同死了,湨梁村人說啥的都有?80歲的母老虎柿花媽滿頭銀發(fā)卻依舊頭腦清醒,她在家里掐著手指頭算,算司馬同這些年弄了湨梁村多少畝地?置辦了多少產(chǎn)業(yè)?算完后嚼:“媽那ⅹ,湨梁村一條司馬大街都是他的。不義之財弄多了,能不折壽?滿掐滿算,還差一年一個月零兩天,他才活到六十歲!
張小孬說:“卜楊門村的卜子夏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話一點都沒錯!
王瘸根說:“錢多了有球用?多了惹禍,能要人命!
司馬同死后第二天,太陽出來了,像火球一樣,血紅血紅的。太陽光照在身上,人們卻感覺不到暖和。地上的積雪也沒有融化,白皚皚的,像司馬同家人穿的孝服。司馬同的靈棚搭在戲臺前空地上,四個妻子14個子女圍著黑漆漆的柏木棺材分班值守,各司其哭。戲臺上演了三天歌舞豫劇,放了三個晚上電影。司馬大街的兩邊擺放著花圈,各公司工廠商店超市宅院的門口貼著白紙門聯(lián),懸掛著白色的燈籠繡球,整個司馬大街上白花花的,悲愴肅穆。街上架著十多口殺豬鍋,煮肉蒸饃熬粉條白菜,吃喪的人們你來我往川流不息。
溫縣大部分人都是明朝山西移民的后裔,喪葬習俗和盛萬桶家的盛家坪基本上一樣。
按照掐算好的日子,司馬同死后第七天午后三刻,抬到墳地埋葬。天又飄起了小雪。哀樂和鞭炮聲響了起來。司馬同的大兒子司馬壯走到靈前,舉起供桌上的香火盆,啪的摔在地上。靈棚里的孝子們聽見摔盆聲,立刻放聲大哭。那幫司馬家族人在靈棚里撒開繩子,著手捆綁司馬同的棺材。
這時,王狗頭來了。王狗頭的父母前些年先后去世,他送走了父母后就沒有回來過,村里人也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哪兒搞營生,這次也不知道他何時回到了湨梁村。王狗頭依舊留著那副小平頭,啤酒肚,外穿一件黑色夾克,里面是黃色保暖襯衣,脖子上戴著小拇指粗的金項鏈,面皮血紅鼓脹,像剛開膛破肚取出來的一副豬肝。
司馬壯看見王狗頭,趕緊跑過去撲通跪在地上,蹦蹦蹦磕了三個頭,說:“狗頭伯,俺爹不在了!边@是豫西北農(nóng)村的習俗—孝子報喪。
王狗頭彎腰拉司馬壯起來,說:“恁爹剛…剛死,普京又…第…第二次…當…當總統(tǒng)…了。”
司馬壯很驚詫:俺爹死和普京第二次當總統(tǒng)有啥雞巴關系?司馬壯聞到了王狗頭嘴里噴出的酒氣,酒氣很重,才知道王狗頭剛喝過酒,他大概醉了。
王狗頭搖晃著身子,走到司馬同靈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孝子們聽說王狗頭前來吊唁,停止了啼哭。司馬壯扶著王狗頭,王狗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圍著司馬同的棺材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后站到了棺材前頭。
司馬壯以為他該走了,說:“狗頭伯,恁走好。”
王狗頭沒走。那些準備抬司馬同棺材去下葬的人佇立在旁邊,手里拿著繩子、棍子看著他。王狗頭一手扶著司馬同的棺材,一手從口袋里掏出煙來用嘴叼出一根,拿打火機點上,深深地吸一口,煙卷上的火圈閃爍著紅光瞬間向上燃燒了半寸多。王狗頭憋了片刻,暢快淋漓地吐出了一團煙霧。濃濃的煙霧散漫開,籠罩在司馬同棺材上方。靈棚里死一般的寂靜。
王狗頭打了個飽嗝,噴著滿嘴酒氣說:“小壯,恁…爹當村…長,把咱村…老…老戲臺…下…60個…明代…缸,上有…大金…金…戲俑,賣…給港商,一個…16萬…,你知…知道…嗎?那可是…咱…咱湨…梁村…老…祖宗留…下的!
王狗頭這話像晴天霹靂。
司馬同的妻子子女們聽了這話,個個抬起頭來,淚眼朦朧驚訝的看著王狗頭。那些準備抬棺材的人們也都驚呆了,看看王狗頭,看看司馬壯。
司馬壯拉著王狗頭胳膊,想攙扶他離開。王狗頭一把推開司馬壯,繼續(xù)說:“60…個…明代…金…戲…戲俑缸,金…金戲俑…一尺…尺多高,一個…16…萬,恁爹獨…吞了…,蓋…蓋戲臺…弄…弄地,…司馬大…大街…,都用…的…的那些…錢…!
