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節(jié) 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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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jīng)很深了,清杳獨自在山林中行走,花草的清香盈滿周身,馥郁芬芳。她受傷后謹逸天孫輸給了她百年靈力,再加上剛才在朝云殿調(diào)養(yǎng)了一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
這是個月圓之夜,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銀白色的月光鋪灑在山中,十分安靜,連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風帶來了熟悉的清香,清杳知道那是瑤姬最喜歡的白芷花。
七百年前,碧槿仙姝和瑤姬在忘川河邊找到了清杳的魂魄,當時她被忘川中腐臭糜爛的氣息熏得幾欲作嘔,是瑤姬將白芷遞到她面前,為她驅(qū)散了那股味道。后來在昆侖山腳下,瑤姬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趕走了她那段不好的回憶。
清杳蹲下身子,采下一朵白芷花放在鼻尖輕嗅,頃刻鼻間清新無比。
她笑了笑,褪下了那身沾染血污的衣裙。月光灑在她曼妙的胴體上,美得令人心醉。她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嘴里喃喃念著口訣。那白芷花便一朵朵圍繞著她飛舞,不一會兒化作了一身月白色籠煙紗裙。她右手輕輕捏了個訣,薜荔叢中飄出了點點螢光,落在她的裙子上,變成栩栩如生的織錦花紋。
周身草木生香,清杳的心情頓時變得異常好,不知不覺便舞了起來,宛如山間的精靈。
這時,遠處的灌木叢中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清杳停了下來,回頭一看,只見一只白虎正向她奔跑而來。
“白玉?”清杳認出了那是瑤姬的坐騎白玉,開心地喚它,“白玉,白玉……”
白玉很通靈性,飛奔到清杳面前,在她身上蹭了幾下,像是在撒嬌。
清杳蹲下來摸它光滑的皮毛,一邊摸一邊低語:“白玉,七百多年沒見,你長大了不少呢。是不是想我了?我也想你了……你要干嗎?你帶我去哪里?”
清杳被白玉甩到了背上,還沒緩過神,白玉已經(jīng)帶著她飛奔起來,在山林之中穿梭游蕩。風呼呼地在耳邊響著,其中夾雜著巫山慣有的云雨濕氣和草木的香氣。白玉似乎很開心,一直跑一直跑,最后在山谷中一處水潭邊停了下來。
“白玉,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讓我洗個澡對吧。好,我聽你的話,呵呵!鼻彖眯χ子竦念~頭。
“它不是想讓你來洗澡,它是要帶你來見我!笔煜さ穆曇粼诒澈箜懫稹
清杳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這個聲音……
轉(zhuǎn)身的瞬間,清杳恢復了一貫的冰冷,眼中的敵意十分明顯。在她對面,明紹正踩著一地的白月光,豐神俊朗,高潔脫塵。
清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下。她冷冷道:“看來明紹將軍很喜歡擅闖別人的屬地啊,之前是蓬萊,現(xiàn)在是巫山。你究竟想怎樣?”
“仙子,不,或許我應該叫你流云靈主!泵鹘B眼神犀利,緊緊盯著清杳的眼睛,似笑非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清杳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恍然大悟,“是風神,是他告訴你的?”
“我知道的不止這些,我還知道你是碧槿仙姝的女兒,是她和陽泉帝君的女兒!
一個驚雷在清杳頭頂炸開,她后退一步,幾乎踉蹌摔倒。明紹上前扶住她,被她輕描淡寫地甩開了。她畢竟是被瑤姬調(diào)教出來的,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很快就能鎮(zhèn)定自若。
她抬起頭,不冷不熱地反問他:“那么,我是不是也不該叫你明紹將軍,而是戰(zhàn)神宣離?”
明紹沒想到清杳會來這一句,驚訝之余露出一絲苦笑。他當然明白清杳的意思,她是在威脅他。如果他把她是陽泉帝君女兒的事情泄露出去,她也會公諸于眾:他是戰(zhàn)神宣離的轉(zhuǎn)世。
宣離當年犯下逆天大罪,本該被處以五雷轟頂之刑,灰飛煙滅于六界。然而天帝起了私心,舍不得宣離這樣的將才,所以偷偷引走了宣離的魂魄。宣離轉(zhuǎn)世投胎,經(jīng)過十世的輪回之后,成了現(xiàn)在的明紹。
這些前塵往事,明紹本不清楚,他自己也是后來才從天帝那里聽說。天帝曾叮囑他,此事絕不能外泄,若是流傳出去,別說是他,就連天帝本人也得背上藐視天規(guī)的罪名。因此,千萬年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屈指可數(shù),明紹很奇怪,清杳又是怎么知道的。
心里雖是這么思忖著,明紹卻揚了揚眉:“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得多。不過,你覺得這話會有人信嗎?就算他們信了,又當如何?”
