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三軍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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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寒照苦月，隴暗積愁云。今日山門樹，何處有將軍？”
低沉的挽歌如同陰沉沉的雷聲，悶悶地壓抑著，從這個營房滾向那個營房。又如大海里的波浪，一重一重地涌動著，不見發(fā)端，也不見終極。整個世界都暗淡失去了光彩，北方的天空，連鳥兒也不再飛翔。
劍北道的新任總管馮毅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局面。但是他知道，不能鎮(zhèn)壓。幾年來同生共死，易鳳歌早已獲取了全部士兵的心。這些士兵，特別是四萬鐵龍騎，與其說是云國的軍隊，不如說是易鳳歌的軍隊。宰相關(guān)之洲的囑托，就像一塊石頭一樣壓在馮毅的心里：“馮將軍，寧可將鐵龍騎解散也不能讓他們叛亂。他們心底只有易將軍，對他們的哀思，只能疏導(dǎo)不能阻止。這番重任就交給你了……”
馮毅看到了關(guān)之洲眼底的掙扎。關(guān)之洲與易鳳歌關(guān)系極好，對他而言，易鳳歌的死亡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但是他卻強撐著，幫皇帝處理國事……在那樣的掙扎里，推辭的話再也不能出口，馮毅重重點頭。
朝廷壓住了易鳳歌北蒙山自殺的消息。但是小道消息早已悄悄傳過來，幾乎所有士兵都已經(jīng)知道將軍自盡的消息。
朝廷的臣子，在面對這樁案子的時候或者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易鳳歌有叛逆之心，其死罪有應(yīng)得。但是士兵們并不管這些。他們只知道，愛護他們而且?guī)缀跏前賾?zhàn)百勝的軍神死了，死在朝廷的懷疑之下。
他們的主心骨死了，他們上邊的一方天空塌陷了。從此之后，云國的星空，少了一顆燦爛的將星，永遠(yuǎn)無法彌補。
在這樣的情況下，阻止士兵們的哀思，無異于去點燃一個火藥庫。馮毅不敢，也無法可想。
然而—馮毅不能不動！士兵必須打散改編，否則事情難料。誰知道這些士兵會不會暴亂？雖然派了宣傳兵深入軍營，與士兵們交流易鳳歌事件，委婉地表明了朝廷的立場。確實，站在朝廷的立場上，易鳳歌絕對不是忠臣。但是，幾乎所有的宣傳兵都得到了一個待遇：被悲痛的士兵們打了一個鼻青臉腫，外加一頭臉的唾沫。
值得慶幸的是，所有的高級軍官都已經(jīng)看守起來。早在馮毅來接掌劍北道軍務(wù)的時候，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所有的高級、中級軍官匯攏，傳遞皇帝命令。服從大局的，束手就擒，等事情完結(jié)之后再做安排；如若心中不服，有叛逆之色的，就當(dāng)場格殺。出乎馮毅的預(yù)料，幾乎所有將軍都束手就擒。血流五步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
但是要將剩余的軍隊打散，卻是一個難題。特別是鐵龍騎。
一群騎兵，全副武裝，端坐在馬上，列成陣勢，看著陌生的軍官。沒有騷亂，沒有任何說話的聲音，連戰(zhàn)馬也是一片沉靜。但是所有的目光都是不懷好意的，靜悄悄的營房里彌漫著殺氣。
