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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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飛飛把自己賣了。
不過可惜的是，她賣得不太順利。整座崎水城都沉浸在過年的氛圍里，大街小巷掛著滿滿的紅燈花彩，沒人注意到大街旁那個臟兮兮的小孩。
袁飛飛學(xué)著以前那些賣身的人，往自己頭上插了根草標(biāo)，歪歪扭扭的。
入夜了，崎水城照舊燈火通明，街上熱熱鬧鬧。
天氣十分寒冷，袁飛飛緊了緊身上的衣裳。說是衣裳，不過是一堆撿來的破布堆在一起罷了。
馬半仙死后，袁飛飛是有機(jī)會拿身新衣裳的，不過她尋思了好長一段時間，終究還是給這尸首留了一身裹身布。她想的是，萬一自己沒賣出去，這馬半仙連個棺材板都沒有，總不能光著身子埋了。
一開始袁飛飛是蹲在街邊的，后來蹲累了，她干脆靠著墻坐了下來。閑著無趣，她從腦袋頂上掰了半根草棍，叼在嘴里。
舌頭上沾上了土腥味，袁飛飛朝旁邊啐了一口。
這一口吐得干脆，也吐得陰狠。
又過了一會，袁飛飛干脆站起身，準(zhǔn)備拔了草標(biāo)回去。
她手都抬起來了，忽然一道聲音傳過來，“這是……賣身呢？”
袁飛飛轉(zhuǎn)過頭。
對街是家酒樓，袁飛飛特地找這么個位置，一是覺得這里來往人多，容易碰到買主，二是這蓬薈酒家店大業(yè)大，冬日里火盆燒得旺，隔著一條街都能感覺到暖風(fēng)。
袁飛飛抬起腦袋，看著面前的幾個人。
她聳了聳鼻子，嗅到滿身的酒氣。
這是剛從蓬薈酒家出來的酒客。
“洪大哥，怎的了？”
袁飛飛掃了幾眼，這幾個人高矮不一，卻通通勁身扎實(shí)，瞧著像武夫。
打頭的這個好似是眾人口中的“洪大哥”，中年模樣，體態(tài)結(jié)實(shí)，裹著一身深色大襖。
可能是醉了的原因，他的眼神飄飄忽忽的，得半彎著腰才能盯準(zhǔn)袁飛飛。
“你，”洪大哥剛說一個字，打了個酒嗝，又接著道，“你賣身？”
袁飛飛被熏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
洪大哥又問了一遍，“你賣身？”
袁飛飛緊緊看著他，“賣！”
洪英被她一喝，怔了半晌，瞇著眼睛看著袁飛飛，道：“你多大了？”
“有十歲了�！�
“嘁！”洪英不屑一笑，直起身子�！靶『⒆蛹壹也焕蠈�(shí)，還撒謊�！彼执蛄藗�嗝，招呼著后面幾個人，“走了走了�！�
袁飛飛頓時急了，一下子跳到洪英面前，攔住他，“怎么不買？”
她年紀(jì)小，聲音脆生生的，洪英聽著這嗓子，酒醒了半點(diǎn)。他垂著眼，看著袁飛飛道：“我再問你，你多大了？”
袁飛飛不敢再說謊，道：“八歲�！�
“嗯，”洪英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你怎的大過年的賣身？”
“我要錢！”
“哈！”洪英哈哈一笑，道，“知道你要錢，要錢來做什么？”
袁飛飛不說話了。
洪英擺擺頭，又準(zhǔn)備走。
袁飛飛攔著不動地方。
洪英身形高大，赫然站在袁飛飛面前，像一座大山一樣。他低下頭，垂眸之間，剛好與袁飛飛四目相對。
一眼之下，洪英的酒又醒了半分。
唷，好利索的一雙眼睛。
袁飛飛身上臉上臟得不成樣子，可偏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盯著洪英，絲毫退縮都沒有。
“買我，我力氣大，能干活！”
洪英被逗樂了，“力氣大？”
袁飛飛被他一笑，臉有些掛不住，大叫道：“你不信，我去砍樹給你看！”
“不用了�！�
袁飛飛還要說什么，洪英伸出手，打斷她道：“小丫頭，我既問了你，便是打算買下你。”
袁飛飛眼瞧機(jī)會來了，馬上道：“二兩銀子，差一錢都不行！”
洪英嘿嘿一笑，道：“銀子不是問題。我問你，你還有家人沒？”
袁飛飛：“沒有�！�
“好�！焙橛Ⅻc(diǎn)點(diǎn)頭。
這時，他身后的幾個人講開了。
