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第六章
-
祁鳳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與我無干。我險惡之事敢為,有些事卻不屑為之!
蘇離離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來意。祁鳳翔也不再辯,又將杯中酒飲盡,再斟一杯,笑出幾分冷意,“蘇姑娘大可放下心來,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來此也不是作祟!
蘇離離忍不住微微一笑,應道:“大節(jié)之下,萬家團聚,祁公子反顯得落寞了!逼铠P翔點頭,“有時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離。言笑談吐,無不顧忌,倒不如找個不那么熟的人,還能聊得坦然有趣!
蘇離離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卻悶得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好!狈仓拢鹨厌,愛已別,親人離喪,孤身只影,才覺天地茫然。這番話聽來像是尋常抱怨,此時卻覺祁鳳翔能解她深意。
祁鳳翔狹長的美目淡淡一掃,足將冬日嚴冰融成涓涓春水。他語調微揚,含笑道:“蘇老板就沒想過嫁人嗎?”
蘇離離聽他說得輕佻可惡,眼睛一豎,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業(yè),有吃有喝,憑什么!”
蘇離離初見祁鳳翔,便成了老鼠見貓的定勢,再見之時,也無不抱頭逃竄。只在扶歸樓稍微扳回一局,卻從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話。
祁鳳翔一聽之下,大驚,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臉誠懇地喟嘆:“這個……確實有些難嫁啊!
蘇離離一拍桌子,痛下決心道:“不錯!我還有棺材鋪,我要做棺材,賣棺材!”
“嗯?還要撬棺材?”
蘇離離不管他微諷的語調,直言道:“這個也不一定,有條件就偶爾為之吧。”
祁鳳翔瞇起眼睛給她斟上酒,舉杯道:“那祝你棺材鋪財源廣進!
蘇離離和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償所愿。”
祁鳳翔一愣,見她笑得心無城府,沒有迎附,沒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義氣,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縫隙被慢慢填滿,一仰頭,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說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蘇姑娘近日既然閑著無事,能否隨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誰的地方?”蘇離離詫異道。
祁鳳翔道:“現(xiàn)在是冀州守備陳北光占據(jù)著,他北接燕、云,兵強馬壯,我們實力不及,正與他結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蘇離離實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訴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鳳翔莞爾一笑,云淡風輕,“你不是無事可做嗎?”
蘇離離卻一點也輕松不起來,苦臉道:“我可以說不去嗎?”
祁鳳翔手指撫著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這樣行不行?你現(xiàn)在沒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隨我去一趟冀州。下個月修葺皇宮的木材運進京,我替你弄出一批來。”見蘇離離躊躇,他補充道,“此去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滑,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帶回來,一根頭發(fā)絲都不少你的,可好?”
蘇離離極其懷疑地豎起一根手指,道:“一根頭發(fā)絲都不少?”
祁鳳翔點頭,“可以,不過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蘇離離也無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們先談一下木料的材質、成色、數(shù)量……”
祁鳳翔大大地皺眉,叫道:“蘇老板,你怎么這般庸俗。我這高潔的情懷難道像是騙子?還是只騙幾根木樁子的?”
蘇離離聽他說起自己前幾次說的話,忍不住嘻嘻一笑,確鑿無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這樣俗的!”