“他們信不信與我無關!鼻彖妹嫔謇。她知道明紹為什么這么自信,沒有誰會不自量力去挑釁戰(zhàn)神,更沒有誰敢往天帝臉上抹黑。
轉(zhuǎn)世以后,明紹的樣貌幾乎沒有變過。盡管宣離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但是僅僅靠那半塊青銅面具又怎么能遮住這個秘密。天界的神仙大多是歷經(jīng)劫難修煉而成,都不是徒有虛名的傻子,他們當中肯定也有人懷疑過明紹和宣離的關系,可就是沒有誰敢當眾拆穿。
想到這些,清杳心中冷笑,繼續(xù)道:“至于我是誰的女兒,也與你無關。將軍有時間還是多去關心關心你那些所謂的天界大事吧!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總是針鋒相對?”明紹嘆了一口氣,“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能想到,我若真想把你的身份告訴陽泉帝君,就不會特地來見你了!
“我雖然沉睡了七百年,但也還沒有到癡傻的程度。你讓風神把我?guī)С鎏煜憷,又安排了引仙居那場精彩的說書,呵,這不都是你預先安排好的!”清杳有些激動,可是她這般冷靜的人,就算生氣也只是將聲音提高幾分罷了,唯一藏不住的,是眼中呼之欲出的怒意。
在明紹道出她身份的時候,清杳就想通了。難怪風神會這么好心去關心凌波的事,難怪引仙居的說書人會如此清楚天界的事。她的身份甚至在棲芳勝境都是個秘密,或許之前明紹也只是猜測,他安排那場說書,其實就是想看她的反應。如今他得到了想要的結(jié)果,任她再怎么心無外物,只要一提到母親的那段舊事,她就不能不恨。
明紹見清杳被他激怒了,終于不再落井下石,一步步走近清杳。清杳抬起右手,動作快得不可思議,轉(zhuǎn)眼間雪白的天綃綾已經(jīng)纏住了明紹的脖子。她一用力,天綃綾便又收緊了幾分。
“你不是我的對手!泵鹘B幾乎沒有動彈,鎮(zhèn)定地直視清杳,
“我不想見到你,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就因為我有風吟草?”
“也許吧。”
“瑤姬說得對,你只會給人帶去痛苦。你還記得未晞嗎?她就是被你害死的。她在忘川河生生世世受苦,而你還是那樣高高在上,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清杳!”
清杳被明紹突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她也沒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一下子掙脫了天綃綾的束縛,貼近她,鼻尖幾乎與她的相觸。她本能地想往后退,可是他雙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她動彈。
“你——”
“我不認識未晞!宣離是宣離,我是我!我們是不一樣的!”
“你放開!”
“有人來了!”話剛出口,明紹便拉起清杳往水潭扎去。
嘩啦一聲,冰涼的水使清杳清醒了不少,她瞪了明紹一眼,想說話卻又不敢開口。她的水性不是很好。
過了一會兒,水面平靜下來,連漣漪也不再蕩漾了,還是不見有人過來。
清杳以為明紹耍她,正要掙開,明紹朝她遞了個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
果然,只見空中閃過一道青色身影。
瑤姬臨水而立,風吹起她的衣帶,映在水中,有種說不出的美麗。清杳不禁感嘆,歲月果然沒有在瑤姬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出來吧,我知道你來了。”瑤姬淡淡地說。
清杳的心一緊。難道瑤姬知道他們在水下面?明紹明明布了結(jié)界,他的法力絕對在瑤姬之上,為什么瑤姬能識破他的結(jié)界?