一陣短暫的沉默尷尬,司馬壯才發(fā)現(xiàn)王狗頭好像沒有醉。司馬壯的臉上慢慢升起了一股怒氣,大聲說:“狗頭伯,恁是想給俺爹算死賬?還是想回來第二次當村長?”
王狗頭搖晃著身子問:“啥…算…算死賬?啥第…二次當…當村長?”。
司馬壯的聲音立刻變得兇狠起來,說:“我看恁是凈瞎雞巴胡扯。老戲臺當年是你當成垃圾拆的,我爹去哪弄恁些缸賣?要真有缸,一定是恁給賣了吧?”
司馬同的妻子兒女們圍了上來,站在司馬壯的身后,像一群圍著獵物的獵狗,對著王狗頭喊:
“那時正是恁當村長,肯定是恁給賣了!”
“恁說,賣缸的錢都弄哪兒了?”
“俺爹剛斷氣,恁跑來誣賴俺爹,到底操的啥心?”
那陣勢,那氛圍,仿佛要把王狗頭撕爛了吃掉似的。
王狗頭一激靈,看著仿佛要把自己撕爛吃掉的司馬家人,兩眼發(fā)直,嘴唇顫動,身體搖晃。他遲疑了片刻,啪啪啪拍著司馬同的棺材說:“小…同,你這一……一死,哥我……咋也糊……糊涂了?”說著,一頭栽倒地上。
靈棚里頓時慌亂起來。那些準備抬棺材的人扔下手里的繩子和木棍,有人撕開王狗頭的嘴,見他牙關緊閉。又扒開眼皮,眼珠無神,便使勁掐著王狗頭的人中穴。人們七嘴八舌的大聲呼喊:“狗頭醒醒,狗頭醒醒!庇腥撕埃骸靶,快把恁家的小竹床搬來。”司馬壯跑進家里,搬來一張司馬同生前夏天乘涼的小竹床。人們七手八腳的把王狗頭搬到了竹床上。抬棺材的人把捆棺材的繩子解下來捆著小竹床,抬著王狗頭,冒著小雪快步往醫(yī)院走去。
一個老太太從柿花家出來,拄著拐棍,顫巍巍的向村外走,嘴里不停地喊:“狗頭—狗頭—,你可不能走啊!
老戲臺下面有60個明代金戲俑缸被賣的事,在湨梁村傳開了。人們弄不清啥叫戲俑,只知道金和缸,傳來傳去,金戲俑缸傳成了金缸,金缸又傳成了大金缸。一時間湨梁村人議論紛紛:
“隱約聽老輩人傳下話說,重修老戲臺,不用外來錢。沒想到老戲臺下面放有60個大金缸!
“狗頭酒后吐真言,司馬同把老戲臺下面60個明代大金缸賣了,這肯定是真的!
“怪不得他司馬同這些年發(fā)了,一條街都是他的,原來用的都是全村祖宗的錢!
“聽說柿花與這事也有關系,她嫁的第一家是山西啥坪村?老戲臺是弄到那兒賣的。”
但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相信是司馬同賣了那些缸,都知道現(xiàn)在的戲臺還是人家司馬同新建的。連王瘸根都說:“當年那老戲臺,司馬同死活不讓拆,狗頭非要拆,說老戲臺立那兒不好,兩人差一點打起來。”
人們終于想起來了。當年確是王狗頭說要修20米寬的十字大道,請李嘉誠的專用風水大師看過,說老戲臺斷了湨梁村的氣脈,擋了全村人的財路。他當上村長就把老戲臺當成歷史垃圾拆掉了,拆的時候周圍還站著保安、隔著圍墻、夜里干的。
人們猛然醒悟,群情激奮,整個湨梁村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乖乖,老戲臺下面有60個明代大金缸,一個賣16萬,總共960萬,快1000萬?”
“怪不得當時不種地,每人每月能領50塊錢,交出地再發(fā)50塊錢,他是把960萬存在銀行給我們發(fā)的利息啊?”
“你知道個球,利息能有多少?他是把960萬拿去投資老村長的房地產(chǎn),賺的是大錢!
“不行,祖先們給咱留下這么多大金缸,王狗頭都弄哪兒去了?”
“對,問問王狗頭,大金缸都弄哪了?”
埋葬了司馬同幾天后,村里有幾個年輕人滿懷激情和憤怒,去醫(yī)院找王狗頭。醫(yī)院說:“湨梁村那個叫王狗頭的,那天喝多了,輸過液第二天就出院了。”
從此,王狗頭再也沒有回來過湨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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