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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jié) 新總督街頭奇斷案 假老表千里訪行轅(2)

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山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蔑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他轉(zhuǎn)頭又問覃立山,“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瘪⑸街噶藥讉,有當(dāng)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于袒護(hù),有的害怕報復(fù),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里齜著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為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了。”接著,他雙手往背后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吊,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著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山:“這幾個兵士,在你店里都吃了些什么?”

“麂子肉,還有兩只野兔!

“你,”殷正茂指著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里,吃沒吃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jī)會,吃沒吃?”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為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fā)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瞇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仿佛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币笳傲艘宦。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wèi),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wèi),個個刀法嫻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zhí)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北粔涸诘厣蟿訌棽坏玫呐/傋犹柦衅饋。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

跪在一邊的覃立山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愿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兇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guī),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山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rèn),我現(xiàn)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里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yīng)得。如果找不出什么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zhuǎn)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劃,接著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后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眾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股栗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沖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惡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唯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里可有證據(jù)?”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四個刀兵抬著牛瘋子飛奔而去。

盯著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山!”

覃立山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山,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yán)。相信這種事今后再不會發(fā)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xiàn)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山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干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lǐng)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jìn)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zhuǎn)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

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么會有親戚跑到這里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布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

“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

那胖子回轉(zhuǎn)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么會是你?”

“想不到吧!迸肿有σ饕髯呓皝。

殷正茂由驚詫變?yōu)榧樱瑑墒肿プ∨肿蛹绨蛞粨u,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里收購藥材,聽說你也升官到了這里,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yīng)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闭f罷喊過一名侍衛(wèi),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tài)度,行轅內(nèi)的侍衛(wèi)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jìn)值房之后,當(dāng)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

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并不是殷正茂什么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李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jìn)士。因他是荊州府應(yīng)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xiāng)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shù)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yuǎn),正是肩負(fù)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里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zé)岵瑁谕胖,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么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么闊氣!崩盍x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fā)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yùn)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么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么會有這么多?”

“怎么就不會有這么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yuǎn)處的崇山峻嶺,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里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是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后,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采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二十多人。果子采回來后,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制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壇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意兒,李大人準(zhǔn)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后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么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介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意兒,人就變成了發(fā)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xiàn)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fā)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jìn)門來,湊趣說道:“什么事這么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xué)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禁,撲哧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zhèn)三湘的臬臺大人,怎么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里?”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jī)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折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yīng)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里,殷正茂不敢貿(mào)然表態(tài),F(xiàn)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于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guān)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么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么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guī)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只臥虎。我朝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石汀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卷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干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jìn)來續(xù)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dān)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胡子的當(dāng)。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胡子真的就給你設(shè)計了一個陷阱!”

“什么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fèi),并放出風(fēng)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石汀兄,你怎么處置?”

“這個請你轉(zhuǎn)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fèi)名義撥出,我為什么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么,太岳兄也認(rèn)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dān)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shè)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里頭最近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你并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后果,讓我設(shè)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jié)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xì),預(yù)感到京城大內(nèi)正在醞釀一場暴風(fēng)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于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diào)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去一來,也就是前腳后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絕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yǎng)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么?”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愿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云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fù)心理,頓時三角眼內(nèi)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dāng)猴耍!

“如今他已經(jīng)在耍你了!崩盍x河補(bǔ)了一句。

“那就看到底是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瘆人,“我手里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么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么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一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并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里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么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崩盍x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shè)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岳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為妙。”

“這么說,我也不強(qiáng)留了!币笳f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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