她回頭看明紹,明紹的眼睛比巫山夜晚的天空還要深邃悠遠,一眼望不到底。他也正看著她,神情復雜。水潭下很安靜,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相互凝視。清杳不覺有了一絲恍惚,這樣的場景實在太熟悉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像現(xiàn)在這樣注視過她,眼睛深邃如夜。
可是很快,這樣的平靜被打破了。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在水潭邊。他的聲音低沉沙。骸艾幖,你是故意引我來的!彪m是在提問,他的語氣卻是肯定的。
清杳的心一緊。她不可思議地望著瑤姬身邊華服金冠的男人,設想了無數(shù)因由,又將它們?nèi)糠穸。她真的猜不到,承元殿下到巫山來做什么?
然而,承元殿下接下來的舉動讓清杳更加意外,她的心幾乎在那一刻跳出來。她看見承元殿下伸出右手,輕輕撫摸瑤姬的臉頰,仿佛他手中的是一塊稀世珍寶。而他看著瑤姬的眼神,居然和剛才明紹看她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樣的眼神,清杳記得自己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她飛快回想,浮在眼前的卻是未晞那驚世的容顏。是了,未晞看宣離的眼神就是這樣的!
一股寒意從清杳的頭頂灌入,直通往腳底。這寒意不是來自水潭,而是她的心。她從未想過,原來明紹對她……
她不知不覺回頭,明紹也正好回頭,眼神觸碰,她趕緊推開他,水面蕩起了一圈漣漪。
“誰?”瑤姬也推開承元殿下,警惕地望著水潭。
明紹動了動手指,一尾錦鯉躍出水面,激起嘩嘩的聲響。
“不過是條魚罷了,幖,你就這么不想讓我碰你嗎?”承元殿下苦笑,“如果不是為了把我引出棲芳勝境,恐怕你是不愿意和我單獨見面的吧。我明明知道你是想引開我,不讓我插手碧槿和青女之間的事,可我還是跟著你來了!
“我是故意的又如何?殿下既然知道,那就請回天宮吧,巫山簡陋,殿下身份尊貴,恕我不能招待了!
棲芳勝境?清杳眉頭鎖起,瑤姬和承元殿下都是從棲芳勝境回來,而且青女也在……看來棲芳勝境真的出事了。
清杳的心緊繃在弦上,她不敢漏掉瑤姬和承元殿下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可是他們沒有順著剛才的話往下說。清杳更加著急了,只需再沖動一點,她恐怕就會不顧一切躍出水潭,飛回棲芳勝境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幸好她身邊還有明紹,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意氣用事,明紹一直捏著她的手腕,不讓她輕舉妄動。
面對瑤姬的冷漠,承元殿下沉默半晌,嘆了一口氣,乘云離開。
瑤姬走上前一步,像是自言自語般:“清兒你出來吧,水下太冷,別凍著了。”
清杳愕然,與明紹對視一眼,明紹點點頭,二人從水潭中飛躍而出,穩(wěn)穩(wěn)落在岸邊。
“瑤姬……”
瑤姬輕笑:“這煙雨潭中的水由巫山暮雨成年累月累積而成,水下極其寒冷,根本沒有魚蝦。”
言外之意就是,明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承元殿下剛才說……姑姑她出什么事了?”清杳露出著急的神情,“青女去蓬萊做什么,又是為了風吟草?”
瑤姬冷冷地瞥了明紹一眼,將目光定格在清杳臉上:“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棲芳勝境拋到腦后去了呢!
“我……”
“你猜得沒錯,青女為了救她的寶貝女兒,已經(jīng)親自鬧到棲芳勝境去了。你呢?卻在這里和仇人糾纏不清!你忘了我在昆侖山對你說過的話嗎?”
“瑤姬公主,這是我跟清杳之間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泵鹘B不卑不亢,冷峻威嚴。
“你沒資格叫她的名字!爆幖樕怀粒瑔镜,“清兒,跟我走!”
清杳剛提步,右手手臂猛然被人拽住。
明紹看著瑤姬,話卻是對清杳說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要總是受別人控制!
清杳微怒,正要掙脫明紹,只見他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卷黃色的紙卷,他一抖,紙卷攤開,露出了上面的字。
“你說得不錯,在引仙居對面戲樓里的人的確是我,但就在你和謹逸天孫去流波山的時候,我返回了天宮,為的是幫你拿這樣東西。”明紹正氣凜然,展現(xiàn)出獨屬于天界戰(zhàn)神的威儀。
“這是……”
“是司命星君為凌波公主批的劫。七世輪回,她已經(jīng)沾染了紅塵之氣,也只有你能幫她了。我來巫山找你,不是想揭穿你的身份。我只問你一句,要不要跟我去凡間?”
