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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中國遭禍了,節(jié)骨眼上了,我們要聽陳先生的聲音!”一個名叫鄧中夏的學生這樣說。

又有同學說:“師母,陳先生是我們的旗幟!”

“他受風寒了,知道不?”高君曼說,“風大,旗幟不能老插著,知道不? 你們今天晚上把這面旗幟收起來,抽屜里放一放,行不?”

學生們沒有動彈的,只見黑壓壓的沉默的一片。這年頭,年輕人特別頑固。

高君曼氣恨恨掩上門,這時候就聽屋里的陳獨秀在說:你良心壞了。

“你胡說什么?”高君曼臉上掛不住了,三步兩步就跳進了屋。她看見丈夫乖乖地趴著,光背脊上吸附著三只小小的火罐。

“我要出去!”陳獨秀低聲吼,像頭受傷的獅子,“君曼你今天良心壞了!

“你自己想想,你今兒腿腳硬不硬?你額頭燙不燙?你能下床嗎?”

“你今天是叫我受刑!”陳獨秀軟綿綿的聲音里有咆哮的味道。

高君曼不理他,自顧出門。

“你們的先生今天是病人,”高君曼仍然這樣對頑固的學生們說,試圖以情動人!安∪松抖疾粓D就圖個安靜,你們今兒饒了他好不好?你們要真關心你們的先生,能不能幫我走一走藥渣兒,帶帶先生的病?”

年輕的長衫們沉默。

高君曼端過一只藥罐子,抓起藥渣,沖著學生一把把地抖。學生們沉默地從兩邊讓開。藥渣如同失去了光澤的星星,粘連成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銀河,從臺階上一直蜿蜒到大門口。

學生們魚貫而出。

布鞋底子上,皮鞋底子上,藥渣發(fā)出了脆裂的呻吟。

在藥渣的聲音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隨著一聲大喝,房門開了。

陳獨秀出了門,在門口昂首而站。屋內(nèi)燈光漏出來,把他光溜溜的背脊打成斑馬,而三只小火罐子依然顫顫地吸附在他的后背脊上。

“我知道你們?yōu)槭裁炊鴣!”陳獨秀把著急的妻子推到身后,“你們是為巴黎而來!我告訴你們,同學們,實際上,中國的外交不會斷送于巴黎,而只會斷送于沉默!”

陳獨秀說到這里,把手揮舞起來,背脊上的小火罐隨之顫動。

“你們要喊!諸位同學,你們要喊!陳先生今天喊不動了,而你們,你們要喊!”

學生們齊聲說:“知道了,陳先生!”

“后天,也就是5 月4 號,”陳獨秀揮動拳頭,“請大家看《每周評論》第二十期,我在上面有篇文章。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爾遜總統(tǒng)的十四條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話!”

“空話!空話!”學生們喊。

高君曼想扶陳獨秀進房,陳獨秀又一把推開了她。咣當一聲,一只火罐掉落在地上。

“現(xiàn)在,到了直接解決的時候了!我一條喉嚨,只能在紙上喊,而你們,你們喉嚨多,你們要一齊喊,喊出聲來!你們要喊得巴黎每一道街路都打擺子!中國不能沒有聲音!你們就是聲帶!中國只有你們是聲帶了!”

“我們會喊的,陳先生!”長衫們齊刷刷喊,許多眼鏡后面淚光閃耀。

蔡元培聽見了聲音。聲音使他心境復雜。

若是北大學子面對砧板和刀鋒沒有聲音,他是著急的。他的“兼容并包” 的辦學方針以及聘任陳獨秀之類的大膽之舉,說到底,就是為了拓寬學子的聲帶。但是學生一旦熱血上了臉,那就很可能不僅僅是涉及聲帶了。作為大學校長,他又不能不控制火候。

5 月4 日午后,操場上不斷傳來口號,一陣狠似一陣。那是巖漿在運行, 而且離突破口不遠了。蔡元培聽得出來。

“還我青島!保我主權!”“取消二十一條!”“國民判決國賊!”“誅賣國賊曹、章、陸!”

蔡元培左腳那只已經(jīng)裂了一條細口子的黑皮鞋,在校長辦公室褪色地板上發(fā)出的咯咯的聲響,像母雞下蛋后的聲音。蔡元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的心態(tài)也是母雞的心態(tài),他很怕身子底下軟和和的雞蛋碎裂。畢竟是學子啊,手無寸鐵!

他繞著寫字桌,一步步走得很慢,似乎是怕驚醒什么。其實他明白,他怕驚醒的是自己心里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是一道命令,命令他瘋狂地跑下樓,在最后的一剎那,把學校的大鐵門鎖上。

他知道學生們要上街游行,地點很可能是天安門,甚至使館區(qū)。他也知道政府聽不得吶喊,政府對付學生自有一套包括刺刀在內(nèi)的應對預案。

電話鈴響起來。教育總長打來的,聲音急促。

“學生是不是集合了?”

