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謊言的協(xié)作:以《皇帝的新裝》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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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一個國王,非常喜歡華美的衣服,他既不關心軍隊,也不喜歡演出,也不喜歡坐駟馬高駒外出游玩——除非是為了炫耀一下新衣服。
一天,王國來了兩個騙子,他們聲稱能織出世界上最美的布。這種布不僅色彩和圖案都分外美觀,而且縫出來的衣服還有一種奇怪的特性:“任何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
“那真是理想的衣服!”皇帝聽說后心里想,“我穿了這樣的衣服,就可以看出在我的王國里哪些人不稱職;我就可以辨別出哪些是聰明人,哪些是傻子!庇谑撬襾砹诉@兩個騙子,給了大量的珠寶錢財,請求他們馬上開始為他織布做衣。
接受國王的預訂后,騙子們擺出了兩架織布機,裝作是在工作的樣子,可是織布機上連一點東西的影子也沒有。他們不斷地索取錢財,卻什么也不干,只讓織布機空洞地轉著。先后被派去查看進度的兩位誠實官員都看不見這件衣服,然而為了掩蓋自己的“愚昧”,他們都對皇帝撒了謊。后來,國王選了一群特別信得過的官員隨他前往查看,可是他們什么也沒有看到。然而基于和先前兩位官員同樣的理由,國王也聲稱衣服華美精致,最后還穿著這件看不見的“衣服”上街游行,直到一位兒童指出:“他什么也沒穿!”國王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受到了騙子的愚弄,但“我必須把這游行大典舉行完畢”,于是他擺出了一副更驕傲的神氣,穿著并不存在的衣服在百姓的竊竊私語中繼續(xù)走了下去。
這是19 世紀的丹麥作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Andersen) 寫的童話《皇帝的新裝》(The Emperor’s NewClothes)。在故事中,傲慢而又城府極深的皇帝,虛偽愚蠢的大臣,巧舌如簧、精明透頂?shù)尿_子和人云亦云的市民,他們先后粉墨登場,共同表演了這場鬧劇。雖然這只是一篇虛構的童話故事,但指向的卻是現(xiàn)實的成人世界:我們彼此依賴,卻又互相欺騙,世界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每個人都編織在一起。
《皇帝的新裝》是一個關于謊言的故事。除了那個天真的孩子,騙子、國王、大臣和公眾,所有的人都在說謊,既欺騙自己,又欺騙他人。為什么一個如此簡單、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騙局卻沒人愿意揭穿呢?直到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道破,麻木的公眾才漸漸覺醒。到底是什么讓人心迷失在謊言里了呢?換而言之,騙局是怎么維持下去的呢?
在這個故事中,安徒生首先敘述了國王的唯一喜好是迷戀華服,這為行騙得逞創(chuàng)造了外部條件,為騙子打開國王的 “需求缺口”埋下了伏筆——個體需要無法滿足會導致人的痛苦,特別喜歡一件東西而無法滿足時,渾身就像長滿了快要好的瘡一樣,癢得人無法忍受,不得不搔抓。要想消除這種痛苦,必須將“缺口”填滿。而這正是一個人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Heel):如果我們知道一個人想要什么,我們就知道如何打開他的“缺口”。但是這還不足以讓國王完全上當,還需要有深層次的動機維系騙局進行下去。雖然國王熱戀新衣,但是他渴求這件衣服的最根本驅動力卻是如何簡單有效地治理臣民:“穿了這樣的衣服,就可以看出我的王國里哪些人不稱職;我就可以辨別出哪些人是聰明人,哪些人是傻子! 如此他就能輕而易舉地享有最高權威,卻不必過度地為國操勞了。如果國王沒有強烈的渴望,即便騙術再高明,也無法繼續(xù)表演下去。
欺騙是一種相互配合的互動行為。如果沒有他人的允許,欺騙就不會發(fā)生和完成。為了檢查生產(chǎn)進度和驗證騙子言語可信度,國王先后派出了忠心耿耿的老大臣以及另一位誠實的官員前去查看,得到了確信的匯報后,國王又親自率領大臣們查看了一番。如果大臣們、國王及時中止了互動,發(fā)現(xiàn)這是個并不存在的事實,謊言到這里就被揭穿了。
