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
木頭午后在后院葫蘆架下,或捻指意會,或以木條做兵器,不時比畫一下。竟是想的時間多,動的時間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蘇離離每每見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氣韻卻如山岳凝峙,川澤靜默,萬物隱于其形般廣闊精深,心里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安。轉(zhuǎn)顧四周青瓦白墻,墻外市井?dāng)傌,心里知道這終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幾分。
看得無聊時,趴在旁邊打個盹,醒了煮鍋綠豆湯給大家消暑;或者切一個西瓜,去皮剔籽,用牙簽子挑著吃。到了傍晚,用水潑地去暑氣,鋪開竹席納涼,直待到星漢滿天,蒙眬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窮人般清閑,又神仙般自在。
這天下了一陣雨,蘇離離因天熱,懶吃東西,煮了白粥,做了一個涼拌拍黃瓜。她吃飯的時候?qū)δ绢^道:“你腿腳好多了,一會兒隨我上街一趟好嗎?”木頭應(yīng)了。
兩人吃了飯,踏著積雨,出了后角門,慢慢轉(zhuǎn)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軒。妍衣軒是制成衣的店子,裝點(diǎn)得典雅別致,往來拿取凈是達(dá)官貴人家的家仆侍婢。
蘇離離進(jìn)店時,妍衣軒李老板便迎頭堆笑道:“蘇老板啊,你是來取衣服的吧!
蘇離離寒暄兩句,道聲“是”。李老板便喚了伙計進(jìn)店里抱出兩個大紙盒子來,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開一個。將里面兩件素色單花的男裝鋪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針線勻稱,服色樸而不俗。
蘇離離倚在大案桌一角,手抵著唇,展顏微笑,眼神指點(diǎn)木頭道:“那邊換上看看合不合適!蹦绢^比蘇離離高一點(diǎn),身上穿的是程叔的舊衣服,肩肘諸多不合身處。少時,木頭換了那身藏藍(lán)色的衣服出來,修長挺拔,無處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道:“蘇老板,你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蘇離離無恥地一笑,頷首道:“那當(dāng)然!背冻赌绢^的袖子,端詳片刻,閑閑道,“穿著回去吧,把那兩件收了。另一樣呢?”
李老板拂開案上的衣料,鄭而重之地打開另一個厚黃紙盒子,順著盒沿,拉出一套女裝,細(xì)心地鋪展在案桌上。卻是一襲淡粉色的廣袖長裙,里面是華緞,外面襯著薄紗,纖腰長擺,裙角上繡著朵朵桃花,疏密有致,點(diǎn)染合宜。
裙子一鋪開在案上,滿室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李老板指點(diǎn)著衣裙,滔滔不絕,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炫目,把一襲衣裙半實(shí)半虛地說得天花亂墜。蘇離離一一地看了,淡淡點(diǎn)頭,“不錯,對得住我的銀子。換個漂亮點(diǎn)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曖昧,“整個京城也找不出這么好看的衣裳,蘇老板花大價錢是要送給心上的姑娘吧!
蘇離離笑得像朵花兒,“李老板又胡說,倒是送給一位姐姐的!碑(dāng)下由他調(diào)侃,也不多說,只看人包了衣服,讓木頭抱了一個盒子,自己抱著這一個,出了妍衣軒。
走回去的路上,蘇離離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靜小巷,木頭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覺得你穿合適。”
蘇離離沒回過神來,“哪件?”見木頭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說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卻踢了踢角門叫道,“程叔,開門,我們回來了!
七月初七這天,萬戶乞巧。蘇離離早早吃罷晚飯,對程叔道一聲“我出去一會兒”。程叔點(diǎn)點(diǎn)頭,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待。”蘇離離捧了那個衣裳盒子出去了。木頭冷眼看著,也不多問。
蘇離離沿街轉(zhuǎn)巷,來到城心。這個時辰,百家歇業(yè),只有秦樓楚館,漸次開張。暮色昏黃下,燈紅酒綠慢慢清晰起來。明月樓開在當(dāng)街,正是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煙花之地。艷妓迎門邀客,將那三分的虛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論兩,作數(shù)出賣。
蘇離離只從邊角門進(jìn)去,使了幾個銀子給后廊下閑著的打手,引了去見老鴇。老鴇汪媽媽正張羅著扯大堂里的一張彩綢,見了她,認(rèn)了片刻方道:“蘇小哥,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她身子朝蘇離離這邊一靠,一陣悶香撲鼻而來。
蘇離離被熏得幾欲昏倒,卻和和氣氣笑道:“我看看言歡姐姐,給她送個東西就走!蓖魦寢屝Φ溃骸按蟀肽甑牟灰,這模樣兒越發(fā)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媽媽,倒惦記著歡兒。”蘇離離只得賠笑道:“那自然先惦記著汪媽媽這里,才能惦記著言歡姐姐!
告了聲擾,出來往明月樓內(nèi)院去。一路聽著淫聲浪語,好不容易捧著盒子爬到后閣二樓一間繡房前,蘇離離先敲了敲門,揚(yáng)聲道:“言歡姐姐在嗎?”
