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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節(jié) 王真人逞兇釀血案 張閣老拍案捕欽差(2)

這是哪個王八羔子告了密,嘴上長了疔瘡。方老漢心里一沉,暗自罵道,但為了應(yīng)付過去,也只能搜腸刮肚把謊話編下去:“差爺,您說的也不假,前些時云枝是回門住了幾天,但就在你們來的前一天,她就又回婆家了!

“你別他娘的豬鼻子上插蔥,裝象了,這一胡同人,啥時候見過你家辦喜事?”

“這……”方老漢一時語塞。

“這、這、這個雞巴,”皂隸粗魯?shù)亓R了一句,接著逼問,“你兒子方大林呢?”

“送云枝尚未回來。”

“那我們就坐在這里等。”三個皂隸再不搭話,一個個蹺起二郎腿。

方老漢被晾在一邊,心里頭雖然窩火,卻又不得不強(qiáng)打笑臉,忙不迭地獻(xiàn)茶、上點心?纯吹搅宋顼垥r間,皂隸們還沒有走的意思,方老漢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搭訕道:“差爺,要不就賞個臉,中午在小老兒家里吃頓便飯!

皂隸眼一橫,鼻子一哼,刁難道:“爺們嚼干了嗓子,要吃燕窩滋潤滋潤,你家有嗎?”

方老漢賠笑說道:“爺們真會說笑話,我方老兒活了這一把年紀(jì),還沒見過燕窩是個啥東西!

“那,魚翅也行!

“這,這個也沒有!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你請我們吃什么?”

“反正到了吃飯時間,好歹對付一頓。”

“就是要對付,也不能在你家對付,從這里出胡同口,向左拐百十丈遠(yuǎn),就是京華樓飯莊,咱們就去那里對付一頓!

皂隸輕悠悠說來,方老漢知道這又是敲竹杠,心想蝕錢免災(zāi)送走瘟神也是好事,便心一橫,去雜貨店里用木托盒托出幾吊錢來。說道:“差爺,這是小老兒孝敬的飯錢!

皂隸瞥了一眼,不滿地問:“怎么都是銅的?”

方老漢忍氣吞聲答道:“俺小本生意,一個銅板賣只篦子,兩個銅板賣只海碗,平常收不來銀錢。”

“哭什么窮,咱爺們又不是乞丐!”皂隸吼罷,又兀自靜坐,不吭聲了。

方老漢無法,只得返回雜貨鋪,抖抖索索地從錢柜里摳出一兩碎銀,回來遞給皂隸,噙著淚花說道:“差爺,這是俺小店的本錢,就這么多了,你們好歹拿著!

“誰不知曉你們生意人,錢窟窿里翻跟頭!”皂隸悻悻然奪過銀子,連帶著把木托盒上的幾吊錢也收起裝了,然后揚(yáng)長而去。

這回方家人再不敢高興了,而是提心吊膽生怕還有意外發(fā)生。當(dāng)天晚上方大林從鄉(xiāng)下回來,聽父親講述這兩天家中發(fā)生的事情,免不了埋怨老人幾句,氣沖沖說道:“你何必那么小心,公門里的人,喉嚨管里都會伸出手來要錢,喂不飽的狗。明日再來,俺就不搭理,看他們咋辦!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也平安無事。下午剛過申時,坐在雜貨店里的方老漢,突然看到一乘四人官轎從胡同口里抬了進(jìn)來,儀仗里頭,除了一對金扇,還有了六把大黃傘。這顯赫規(guī)模,連部院大臣也不曾有得。方老漢在天子腳下住了一輩子,不消打聽,就是撿耳朵也聽熟了,朝廷各色官員出行的轎馬輿蓋都有嚴(yán)格規(guī)定,任誰也不敢僭越。瞧眼前這撥子轎馬,除了官轎稍小,用的扇傘卻如同王公勛爵,更有特殊之處,那一對金扇前頭引領(lǐng)開路的是一對兩尺多長的素白絹面大西瓜燈籠,正面綴貼有四個紅絨隸書大字:“欽命煉丹”!斑@是哪一路王侯,怎么就沒有見過?”方老漢正在納悶,卻見那乘官轎停到了自家門口。走上前哈著腰殷切掀開轎門簾兒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兩次來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皂隸。