“洪大哥，你醉了，買什么丫鬟啊�！�
洪英搖搖頭，“不是我買�！�
一個大漢道：“不是你買是誰買？”
洪英往后看了一眼，簡單說了兩個字，“張平�！�
袁飛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
那大漢愣了一下，道：“給張大哥買丫鬟？”
洪英“嗯”了一聲。
“這……”
洪英轉(zhuǎn)過頭，看著袁飛飛，道：“小丫頭，二兩銀子，我不與你簽賣身契，你老老實(shí)實(shí)待五年，怎么樣？”
袁飛飛瞪著眼睛，“不簽賣身契，你不怕我跑了？”
“哈哈�！焙橛⑺室恍Γ�，“不怕�！�
袁飛飛果斷點(diǎn)頭，“好！我不跑！”
洪英道：“你跟我來�！彼洲D(zhuǎn)身對身后的人道，“你們先走，我將人送去便來�！�
那幾個大漢走后，洪英走在前面，帶袁飛飛朝南街走去。
路上，洪英道：“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袁飛飛�！�
“袁飛飛……”洪英在嘴里念了一遍，道，“你知道我為何要買你？”
“不知道�！狈凑I了就好了，袁飛飛心道，等拿了銀子，就給馬半仙買個好棺材葬了。
洪英道：“我買你是要送給我一位好友�！�
賣誰不是賣，袁飛飛不怎么關(guān)心這個，沒出聲。
“他家中只有他一人，而且……”洪英頓了頓，又道，“我這好友口不能言，你要懂規(guī)矩�！�
袁飛飛瞄了他一眼，“啞巴？”
洪英皺眉，正色道：“我說了，你要懂規(guī)矩�！�
袁飛飛噤聲。
洪英怕嚇到她，放緩語氣道：“不過你也無需多慮，他是個好人�！�
袁飛飛點(diǎn)點(diǎn)頭。
談話間，他們已經(jīng)來到南街街尾。袁飛飛打量了一下周圍，這里離城中遠(yuǎn)了，人也少了許多，走在街上有些寂靜。
洪英領(lǐng)袁飛飛拐進(jìn)一個巷子，往深處走，袁飛飛嗅到了一股濃濃的鐵器味。
而后洪英毫無預(yù)兆地停下了，袁飛飛沒反應(yīng)過來，一下撞到他身上。
洪英轉(zhuǎn)過頭，對她道：“過一會兒，你得幫我一下�！�
“怎么幫？”
洪英道：“我這個好友應(yīng)是不愿與外人接觸，平日連個小工都沒有，我這樣貿(mào)然給他買個丫鬟，他定不會接受�！�
袁飛飛睜大眼睛，“他不要你就不買了�。俊�
“不不�！焙橛u頭道，“買是要買的，所以讓你幫個忙�！�
“你說�！�
洪英道：“張平面雖冷，不過心腸不壞，你要裝得可憐一些�！�
袁飛飛毫不猶豫地點(diǎn)點(diǎn)頭，“好！”
洪英還想補(bǔ)充點(diǎn)什么，袁飛飛道：“走吧，他肯定會留下我的�！�
洪英愣了一下，看著袁飛飛道：“你怎的這般篤定？”
袁飛飛斜眼看他，“等下我讓你走的時候，你聽我的�！�
洪英“呵”了一聲，接著往前走。
最后，他們來到巷子最深處，半截的青石階，灰黑的墻壁，這與一般住戶的院子不同，倒好像是間作坊。
洪英走過去，叩了叩門。
袁飛飛老老實(shí)實(shí)地站在后面。
沒過一會兒，袁飛飛聽見里面有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
吱嘎一聲，門開了。
袁飛飛看著里面出來的人。
與洪英相同，他身形也很高大，不過或許是身著單衣的緣故，他看起來沒有洪英那般魁梧。
洪英見了他，立馬笑了起來。
“張平兄弟，老哥來看你了。”
那個被喚張平的人對洪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側(cè)過身，示意洪英進(jìn)屋。
“不忙不忙，老哥帶了個人來，你瞧瞧�！闭f完，洪英讓開身，在后面站著的袁飛飛往前走了兩步。
張平看見袁飛飛，又看回洪英。
洪英道：“你這作坊活不少，人卻不多，老哥見你這幾年辛苦，給你買了個小工打下手�！�
張平聽完，擺手。
“你幫過我大忙，千萬別同老哥客氣。”
張平搖頭，同洪英比畫了兩下。
洪英又道：“你先把人收下如何？”
張平還是搖頭。
袁飛飛一直看著這個叫張平的人。