里面一個女子聲音柔軟慵懶,道:“進(jìn)來!
蘇離離推門進(jìn)去,便見房間西邊妝臺前坐著一個女子,寢衣緩帶,微露著肩膀,睡意未消,正對著鏡子上妝。她從鏡子里斜看一眼蘇離離,嫵媚之中透著冷清,卻不說話。
蘇離離將盒子放在桌上,回身關(guān)上門。言歡調(diào)著胭脂,半晌開口道:“你這時候怎么過來了?”
蘇離離將盒子捧到她妝臺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開繩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們的生日!
言歡緩緩放下手,有些愣怔,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沒什么好送你!
蘇離離除去禮盒,將那襲衣裳拉出來,裙帶飄飛,滿室華彩,笑道:“送給姐姐的。”
言歡神色柔緩了些,注視蘇離離片刻,道:“你也十五了,總是及笄之年,怎的還這般打扮?”
蘇離離難以捉摸她飄忽的情緒,低聲道:“歡姐,皇上現(xiàn)在也自顧不暇了。我聽人說,京畿政務(wù)都掌在太師鮑輝手里。我這些年存了些錢,看能不能使點(diǎn)銀子,贖你出來!
言歡淡淡一笑,幾分冷然,幾分蒼涼,“你贖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滿十五正是花開時節(jié),這里的姑娘十五已經(jīng)是花開敗了!
話音剛落,屋外有人朗聲笑道:“別的花開敗了,言歡姑娘這朵花卻是開不敗的!甭曇舸己駝勇。
言歡神情微變,似有些振奮,推著蘇離離道:“你去吧,我的客人來了!眱扇讼嗤,有些遲疑,卻都說不出話來,言歡張了張嘴,還是低低道,“去吧。”
門扉響處,有人進(jìn)來。蘇離離抬頭掃了一眼,正是剛才窗外說話的那個人,穿著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頭便走,邊走邊想:青樓嫖客也有這等人物。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樓飛雪,朱閣臨月,俊朗清逸,幾乎比我家木頭還要好看幾分啊。
她正自思忖,邁過那人身邊時,那人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懶懶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離離大驚抬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狹長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宛如他說“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一般抑揚(yáng)頓挫。蘇離離像見了鬼的貓,腦子里“嗡”的一聲,全身奓了毛。
那人仍溫言笑道:“公子見了我,為何發(fā)抖?”
蘇離離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虛弱地說:“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際遇實(shí)在離奇!
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歡尚穿著寢衣,酥胸半露,也嘆道:“實(shí)在沒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欄里的謔語,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卻含了些隱秘曲折的意思。言歡聽得這話,忙把寢衣一拉,先紅了臉,半斂著眉,低聲道:“祁公子先請坐,恕奴家換身衣裳!闭f罷徑自轉(zhuǎn)去屏風(fēng)后面。
蘇離離雖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見言歡都紅了臉,自然不是什么好話,當(dāng)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歡是我結(jié)拜姐妹,今日來此看看她!
她突然這般坦率起來,那錦衣公子反收了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蘇離離不由得生起幾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風(fēng)塵中人!痹捯粢宦,見言歡換了一襲淺紫的舞衣,倚在屏風(fēng)之側(cè),幽幽看她。蘇離離猝然停聲。
言歡娉娉裊裊地走出來,涮了杯子倒茶。錦衣公子方才贊她花開不敗,現(xiàn)下正眼兒也不瞧她,卻盯著蘇離離道:“你上次不說你是女子,是因?yàn)榕c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針見血。
蘇離離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別無他事,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站住!彼e閑地一拂袖子,如閑庭信步,又盡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問無禮。然而蘇離離女扮男裝做買賣時,原沒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爺們掛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這么一問,躊躇片刻道:“我姓蘇,是如意坊之尾蘇記棺材鋪的東家!
錦衣公子端起言歡捧上的一杯香茗,隨手?jǐn)R了卻不喝,波瀾不興地說:“我知道你姓蘇,我問名字!
蘇離離無奈,只得答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里的離!
錦衣公子“哧”的一聲輕笑,“我又不是鬼,你見著我就這般想走!
蘇離離望著他看似多情實(shí)則冷冽的眼眸,懇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個尋常百姓,亂世之中求個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別事。今日見著公子實(shí)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來照顧。言歡姐姐美貌溫柔,公子來與她敘談,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當(dāng)走。萍水相逢,何必多問!彼龗佉粋眼神給言歡。
言歡對桌坐了,輕笑,柔聲道:“祁公子好不容易來了,倒戲弄我這妹子來的?她沒見過什么世面,可別嚇著了她!
錦衣公子手指輕輕叩著桌面,七分贊許,三分深沉,緩緩道:“蘇離離……蘇姑娘不僅聰明,還聰明得透徹。”隨即莞爾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鳳翔。家中行三,人稱一聲祁三公子。蘇姑娘記著,后會有期吧!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