“大真人,請!”隨著皂隸一個“請”字,一個約莫有四十多歲的蓄須男子從轎門里貓腰出來。只見此人身著黑色府綢道袍,袖口翻起,露出一道細(xì)白葛布襯底,腳蹬一雙千層底的黑色方頭布鞋,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的忠靜冠,從頭到腳一身黑色打扮,連手中搖著的那一把扇子,也黑骨黑柄黑扇面,端的黑得透徹。此人就是領(lǐng)命為隆慶皇帝煉制“陰陽大補(bǔ)丹”的崆峒道人王九思。

“這就是方家?”一出轎門,王九思就拿腔拿調(diào)問道。

皂隸連忙回答:“正是。”

王九思看到站在雜貨鋪里的方老漢,又問道:“你就是當(dāng)家的?”

方老漢一時緊張,張著口卻沒有聲音,那皂隸又搶著回答:“他就是方老漢,這雜貨店的掌柜,云枝就是他的孫女兒!

王九思點點頭,靠著柜臺說道:“方掌柜的,聽他們講,你把孫女兒給藏起來了!

“回……”方老漢不知如何稱呼王九思。

“這是皇上欽封的王大真人!痹黼`介紹。

“啊,回王大真人,”方老漢打了一個長揖,小心說道,“俺已稟告過這位差爺,俺的孫女兒云枝,已經(jīng)出嫁了。”

“出嫁到開封是不是?”王九思聲音突然一冷,眉心里聳起兩個大疙瘩,申斥道,“你方老漢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怎么能夠把姻緣牽到開封?連編謊話都不會,快說實話,把你孫女兒藏到哪里去了!

打從京城鬧騰起征召童男童女這件事,王九思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著名人物。京城里那些養(yǎng)了童男童女的人家,每天都不知要把他詛咒多少遍。其實,這王九思也并非真的就是什么崆峒道人,而是隴西地面上的一個混子。年輕時曾在家鄉(xiāng)的一處道觀里學(xué)過兩年道術(shù),因在觀里調(diào)戲前來進(jìn)香的婦女,被師傅趕了出來,從此流落江湖,吃喝嫖賭無所不能。在這京城里也混了幾年,終是個偷雞摸狗的下九流人物。直到去年交結(jié)上大太監(jiān)孟沖,這才時來運(yùn)轉(zhuǎn),成了部院門前騎馬、紫禁城中乘輿的顯赫人物。這次隆慶皇帝犯病,信了他巧舌如簧,要征召兩百個童男童女煉制“陰陽大補(bǔ)丹”。他原以為圣旨頒下,在偌大一個京城征召兩百名童男童女應(yīng)該不是難事,孰料他把這事想得過于簡單。一聽到風(fēng)聲,各戶人家都把兒女藏起來了,一幫皂隸沒頭蒼蠅一樣忙了幾天,才找上來二十幾個;噬夏沁呌执咧蹙o,王九思這才急了,決定親自出馬,他別出心裁制作了一對“欽命煉丹”的大燈籠,放在儀仗前頭招搖過市,趕馬混騾子地就來到了方家。

方老漢雖然每天都會見到達(dá)官貴人的出行儀仗,但從未打過交道,如今王九思把大轎子歇在他家門前,并咄咄逼人說他撒謊。方老漢頓時慌得六神無主,正在這時,方大林從里屋三步并作兩步趕了出來。

“有何事?”方大林瞅了王九思一眼,劈頭問道。

“你是誰?”王九思反問。

“這是犬子……”

方老漢賠笑介紹,方大林搶過話頭,硬聲硬氣答道:“我叫方大林!

“方大林……唔,你就是方大林。”王九思問身邊皂隸,“他的女兒叫什么來著?”

“云枝。”

“方大林,你把女兒藏到哪里了?”

“送回開封府了!

“娘的,你爺兒兩個都是鴨子死了嘴硬,小心別惹得爺生氣。”王九思獰笑著,收了手中扇子朝燈籠一指,“這上面的字,認(rèn)識么?”

方大林瞟了一眼,答道:“認(rèn)得!