馬半仙還活著的時候同她講過，瞧人先瞧氣。張平深額峰眉，高鼻硬唇，脖頸硬實(shí)，喉結(jié)突出�？粗�，再嗅著這周圍散著的、若有若無的鐵器味，總讓袁飛飛覺得骨子里發(fā)寒。
想起馬半仙，袁飛飛小小年紀(jì)里，又覺得有些惆悵。
馬半仙撿她回來，半拖半拽地拉扯了五六年。雖然自打她會說話便一直叫他“驢棍”，但是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
唉……
沒等袁飛飛惆悵完，那邊洪英已經(jīng)敗下陣來。袁飛飛瞧著苦勸張平的洪英，不管他如何說，張平都是一副表情，明確地拒絕。
“張平兄弟，你怎的這般固執(zhí)呢？”
張平比畫了幾下，洪英剛想再說什么，只聽身后啪嘰一聲，隨后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號。
“爺，你可憐可憐小的啊——”
洪英目瞪口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袁飛飛。
她何時哭成了這副模樣。
袁飛飛本來便年紀(jì)小，人也瘦弱，加上這滿臉的眼淚，無聲地啜泣，整個人在月色下顯得可憐得不得了。
“我爹死了，我娘也沒了，爺，你要不買我，那我也活不了了！”袁飛飛清脆的聲音夾雜著哭腔，在夜色中分外凄厲。
洪英偷偷看了一眼張平，發(fā)現(xiàn)他定定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袁飛飛。
洪英試探道：“張平兄弟，你看這丫頭這么可憐，你便留了她吧！”
張平目光深沉，看著袁飛飛，似是在思慮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還是搖了搖頭。
洪英見這也不行，一時也沒了主意。
袁飛飛也看見了張平搖頭，她一咬牙，轉(zhuǎn)過臉朝洪英哭道：“恩人，看來小人身賤福薄，注定命喪寒天，你走吧！”
“可……”
“你走吧！”袁飛飛哐當(dāng)一下給洪英磕了個響頭。
洪英一個激靈，想起剛才袁飛飛的話，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道：“也罷，也罷了。”他轉(zhuǎn)頭對張平道，“你既不愿留，老哥也不勉強(qiáng)，我這就走了，你多多保重�！�
他欲走之時，張平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指了指袁飛飛，又比畫了兩下。
洪英嘆氣道：“我怎么收留?我家中已有丫鬟，再買一個也養(yǎng)不起她。唉，可憐這孩子命薄，也沒辦法�！闭f完，他擺擺手，順著巷口離開了。
張平手指扳緊門框，站了一會兒，終是狠了狠心，關(guān)上房門。
這回輪到袁飛飛目瞪口呆了。
那洪大哥不是說他是個好人嗎？
呸！袁飛飛恨不得破口大罵，跟那馬半仙一樣，全是江湖騙子！不過……
袁飛飛坐在地上，心里回想剛剛張平最后看她的神情。
那雙眼睛她形容不出，但絕對跟馬半仙那飄忽游離的眼神不一樣。他的眼睛就像……就像……
袁飛飛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門又開了。
她抬起頭，張平站在門口，看著袁飛飛，而后，慢慢側(cè)開身，讓出一條進(jìn)屋的路來。
袁飛飛睜大了眼睛。
張平以為她不懂，伸手朝門里比畫了幾下。
袁飛飛站起來，大聲道：“你要我了？”
張平緩緩點(diǎn)點(diǎn)頭。
袁飛飛心里一喜，臉上不由得笑出來，嗖一下從地上蹦起來，歡天喜地地沖進(jìn)了屋子。
張平在后面默默地關(guān)好房門。
不遠(yuǎn)處的巷子角，洪英眼瞧著這一幕，也笑出了聲，“好，好，好啊，哈哈。”
大年初一那一天，袁飛飛把自己賣了。
買下她的是崎水城打鐵鋪的主人，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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