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
她看了一眼四周,沒人注意她。她撫著腹部繼續(xù)往前走,心里回想著剛才廖靜山主任那副被打個措手不及的狼狽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有些委屈,本來女人生小孩是天經(jīng)地義的嘛,但現(xiàn)在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錯似的,竟有了愧疚感。
四十歲的報社女編輯蘇秀,從省婦女保健醫(yī)院出來,有些興奮和心亂。陽光照耀著面前這條車水馬龍的大街,她心里的情緒就像滿街躍動的光影,將要溢出來。
她站在醫(yī)院門口的閱報欄旁,掏出手機給老公何合打電話,她說:“有的,是有的。”
她聽見老公在那頭“哦”了一聲。她好像看到了他此刻憨憨的表情,她心里在笑,說:“哎,說好了哦,這個我們養(yǎng)下來!
前些天蘇秀就懷疑自己又懷上了,懷疑中,她突然起了一個狂放的念頭:要不,有就生下來吧。
這個念頭,對四十歲的蘇秀來說,確實起得比較突然,但起念之后,這個想法就變得非常強烈、兇猛。誰讓蘇秀特別特別喜歡小孩,誰讓她的第一個孩子何小悠來得那么不容易?十八屆三中全會已經(jīng)開過,“單獨”夫婦可生兩個孩子啦!
其實,夫妻倆昨晚已商量好了,如果今天孕檢結果是“有”的話,那么就生下來算了。
所以,現(xiàn)在蘇秀站在醫(yī)院門口對老公宣布:你準備好吧,我們又要有一個寶寶了。
生于1975年的蘇秀不是獨生女,她還有兩個姐姐蘇纓、蘇錦,但老公何合是獨子,所以她符合新出臺的“單獨”生育政策。
生育問題,曾是蘇秀致命的痛點和心結:2000年,她與大學老師何合結婚,為生女兒何小悠,夫妻倆整整用了五年。開始是懷不上,四處求醫(yī)后,總算能懷上了,但又總是掉;到30歲那年,終于保住了胎,生下何小悠,兩人算是松了口氣。但是,“懷上個孩子不易”這樣的感觸,伴隨著惶恐和焦慮,深深地烙進了她的腦海,觸痛她作為女人的自信心。
所以這一次意外有了——居然是輕松地就有了——蘇秀心里突然涌上了強烈的成就感和不舍得,母性泛濫,一發(fā)不可收。她想對別人來說可能稀松平常,而自己的肚子則像中彩;她想自己是多么喜歡小孩;她還聯(lián)想到了諸如“給何小悠多添一個伴”“減輕一個孩子以后養(yǎng)老的壓力”等等人云亦云的好處,于是四十歲的她越想越勇,生猛起膽,決定去擠這扇突然向她敞開的門。
是啊,無論是“懷上了”,還是政策,對蘇秀來說都像中彩。這在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是不敢幻想的。中國人做什么事,都像在馬路邊等車,早一刻、晚一刻都是不行的,就看你碰不碰得上,有沒有這個命。比如蘇秀這一代人就剛好碰上了十八屆三中全會推進全面深化改革,而這次改革剛好包括改革中國女人生孩子的問題。
在喧嘩的路邊,蘇秀輕捂著腹部,攔了輛出租車,回報社。
一個下午,蘇秀都坐在辦公室里猶豫,該怎么去跟部主任廖靜山講自己要生二胎了。
她對著電腦有些發(fā)愣。此刻,她身旁是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聲,許多個腦袋都埋在電腦前寫稿、編稿。
如果不跟廖主任講,那么今晚蘇秀就得在這兒加班,因為今天剛好輪到她值夜班。
蘇秀工作的這個部門,是報社的新媒體部,這里的作息方式是全天候在線狀態(tài),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平日里,蘇秀離開辦公室一般是晚上六點半,如若輪到執(zhí)夜班,那么下班時間則是深夜12點。每周她都會輪到兩天夜班。
蘇秀輕撫腹部,她在想象跟廖主任說自己又要生孩子時他要昏倒的樣子。是啊,這個部門本來就缺人手,而她是這個部門的骨干。主任一定會昏倒的。
到下午四點鐘,蘇秀終于走進了部主任廖靜山的辦公室。
廖主任戴著眼鏡,是一個溫厚但略古板的中年人。
蘇秀輕聲說:“廖主任,不好意思,有點事我要向你請示一下!
蘇秀講了自己的孕況,以及生孩子的打算,想請領導在工作安排上給予照顧。
廖主任一聽,果然張大了嘴。天哪,要生了,又要生了,二胎。
這個部門三分之二的員工是年輕女生,剛結婚要生寶寶的一個接著一個。目前辦公室里已經(jīng)有三個大肚子了,聽說上周又有一個女記者懷上了,本來在排班方面已捉襟見肘,沒想到,四十歲的蘇秀也來湊熱鬧了。哎喲,這個年紀的也來湊熱鬧,想再生一個呢。這下人手徹底告急,咋辦?
廖主任吃驚地看著蘇秀,他心一急,腦門一熱,眼鏡片都蒙上了一層霧氣。他心想,二胎?他奶奶的二胎!這下,一個部門的生育線被大大地拉長了,那些三十五歲上下,甚至四十歲左右的小嫂兒再一次被納入了生育期。天哪,這還怎么干活兒?