“認(rèn)得就好,”王九思雙手往后一剪,一邊踱步,一邊玩著紙扇說道,“欽命煉丹,你是京城里頭的百姓,自然知道什么叫欽命,征召你家女兒云枝,這就是欽命。你把女兒藏起來,這就是違抗欽命。違抗君命是多大的罪,你知道么?”王九思擺譜說話時,左鄰右舍過往行人已是聚了不少,把個巷子口堵得水泄不通。

方大林見有這么多人看熱鬧,也不想裝孬種讓人瞧不起,于是亢聲答道:“回王大真人,小人知道違抗君命可以殺頭。但小人并沒有違抗君命!

“你把女兒藏了起來,豈不是違抗君命?”

“皇上頒旨征召童男童女不假,可圣旨里頭,并沒有點明要征召我家云枝。”

“你,”方大林這一狡辯,竟讓王九思一時搭不上話來,頓時惱羞成怒,恨恨罵道,“你這刁鉆小民,不給點厲害給你看看,你就不相信頸是豆腐刀是鐵,來人!”

“在!”

眾皂隸一起頓了頓手中水火棍,答應(yīng)得山響。

“把這小子鎖了!

“是!”立刻幾個皂隸上前扭住方大林,拿住木枷就要往方大林頭上套。

“你們憑什么拿我?”方大林扭著身子反抗。

王九思上前,用扇柄抵住方大林的喉管,惡狠狠說道:“爺專門治你這種犟頸驢子,進(jìn)了大牢,站站木籠子,你就老實了,帶走!”

看著王九思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方大林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也顧不得危險,竟“呸”的一聲,把一泡痰吐到王九思臉上。

這一下闖了大禍。

“打!”王九思接過皂隸遞過來的手袱兒揩凈痰跡,一聲怒喝。

早見眾皂隸一起舉棍劈頭蓋臉朝方大林打來,方大林頓時被打翻在地亂滾,滿頭滿臉是血。

“打,往死里打!”王九思猶在狂喊。

其時方大林躲避棍棒,已自滾出胡同口躺到了王府井大街,眾皂隸接了王九思命令仍不放過,一路追著打過來,可憐方大林頃刻之間皮開肉綻,七竅流血便已斃命。

眼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圍觀的人群可不依了。他們把欲登轎離去的王九思團(tuán)團(tuán)圍住。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當(dāng)兒,張居正的大轎抬了過來。

聽罷方老漢的哭訴,張居正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心中忖道:“兩天前我曾為這妖道之事挨了皇上的訓(xùn)斥,F(xiàn)在如果再管這件事,要么就為王九思開脫,這樣就會大失民心,遭天下士人唾罵。要么就秉公而斷,嚴(yán)懲王九思草菅人命的不法行為。如此來又會引火燒身,如果一旦得罪皇上,自己本來就岌岌可危的次輔地位恐怕就更加難保了!闭谧笥覟殡y之時,恰好巡城御史王篆聞訊趕了過來,他本是張居正的幕客,平日過從甚密,被張居正倚為心腹。

王篆知道張居正的難處,故一來就大包大攬說道:“先生您且登轎回府,這里的事留給學(xué)生一手處理!

“這樣也好。”張居正點頭答應(yīng),轉(zhuǎn)身就要登轎而去。

方老漢眼見此情連忙膝行一步,抱住張居正的雙腿,哀哀哭道:“張老大人,你不能走啊,這王大真人口口聲聲說是奉了欽命而來,巡城御史恐怕管不了他。 

接著方老漢的哭訴,漸次圍上來的市民百姓也都一起跪了下來,叩地呼喊:“請張老大人做主!

面對男女老幼一片哀聲,張居正已不能計較個人安危了,只得長嘆一聲,與王篆一道走到了胡同口。

這時王九思一行尚被圍觀人群堵在方家雜貨鋪門前,王九思雖然仗著自己有皇上撐腰,弄出人命來也感到無所謂。但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且群情激憤,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心里頭還是難免發(fā)怵。這時在一片喧嘩聲中,王九思得知張居正來了,頓時如得救星。他雖然從未與張居正打過交道,但根據(jù)“魚幫水,水幫魚”的道理,相信張居正一定會設(shè)法把他救出困境。

“張閣老,你看看,這些刁民要造反了!”看到身著一品官服的張居正走進(jìn)人群,王九思便扯起嗓子號了起來。

張居正瞅著一身黑氣的王九思,沒好氣地問道:“你是誰?”