但是,騙子的高明之處就在這里,在開始之初,他們就設置了必要條件:“任何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蔽覀兛梢杂纱艘鲆韵峦普摚
凡是看見布料的,都是聰明的、稱職的。
凡是看不見布料的,都是愚蠢的、不稱職的。
那么:如果我看不見,我就是愚蠢的或者不稱職的。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是愚蠢的或者不稱職的。
因此,我必須看見。
試想:誰愿意承認自己是愚蠢的或者不稱職的呢?前者會導致道德上、名譽上的喪失,后者則會引起經(jīng)濟和地位的喪失。揭穿真相的成本是如此之大,無怪乎無論是德高望重的大臣,還是誠實的骨干官員,或者小心翼翼的國王本人,都要違心地承認自己看得見那看不見的、且不存在的存在。
最后,真相被一個無意的“闖入者”——天真的孩子——揭穿了,國王意識到了新裝的不存在,而且也從公眾那里得到了確認:“他似乎覺得老百姓所講的話是對的!蹦敲矗麜_承認自己對這件事的錯誤判斷嗎?他和他的內(nèi)閣官員們會為他們所犯的荒唐錯誤而集體向民眾公開道歉嗎?就一般情況而言,謊言被戳穿之后,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然而荒唐的是,這個騙局還在繼續(xù)表演下去,國王想:“我必須把這游行大典舉行完畢!币虼,他擺出了一副更驕傲的神氣。在這里,吊詭的是,國王從最初的受害者變成了共謀者——這個原因探討起來有點復雜,我不想過多探討,它涉及權力機制的運作——在國王的邏輯里,“無論對錯,朕所言即是真理”。所以即便皇帝錯了,他也要在公眾面前維持一貫的高大的形象。
為了保持自我的尊嚴,人們需要維持社會的同一性。所謂社會同一性是指一個人在他人面前展示的自我,也就是別人眼中我們的樣子。對于你是誰,不僅包括你的個人認知,而且還包括他人對你的認知:你的身份、地位、民族、性別等等——你是誰意味著你不是誰,你是詹姆斯所以不是奧巴馬。人的社會同一性是具有連續(xù)性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們都會認為你是同一個人。
當我們是大團體中一部分時,我們往往不會意識到自我身份的存在,比如我是白人占大多數(shù)的學校中的一名白人時,我可能不會想到我的身份屬性。但是當我們屬于某個大團體中的某個小團體的時候,我們就會經(jīng)常意識到自己的族群了,比如我是白人占大多數(shù)的學校中的黑人,我就會敏感地意識到我與他人的不同了,因此就會對外部做出特有的反應。
重新界定同一性可能會讓人產(chǎn)生心理上的焦慮。心理學家艾瑞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敏銳地意識到這一現(xiàn)象的存在。他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人在重新認識自我、認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作用的時候,自我意識會出現(xiàn)混亂,突出地表現(xiàn)為情感障礙,他把這種現(xiàn)象命名為同一性危機。如人在遭遇離婚、工作變遷、進入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一貫的形象突然改變之后等等,都會造成性格上的變異,對一個缺乏確定內(nèi)在感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在安徒生的故事中,作為占少數(shù)部分統(tǒng)治集團中的一員——而且此人還是集團的領袖——他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敏感性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貫正確的權威形象受到挑戰(zhàn)時,他內(nèi)心的焦灼絕非他人所能想象,他怎么能允許別人破壞他的社會同一性呢?
“我是皇帝,我怎么會錯。考幢沐e了,我也可以定義對錯!被实鬯尖獾,“我必須把這游行大典舉行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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