“有可能!

“什么有可能?孑民兄,我電話里都聽見學生的口號了,打雷一樣。”

“天要打雷,總長阻得住嗎?”

“阻不住也要阻。孑民兄,使學生勿生事端,是你我職責所在!苯逃傞L傅增湘聲音頓時高了好幾度。

“學生一腔愛國熱情,怎么能叫事端呢?”蔡元培的倔脾氣上來了。

“我告訴你一條消息,”傅增湘放低聲音,“政府剛剛開完緊急會議,軍隊和警察都開始吹哨子了。”

蔡元培心里一緊。

“昨日夜間,北京大學千名學生聚會,大總統(tǒng)當夜就獲知了。”

蔡元培仍然不吱聲。窗戶之外,悶雷似的口號愈漸激烈。

他又聽傅增湘在電話里說:“聚會地點就在法科禮堂,京城十三所中等以上學校均有代表參加,場面如此張揚,孑民兄你不會一無所聞吧?”

蔡元培當然知道昨夜發(fā)生于法科禮堂的那場風暴。他雖未身處風暴中心,但那種嘯叫聲他是聽到的。雞叫三遍時他還獨處書房,瞪著窗外的夜空。他很為他的學生驕傲,他知道這場風暴是屬于整個民族的。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民族屈辱,終于選擇了一個直接的爆發(fā)點,這爆發(fā)點沒選擇其他地方,恰恰選擇了他治下的一群學生的嘴巴。

“同學們!同學們!同學們!”他不知道跳到臺上這樣喊的學生姓甚名誰,有人當夜就來激動地告訴他,這位戴眼鏡的是文科的學生。“外交危急! 國事危急!民族危急!我們要以死抗爭!要血,我們有血!要命,我們有命!我們堅決不準政府簽署賣國和約!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我們要上街游行!我們要喚醒國人!在這民族淪亡時刻,我們北大的莘莘學子若再保持沉默,若不奮起抗爭,我們也就像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一樣,是民族的罪人!”

有人還告訴他,一位姓謝的學生,大約是法科的,當場就裂斷衣襟,嚙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大字。

還有一個學生,叫劉仁靜的,惟十八歲,卻更是熱血灌頂,當場取出一把菜刀,寒光一閃,說要割頸,要以死激勵國人抗爭,四五個學生拼命抱住他,才奪下了那把菜刀。

會上發(fā)言的學生有許德珩,有張國燾,有丁肇青,然后再是大會臨時主席、法科學生廖書侖。這位臨時主席慷慨激昂宣布:“同學們,大會作出如下決定:第一,聯(lián)合各界,一致抗爭!第二,立即通電巴黎專使,堅決不在和約上簽字!第三,通電全國各省市,定5 月7 日為國恥紀念日,舉行群眾游行示威活動!第四,定于5 月4 日,也就是明天,北京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蔡元培之所以徹夜未眠,獨坐雞鳴,就是他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演映著這場風暴。風暴將他的心情卷得很復雜。他知道這場風暴未來的去向可能是天安門,并且會狠狠撞上那道堅固的具有皇家顏色的天安門城墻。

“此次聚會通過兩個宣言,大總統(tǒng)也知道了!备翟鱿骐娫捓镉终f,“警察總監(jiān)吳炳湘在學生中布置了不少耳目,孑民兄這你也該是明白的。你知道宣言的事嗎?”

這兩個宣言的手抄件,此刻就擺在校長室的寫字桌上。一個是文言的, 措辭厚重激烈,許德珩起草。

嗚呼國民!我最親愛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約危條,以及朝夕企禱之山東問題,青島歸還問題, 今日已由五國共管,降而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議矣。噩耗傳來,天黯無色。夫和議正開,我等之所希企、所慶祝者,豈不曰世界中有正義、有人道、有公理,歸還青島,取消中日密約、軍事協(xié)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條約,公理也,即正義也。背公理而逞強權,將我之土地由五國共管, 儕我于戰(zhàn)敗國如德、奧之列,非公理也,非正義也。今又顯然背棄山東問題,由我與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紙空文,竊掠我二十一條之美利,則我與之交涉,簡言之,是斷送耳,日亡青島耳, 是亡山東耳。夫山東北扼燕晉,南拱鄂寧,當京漢、津浦兩路之中,實南北之咽喉關鍵。山東亡,是中國亡矣!我國同胞處其大地,有此山河, 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壓迫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不作萬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亞魯撒、勞連兩州也,曰:‘不得之,毋寧死!r之謀獨立也,曰:‘不得之,毋寧死!蛑劣趪掖嫱、土地割裂、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作最后之憤救者,則是二十世紀之殘種,無可語于人類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隸牛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則開國民大會,露天演說,通電堅持,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賣國、肆意通奸者,則最后之對付,手槍炸彈是賴矣。危機一發(fā), 幸共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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