三日后,蘇離離寫了一封信,放在木頭的枕上。她想了想,又拿出去釘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門口她又忍不住折回去,調了朱砂色,在大門上寫了八個歪斜不齊的大字——有事暫離,三月即回。
祁鳳翔坐在外面車里,看她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蘇離離拎包上車,他便嘲笑道:“蘇老板生意還真是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還沒出門就歸心似箭了!碧K離離也不理他,坐上車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張師傅坐在車前,道一聲,“坐好了。”馬車轔轔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東北行進。時值隆冬,萬物肅殺,七日后行到渭水邊上,竟飄起了細碎的雪花。才過未時,天色一片鉛灰,祁鳳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這是個小鎮(zhèn),也不太繁華。祁鳳翔換了尋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調。可再尋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氣度不凡。蘇離離忍不住上下打量,換來祁鳳翔鄙視的一眼,將她指到了中間那間客房里。
這一路上他都開三間并排的客房,蘇離離住中間,他與張師傅住在兩邊。蘇離離不好多問,心里隱隱覺得有些兇險。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棧伸入江面,幡旗上飄飛著三個大字——桃葉渡。岸邊孤零著一棵銀杏,光禿禿的很是丑陋,卻與周遭物色出奇融合。
人對著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嘆,蘇離離正幽幽一嘆間,祁鳳翔提著一壺水進來,給她擱在桌上,“蘇姑娘嘆氣做什么?”蘇離離見他動手泡茶,忙站起來,又不方便奪他手中水壺,只好站在一邊,支吾道:“你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現(xiàn)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見你喝?”
祁鳳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湯色翠亮,香氣清高,原是張師傅愛喝,我卻不愛。”
“那你愛喝什么茶?”蘇離離不敢勞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趕忙端過來。
祁鳳翔淡淡道:“我不愛喝茶,只喝白水!
蘇離離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認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鳳翔望著窗外天色,目光悠遠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謂清水至味!彼剞D目光,卻疑道,“你干什么這么看著我?”
蘇離離的表情說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輕嘆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處!
祁鳳翔注視她片刻,眼睛瞇了起來,正要說話,張師傅在門口叫了一聲“公子出來一下”。祁鳳翔看了一眼,還是接著把話說完道:“白水雖有白水的好處,我給你泡的茶卻是可以放心喝的!闭f罷,起身出去,與張師傅在走廊上耳語。
蘇離離默默品著茶味,心里奇怪。這個祁鳳翔怎么像會讀心術似的,她的意思他就這么能領會。白水易嘗出有無下毒,難道他被下過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話里深意提起來。她暗暗告誡自己,今后定要裝傻,不可跟祁鳳翔深交。
這一路蘇離離扮作家丁小廝,張師傅扮作老仆,祁鳳翔則像一個殷實人家的公子爺。張師傅與祁鳳翔的關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卻不是下屬與主子,仿佛有那么點如師如友的味道。
門扉上叩響一聲,祁鳳翔站在門前道:“下來吃飯。”
三人走到樓下大堂,稀稀松松坐著幾個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還帶著刀劍。祁鳳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舉箸吃飯。蘇離離四面掃了一眼,卻被角落里一個虬髯大漢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著頭,面前擺著牛肉燒酒,時不時地啜一口,并不著急,像是在等人。蘇離離一直看他,冷不防那人頭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過來。她趕緊回過頭來,跟著吃完了飯。外面雪已停了,祁鳳翔手指一點,“你,跟我出去走走!
蘇離離乖乖跟上,踏著岸上薄雪,只見一派暮色蒼茫,水天相接,萬物寥廓蟄伏,像博大的舊時光,愁緒回腸。只聽祁鳳翔吟道:“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碧K離離心里嘆了一聲,有出息的人和沒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別。入眼景致一樣,感想?yún)s迥異。
她驀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鳳翔站在護城河的石橋上,眺望城郭起伏。三個月后,便馬踏京師,弓開勁旅。如今他站在這渭水河邊遙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險,還把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搭上?
祁鳳翔一回頭,見她躲寒母雞一般縮在那里,目光呆滯,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嗎?”
蘇離離點頭,祁鳳翔湊近她身邊,捏了捏她的肩膀,“衣服是薄了些。這里的被子也不知夠不夠,晚上穿著睡吧。”他眼波閃處,別有情致。
蘇離離愣愣地聽著,祁鳳翔拉了她的手腕往回走,笑道:“你這人有時看著呆得讓人無語,心里卻還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眱扇嘶氐酱筇茫晨鸵驯M,那個虬髯大漢卻還坐在那里埋頭斟酒。
見二人邁步上樓,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聲音洪亮,唱道:“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青山朝別暮還見,嘶馬出門思舊鄉(xiāng)。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如鴻毛。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