小軍官蘇良才看著馮毅與一群陌生的軍官：“鐵龍騎有自己的編制。我們只奉行易元帥的命令，或者見到元帥的鐵龍符。如果要打散也行，請拿出鐵龍符來。”話很溫和，很謙恭，但是眼睛里全是桀驁不馴，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站在這樣的士兵面前，馮毅只覺得嘴巴發(fā)苦，渾身冒汗。他拉著自己的馬，上前一步，靜靜地說道：“諸位將軍，諸位兄弟。大家都是云國的軍人，應(yīng)該奉行的是皇上的命令�；噬蠈σ讓④娏碛邪才�，著本將軍前來接替。兩國邊境，非同小可，諸位都是忠君愛國之人，定然能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將軍所言極是�！闭f話的是另一個小軍官馬友亮，臉上掛著的全是恭謹(jǐn)謙讓。
馮毅松了一口氣，說道：“正是……”
“……將軍所言極是。但是治軍之策，最忌諱的是政出兩門。將軍要接掌我們鐵龍騎，卻不知朝廷將如何處置易將軍？我們四萬軍隊，都深受易將軍大恩，不知易將軍下落，就此被打散，心中不安�！瘪R友亮說話還是極其謙卑，但是話中鋒芒隱隱。
馮毅一滯，說不出話來，臉上一沉，說道：“朝廷如何處置，豈是你我所能置喙！既是朝廷的軍隊，當(dāng)服從朝廷的調(diào)派，你……”
馮毅狐假虎威的話點燃了火藥桶。馮毅還未說完，就聽見下面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厲喝：“朝廷寡恩，忠臣不歸！馮將軍，易將軍之事，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你卻還拿話來支吾我們！當(dāng)我們四萬鐵龍騎都是傻子不成！”是下面的一個騎兵在發(fā)話。
騎兵的話在靜悄悄的空地上震響，如同雷鳴，在在場諸人的心頭上滾過。
一片寂靜。寂靜之后，營地上，極其遙遠(yuǎn)的角落，突然又響起了低低的歌聲：“亭寒照苦月，隴暗積愁云。今日山門樹，何處有將軍？”
“亭寒照苦月，隴暗積愁云。今日山門樹，何處有將軍？”
“亭寒照苦月，隴暗積愁云。今日山門樹，何處有將軍？”……
聲音并不大，低沉的聲音就像是碾子在眾人的心頭碾過。一名小軍官回過頭，看著方才爆發(fā)出來的騎兵：“鐵龍騎軍令，上司討論事務(wù)的時候，不得輕易插話。你該如何處罰？”
士兵站在原地，注視著小軍官，片刻之后，低下頭去：“杖五十�！�
“好，等下事情完結(jié)之后，自己去受罰�！毙≤姽俜愿劳戤叄瑢︸T毅躬身道：“治軍無方，將軍見笑�！惫е�(jǐn)有禮，但是言中之意，根本不將馮毅當(dāng)回事。
鐵龍騎的如此做派，讓馮毅嘴巴里越發(fā)苦了。
馮毅渾身發(fā)抖，片刻之后才說道：“你們不遵從圣旨？”眼睛盯著距離自己最近的蘇良才，厲聲道：“你身為游擊，不遵圣旨，該當(dāng)何罪？”
蘇良才看了馮毅片刻，溫聲說道：“將軍明鑒。今天之事，末將諸人，也曾商議，如何處置。末將手中，尚有一千兄弟。如若鐵龍騎不自相殘殺，那么天下也無人能抵擋。易將軍已死，我們下屬，當(dāng)以為將軍討回公道為志……”
馮毅渾身發(fā)涼，厲聲道：“你要做什么？你們想做什么？難道還想造反不成？你們……”
蘇良才淡淡一笑，說道：“將軍稍安勿躁。易將軍曾教導(dǎo)，作為云國士兵，當(dāng)以云國為重，起兵叛變，讓親者痛仇者快，非我等所為。何況我等若起兵叛變，就坐實了易將軍的污名。所以，四萬鐵龍騎，一人也不會叛變，將軍放心�！�
