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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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住手了?”曹監(jiān)斬問,“你看人家那一錘子多爽呀!”
張屠夫申辯說:“在他背后下手容易。和他面對面,他這么大眼瞪瞪地看著我,這,這個……”
“那你殺豬是怎么弄的,不也是當(dāng)著豬的面下手嗎?”
“可他是人呀!
“你就當(dāng)他是豬嘛。”
“可這……”
曹監(jiān)斬雖那樣說,心里還是覺得張屠夫也有些道理,所有劊子手都是在死囚背后下手的,于是說:“那你也站到他身后去干吧!
張屠夫還是很為難:“轉(zhuǎn)到他背后,我這刀不知該往哪捅!
“哼,在他面前不敢捅,到了他背后又不知往哪捅。那你說該如何?”
“他閉上眼,像剛才那樣,我還容易些!
曹監(jiān)斬便喝令那死囚趕快閉上眼。
死囚不從,說:“我得睜眼看著,看看是誰殺了我,記住他那張臉,等他終有一日也到了陰間,我好找他算賬!
曹監(jiān)斬笑著說:“那你得等很久呢。你看他吃得那么壯,離死遠著呢!
“我等得起,我不急,反正已經(jīng)在陰間了!
無奈,曹監(jiān)斬只得問張屠夫這又該如何。
張屠夫說:“他不肯閉眼,只好我閉眼了。你們?nèi)ヅ獕K布來把我眼睛蒙上算了。”
這好辦。曹監(jiān)斬從懷里掏出一塊擦汗用的手巾,遞給站在他近旁的一個殺雞的好手,“去,你去給他蒙上。”
張屠夫被蒙上了眼睛。他向前走了幾步,先伸手去摸了摸死囚的身體,估量好了對方左胸的位置,又抻直了胳膊丈量好距離。然后他后退一步,定定神,咬咬牙,忽地傾身向前,一刀捅去,竟不偏不歪正中對方心窩。那死囚只“嗷”了一聲,就耷拉下了腦袋。
曹監(jiān)斬很滿意,斜眼看看他手下那些劊子手,總算可以報復(fù)他們一句了:“照我看,他倆比你們更職業(yè)!
接著,該是殺雞者上前露一手了。
這陣子,來福和營門口的兩個清兵都在看殺人,看得出了神,誰都沒注意到公豬旺財有什么情況。等到死囚們一個個都被殺了,來福也被放行了,此時的旺財已經(jīng)不對了,渾身鬃毛直豎,大口喘著粗氣,一對獠牙不知不覺從合著的嘴縫間呲露出來。來福走進留下兵營柵門的時候,絲毫沒察覺跟在他身后的旺財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他踮著腳走路,力圖避開一個個人頭和一攤攤血泊?墒撬呀(jīng)有點暈了,偏偏還接二連三地踢著絆著。其中的一個頭顱,不知何故竟然沒啥分量,被他一腳踢飛,落地后還蹦蹦跳跳地滾了一程。他很想吐,腸胃里翻江倒海,可同時他又感到很饑餓,食欲高漲到了喉嚨口,很想坐下來大餐一頓。他環(huán)顧一下左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他坐下來,卻看到所有七仰八臥的人頭全都豎立起來,好像還都面帶微笑。走近了,他認出了剛才被他踢飛的那顆頭顱,就是眉心長了黑痣的那個,他大概有什么話要說還沒說完,嘴一張一合,嘴唇哆哆嗦嗦。
后來的事,樓法官通過縣志和采風(fēng)了解得很詳細了。據(jù)他看來,只怪來福被放行早了一點,或者,怪張屠夫拖拖拉拉,離開刑場遲了一點。沒有人料想到,就在旺財接近張屠夫時,它竟突然撲向他,一口從他右腿上咬下一塊肉。從那肉上滮出的鮮血一時模糊了它的眼睛,它稍一眨眼,給了慘叫著的張屠夫逃跑的機會。可是他被咬了腿跑不快,一瘸一瘸的,很快又被旺財追上,又一口咬去他屁股上的一塊。這個過程很難說持續(xù)了多久,一分鐘,或者老半天,或者對旺財來說是一分鐘,而對張屠夫來說是一生一世!張屠夫在前面跑,旺財在后面追,每咬著他一口就撕下一塊肉,又隨口吐掉,接著再追再咬……
除去來福,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呆了,沒有人上前去幫張屠夫一下。有個劊子手試圖揮舞手中的砍刀嚇退旺財,卻因它動作更快被一頭撞倒。但旺財并不繼續(xù)對付這人,它只死死盯著張屠夫一個,對其他人不感興趣。它一心一意,緊追不舍。
終于,下身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張屠夫再也提不起腳了。旺財沖上來將他撲翻在地,再一口咬住他的脖頸,又將它的三四百斤重的軀體整個兒壓到他身上。這回,它不再一塊塊地撕肉了,而是死死地咬住不放,直到張屠夫沒了氣息。
后來在縣衙出庭,來福替旺財承認,它每每遇見殺豬的屠夫就渾身不爽。
審案的縣太爺說:“你講講看,它怎么個不爽?”