王九思一聽這口氣不善,心中一咯噔,答道:“在下就是隆慶皇帝欽封的大真人王九思!

“你就是王九思?”張居正目光如電掃過來,仿佛要看透王九思的五臟六腑,接著朝路上躺著的方大林一指,問道,“這個人是你打死的?”

“他抗拒欽命!

“什么欽命?”

王九思指著侍從手上的燈籠,驕橫說道:“我奉欽命煉丹,要征召童男童女,這方大林違抗君命,把女兒藏了起來,本真人今日親自登門討人,他不但不知錯悔過,反而羞辱本官,所以被亂棍打死,死有余辜!

“好一個欽命煉丹,”張居正厭惡地看了一眼那兩盞燈籠,義正詞嚴(yán)說道,“你煉丹奉了欽命,難道殺人也奉了欽命?”

“這,是他咎由自取!

“當(dāng)今皇上愛民如子,每年浴佛節(jié)以及觀音菩薩誕辰,他都要親到皇廟拈香,為百姓萬民祈福。你這妖道,竟敢假借煉丹欽命,當(dāng)街行兇打死人命,皇上如果知道,也定不饒你!”

張居正話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發(fā)一片歡呼,有人高喊:“張閣老說得好!殺人償命,把這妖道宰了!

王九思本以為來了個救星,誰知卻是個喪門星。頓時把一張生滿疙瘩的苦瓜臉拉得老長,與張居正較起勁來。只聽得他冷笑一聲,悻悻說道:“張閣老,看來你成心要跟我王某過不去了,別忘了大前天在內(nèi)閣,你因反對煉丹,被萬歲爺罵得面紅耳赤!

圍觀者一聽這話,都一齊把眼光投向了儒雅沉著的張居正,眾多眼神有的驚奇、有的疑惑、有的憤懣、有的恐懼。張居正腦海里飛快掠過高拱、孟沖以及皇上的形象,禁不住血沖頭頂氣滿胸襟,忍了忍再開口說話,便如寒劍刺人:“君父臣子千古不易,臣下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皇上以圣聰之明,及時指正,這乃是朝廷綱常,有何值得譏笑?倒是你這妖道,非官非爵,出門竟敢以兩把金扇、六頂黃傘開路,儀仗超過朝廷一品大員。不要說你殺了人,就這一項僭越之罪,就可以叫你腦袋搬家,王大人!”

“在!”王篆朗聲答應(yīng),從張居正身后站了出來。

張居正指著王九思,對他下令:“把這妖道給我拿下!”

“你敢!”王九思跳開一步,吼道,“眾差人,都操家伙,誰敢動手,格殺勿論!”

幾十名皂隸聞聲齊舉水火棍把王九思團(tuán)團(tuán)圍住,而王篆帶來的一隊侍衛(wèi)也都拔刀相逼。雙方劍拔弩張,眼看一場廝殺難免。

“都給我閃開!”張居正一聲怒喝,緩步上前,伸手撥了撥一名皂隸的水火棍,問道,“你在哪個衙門當(dāng)差?”

“回大人,小的在順天府當(dāng)差。”

“啊。”張居正點點頭說道,“順天府三品衙門也不算小,你也算見過世面,你認(rèn)得我身上的官服么?”

“小的認(rèn)得,是一品仙鶴官服!

“那你再回頭看看,你身后這位王真人穿的是幾品官服?”

皂隸扭過頭看看,回身答道:“回大人,王真人穿的不是官服!

“既然他沒有官袍加身,你們?yōu)楹芜要聽他的,卻來違抗我這一品大臣的命令,嗯?”張居正這一問聲色俱厲,眾皂隸頓時殺氣泄盡,紛紛把舉著的水火棍放下。

“上!”王篆一揮手,持刀侍衛(wèi)早已一擁而上,把王九思五花大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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