這番話讓瑤姬也有了一絲動容。可她還是嚴苛地望著清杳,說:“清兒,跟我回去。凌波的事命中自有定數(shù),這不是你該管的!
清杳置若罔聞,顫抖著接過明紹手中的黃紙,心一分分冷下去,等到看完上面最后一個字,她已經(jīng)全身麻木,如冰雕一般。
“清兒……”
清杳緩過神,把頭轉(zhuǎn)向瑤姬,話中帶著一絲懇求:“這次從天香牢逃走,本來就是為了凌波。于情,凌波是我的摯友,于理,敖宸舍命救我。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看著凌波殞命,只要能讓凌波早日回到西海,讓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把我的命拿去!
“你這又是何苦!
“瑤姬,讓我去吧。做完這件事,我馬上回棲芳勝境,永生永世不再踏出蓬萊一步!”
“一萬多年了,該斷的卻一直斷不了。”瑤姬抬起頭望著夜空,喃喃自語。她轉(zhuǎn)向明紹,語氣溫和了許多:“明紹將軍,你隨我來,我有事要跟你單獨說。”
夜色迷蒙,有螢火蟲閃著微弱的光芒,在薜荔叢中飛舞,星星點點,美麗不可方物。那一輪銀白色的圓月懸在碧玉盤中,灑下一地柔和。清杳就站在月光中,衣衫隱隱,如巫山最純粹的山精。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良久,瑤姬和明紹一前一后從山林中走出。清杳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么,更加猜不到瑤姬和明紹說了什么話。
明紹的臉色不太對,他對清杳說:“抱歉,我不能陪你去凡間了,你保重!
清杳沒想好要說什么,明紹也沒有等她開口說話,不再看她一眼,果斷離開。
不知為何,清杳心中竟有一絲小小的失落,但是她很快就把這種不該有的想法從心里趕了出去。她只是好奇瑤姬和明紹說了什么,為什么明紹的改變這么大!
瑤姬的話把清杳的思路帶了回來:“既然你決心要管這件事,我也就不攔你了。你放心,有我在,棲芳勝境不會出什么意外。不過清兒,去凡間之前你得先去一趟君山,找女英借一樣東西!
“你說的是……”
“寶螭笛!
寶螭笛是做什么用的,清杳再清楚不過,她立刻明白了瑤姬的用意。明紹說得不錯,凌波經(jīng)歷了七世輪回,她的心已經(jīng)是一顆真正的人心了;蛟S只有這么做,她才能幫到凌波。
“瑤姬,謝謝你!
清杳淺淺一笑,剛轉(zhuǎn)身又被瑤姬叫住。
“清兒,好自為之吧。”
說完這句話,瑤姬先一步離開了,她所去的正是蓬萊仙島的方向。
巫山千百年難得一次小喧嘩就這樣輕易結(jié)束了,過了好一會兒,清杳還以為這只是夢,她依然在天心蓮中沉睡。
她想,若這真的是一場夢,那該多好。
東方的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山谷中云霧聚攏。暮雨朝云,這一夜過得如此緩慢,天終于快要亮了。
從巫山到君山并不遠,清杳沿著巫峽一直往下,不知是因為黎明前的濕氣還是江水拍打峽谷濺起的水花散落在了空氣中,她身上涼涼的,心里也涼涼的,莫名有些焦躁不安。
當長江的磅礴和湘水的溫婉相交錯,清杳知道君山就快到了。
空中隱隱傳來幽怨的笛聲,清杳知道,是那個因丈夫去世而淚灑斑竹的寂寞女子在黎明的薄暮中寄相思于曲,笛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不知不覺被笛聲吸引,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心中的不安毫無征兆地從臆想變成了現(xiàn)實。
前面山林中驀地有一道銀光晃動,直覺告訴清杳,那是劍光。好奇心驅(qū)使,她忍不住回頭,而就在回頭的一瞬間,細小冰冷的疼痛從胸口沒入體內(nèi),如一根絲線在血肉中貫穿,她所有的意識在那一瞬間被抽走。
風聲混雜著笛聲依然在耳畔,清杳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往下墜落,江中的流水聲離她越來越近,卻又像是越來越遠了。
意識的最后,等待她的卻不是預料中冰冷的江水,似乎,有人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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