來福便詳詳細細地說了旺財遇見屠夫時的種種表現(xiàn)。起先它只是鼻拱聳聳,似乎是老遠就聞著了不祥的氣息。隨著那屠夫一步步地走近,它越來越明白無誤地聞出了從他那個方向飄來的一股氣味。這氣味我們?nèi)寺勚朗巧i肉味,而旺財聞著卻是一股殺氣。它開始有些懼怕,卻不知如何是好,就拿一對前蹄不住地刨地,像是要刨開一道地縫鉆進去逃掉。此時,若那屠夫往別處去了,那氣味漸行漸遠,旺財很快會安靜下來。若那氣味仍在那里不近不遠地彌留著,它則持續(xù)焦躁,飲食不進,喂它雞蛋也不吃了。此時的旺財讓人看了實在可憐,就像生著一場大病,完全蔫了,一副要哭的慫樣,全沒了平日的威風(fēng)?僧(dāng)那氣味更濃地襲來,屠夫更靠近了,到了它旺財覺得不可容忍的距離之內(nèi),它反倒會振作起來,壓下了它的畏懼,換來一股斗志,開始口吐白沫,像發(fā)情時那樣。來福告訴縣太爺,公豬的發(fā)情和公豬要攻擊人,看上去樣子差不多,生殺之間近乎一念之差。不同之處只在于,發(fā)情時,它的狂野帶著狂喜,就像男人在那種時候也會帶點獸性來激發(fā)自己。而在旺財忍無可忍,決意對屠夫發(fā)起攻擊之時,它的完全爆發(fā)又完全失控了的狂野就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股殺性了。所有的屠夫都是它的冤家,它好像是要為世上所有被殺掉的豬討還血債,巴不得咬死全天下所有殺豬的屠夫。
“既是這樣,”縣太爺說,“既然你知曉你的這頭公豬有報復(fù)屠夫的嗜好,你為何不及時制止它?”
來福說他當(dāng)時只顧看他們殺人看得出神,沒在意旺財怎么了。
縣太爺問:“殺人很好看嗎?”
來;卮鹫f他看得很反胃。
“就算反胃也奈何不了你看得入迷,都忘了管好你的豬!”
樓法官知道,咸豐十年發(fā)生在留下的這個案子,最終是判公豬旺財無罪。來福因為看殺人看得入迷,沒有管好他的豬,被判有過失,挨了五十記軍棍,還得賠償張家五十兩銀子。他哪來這么多錢,究竟賠了沒賠,縣志就不提起了。而之所以沒判旺財殺人抵命,樓法官猜想,或許是因為當(dāng)時江南大營少不得這頭強健的公豬為他們的母豬配種,不然,母豬生不下豬仔,他們往后的鮮肉供應(yīng)又將成為問題。
穿過斗爭會場的來福和旺財終于來到青芝塢,走進了連升家的院子。
每回來連升家,來福都會有點別扭,踏進門檻的那只腳都會有點提不起來的感覺。照理不該是這樣,照理應(yīng)該是閉著眼睛也能走進去,因為這院子、這房屋曾經(jīng)是他的家,他在這里出生、長大,做了十多年的少爺。他是在這里啟蒙開智,是在這里被母親溺愛,說不定也是在這里初嘗禁果被開了苞的。來福常想,若是儲家沒有這處建在鄉(xiāng)下的宅子,后來的許多事情終究會是怎樣就不好說了。
父親從民國五年開始營造的這座宅子,太過質(zhì)樸了,沒有任何不實用的裝飾,看上去很節(jié)省材料,廊柱連漆都不刷,青磚灰瓦,紅門綠窗,再沒有別的。而且整座宅子很明顯不是統(tǒng)一規(guī)劃,一次性建造起來,更像是一堆零零碎碎、斷斷續(xù)續(xù)的拼湊,偏屋旁又建起偏屋,西廂房外面接出了好大一塊。
這老宅后來怎會成了連升的家產(chǎn),故事多多,讓來福自己想來也覺得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來福感覺有些暈眩,有點像是剛從旋轉(zhuǎn)著的空中被放到了地上。他心想大概是沒吃早飯,肚子餓了的緣故。揉揉眼,定了定神,他看見院子里有個女人撅著屁股跪在一張就地鋪開的篾席上攤曬豆角,覺得這墩圓鼓鼓的屁股很是眼熟。剛過立夏,她只穿一條薄薄的褲衩,很貼身的,把深深的股溝都呈現(xiàn)出來。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沒出聲,像是看女人屁股看得津津有味依依不舍。
這是在連升家,她應(yīng)該是梨花了?伤趺磸臎]覺得梨花有這么好看的屁股?
只因旺財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咕咕”的哼叫,那女人回過頭來,來福才認出她是月秀。
“咦,是你?快進來!迸似鹕碛澳憧墒怯行┤兆記]來了。”
“是啊,有三四個月了吧。”
“我看你心里一點兒也不記掛我!痹滦惚г怪,把來福引向院子里的一間偏屋。
走到門口,來福才想起來不對,問:“你怎么住這里呢?這不是連升的家么。”
“土改分了房,我就搬來了!痹滦阏f著,一邊把來福讓進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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