廖主任頭都大了。他聽見蘇秀在嘟噥:“不好意思,廖主任,我知道你為難,但我媽我爸我婆婆我老公都要我再生一個……”
廖主任強打歡顏,說:“哦,我知道了!
對廖主任來說,此刻得趕緊找個人幫蘇秀頂今晚的班。
這雖有些麻煩,但更煩的是她此后十個月的懷胎期,三四個月的哺乳期,以及更此后,她心掛小寶寶和上班兩頭、無法全力投入工作、無法出差的三四年育嬰期。
這個下午,廖靜山主任突然瞥見了那個“二胎”新政與自己、與這個辦公室的關系。
甚至在蘇秀走出辦公室之后,廖主任還在發(fā)愣。
部門里生育期的女人多,本來就讓他疲于安排。懷胎、生兒、育嬰,一個女人沒個三四年是停歇不下來的,F(xiàn)在倒好,即使哪天你以為她總算停歇了,但哪想到她還要再生一個……還有完沒完。∷苏疹櫵,但她照顧我們了嗎?
但你又不能讓她們走人。首先是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其次也有同情,因為她們也明白其中的兩難,對此也有些怯;再說平時她們也都算是懂事的、認真的女生。女人嘛 ,誰家沒有女人。
但人不走,這就意味著她占著位子,那么新人就進不來,但偏偏工作還需要有人手去干,那怎么辦?
因為有孕在身,今天蘇秀提早了一個鐘頭回家。她乘電梯下樓,走出報社大門,往公交車站方向去,走著走著,突然感覺一陣惡心,想吐。
她就對著路邊的花壇吐了,只吐出了幾口清水。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反應哪有這么快的,多半是緊張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沒人注意她。她撫著腹部繼續(xù)往前走,心里回想著剛才廖靜山主任那副被打個措手不及的狼狽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也有些委屈,本來女人生小孩是天經(jīng)地義的嘛,但現(xiàn)在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錯似的,竟有了愧疚感。也難怪,部門里人手緊,自己再度生育,確實讓同事犯難,但問題是,她真的很想生這第二個。當她想象自己一手拉著一個孩子的溫馨場景時,心就柔軟成一團。
“不好意思了!碧K秀想著廖主任以及今晚臨時頂班的李麗美的臉,回頭看了一眼報社高高的大樓,心里說,“對不起了,我是女的,四十歲了,身體馬上要關門了,所以我想生。”
蘇秀推開家門。妮妮從沙發(fā)邊過來,仰臉看著她。
妮妮是一只漂亮的波斯貓,毛色雪白,碧眼,好脾氣,那張饅頭臉上好似永遠帶著笑——一只笑臉貓。
這只貓養(yǎng)了三年了,稱得上是這個小家庭的一個成員。每天蘇秀從外面回來,它就依過來,繞在她的腳邊。可是今天蘇秀卻沒呼應它的親昵,這使它有些慌張地走開去。
蘇秀聽到了里屋的動靜,叫了聲“悠悠”。里屋傳來了女兒何小悠的應答:“媽媽!
何小悠讀小學四年級,此刻已經(jīng)放學了,是外婆將她接回來的。每天下午四點鐘,外婆去學校門口接她,接回來后,小悠做作業(yè),外婆則乘坐公交車回城北自己的家。這也是外婆陳招娣每天的工作。這年頭,家有讀書郎是辛苦的事。比如這接送,就是雷打不動的大事兒,誰放心讓這么個小女生放學后獨自穿七八條馬路走回家?
今天蘇秀提前下班,女兒好像并沒覺得奇怪。小女孩依然待在里屋,沒出來張望一下。
蘇秀大聲問:“悠悠,外婆呢?”
何小悠在里屋說:“回家了!
蘇秀原以為今天提早回來,能遇上媽媽陳招娣的,剛好跟她講一下生二胎的事,沒想到老人還是回去了。餐桌上留著一只小飯盒,里面剩著半塊蛋糕、幾個冬棗、幾片哈密瓜。那是老人接孩子時帶去的,每天放學這個時間點上,小孩像是被餓了一天似的,也不知道他們在學校是怎么吃中飯的。所以每天下午外婆陳招娣去校門口等小孩時,總是帶著各種吃食。
蘇秀收起小飯盒,心里對母親有溫柔的情緒。她想,幸虧有媽媽,家有一老,是個寶。蘇秀往里間走,嘴里說:“悠悠,哈密瓜還要不要再吃點?”
悠悠沒回答。蘇秀把頭探進里屋,驚了一下,因為看見小悠坐在地板上,身邊繞著六只小貓,像六團粉嫩的小毛球,她在陪它們玩呢。
小女孩嘴里在嘀咕:貝貝、牙牙、咪咪、卡卡、玲玲、毛毛。
這場景溫馨、可愛、有趣,如果放在昨天,蘇秀可能會拿出手機拍一通,然后秀到朋友圈去。但今天,蘇秀卻感覺皮膚一陣發(fā)麻,她尖聲說:“你怎么不做作業(yè)呀?”
何小悠頭都沒抬起來,說:“做完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