馮毅心神稍定，說道：“既然這樣，你們?yōu)槭裁催�不遵從皇命改編？”
蘇良才又笑了一笑，說道：“然而朝廷所為，讓我等心冷。蘇良才等進軍營之時，就是自愿的。本就有辭官回鄉(xiāng)的權(quán)力。如今將鐵龍騎腰牌一干事務(wù)都交給將軍，請將軍放我等離開吧�！闭f完他摘下了腰間的一塊腰牌，遞給馮毅。
馮毅怔了怔，沒有去接。蘇良才笑了笑，就將腰牌扔在馮毅的腳下，說道：“一干軍務(wù)，俱已處理妥當(dāng)，一應(yīng)書冊賬目，都在營帳書案上。將軍可派人去清點。”他拍拍身上的戰(zhàn)甲，說道：“蘇某此去，只帶走一身戰(zhàn)甲、一匹戰(zhàn)馬。這些都是當(dāng)日從軍之時家中老母為蘇某預(yù)備，與軍中并無關(guān)聯(lián)。馮將軍好自為之，蘇某去了�！鞭D(zhuǎn)身上馬，竟然自顧自去了。
馮毅目瞪口呆，嘴巴發(fā)干。一個又一個小軍官走上前來，將腰牌扔在馮毅面前。排著隊伍，有序離開，沒有騷亂，沒有喧嘩。
小軍官走完，接著是普通士兵。腰牌扔下，牽馬走人，整個營地彌漫著一種沉重而悲傷的氣氛。
馮毅終于如夢初醒，嘶聲說道：“且慢……你們在做什么？”
站在馮毅面前的騎兵并不說話，緩慢地將腰間的腰牌放下，轉(zhuǎn)身離開。馮毅啞聲叫道：“攔住他！……你們都不許離開！”
馮毅的親兵答應(yīng)了一聲，攔住了一群人的去路。騎兵們面色沉靜如水，靜靜地看著攔住自己的親兵們，眼神里是一片冷冷的—失望。
馮毅這才找到了做將軍的感覺，啞聲說道：“朝廷之事，我們不能置喙，本將軍用項上人頭擔(dān)保，諸位今天留下，本將軍定然不會虧待了諸位�！�
站在馮毅面前的親兵，扭過頭來，眼睛里卻是一片嘲諷：“馮將軍或者不會虧待我們，就像易將軍不會虧待我們一樣—但是，將軍也說過了，朝廷之事，將軍不能置喙。易將軍前車之鑒，我們能忘記嗎？”
“你們……不許離開……”馮毅一時找不出話來，邊上卻有一個急躁的將軍，見馮毅一直退讓，不覺心急，插口厲聲喝道：“我云國有法，擅自離開軍營，以叛國罪論處！你們不要……”
聽下面的人這樣說話，馮毅就知道要糟糕，厲聲喝道：“住嘴！諸位兄弟……”
可是，遲了。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了馮毅的話：“云國有法，擅自離開軍營，以叛國罪論處！易將軍不曾離開軍營，也以謀逆罪論處！云國有法……云國的法律，好生莫名其妙！”
又一個聲音響起：“叛國罪就叛國罪吧，朝廷如此，叫我們?nèi)绾螢橹Я�！兄弟們，回鄉(xiāng)！”
“回鄉(xiāng)，回鄉(xiāng)，回鄉(xiāng)！”
“回鄉(xiāng)，回鄉(xiāng)，回鄉(xiāng)！”
“回鄉(xiāng)”的叫喊聲，震破了整個天宇。軍營已經(jīng)沒有任何秩序可言，一群又一群騎兵，結(jié)成陣勢，一撥一撥地往四面八方?jīng)_去—馮毅帶來的士兵，根本無法抵擋！
馮毅的士兵要將鐵龍騎留下，鐵龍騎卻是鐵了心要離開。兵器交接。盡管騎兵們不曾回手，但是總有誤傷。一點兩點的血腥激發(fā)了人的野性……騷亂演變成了動亂！
兵器的交接聲嘈雜起來，軍營變成了戰(zhàn)場。雖然沒有指揮，但是鐵龍騎士兵的戰(zhàn)斗力依然非同小可！
馮毅臉色煞白！然而，無法可想！
剩余的兩三萬鐵龍騎士兵，如果全部發(fā)作，那么，自己帶來的三萬人馬，會被全部吞沒！
但是，放鐵龍騎全部離開—誰也不能保證，離開的這些騎兵會不會在某一處重新集結(jié)，再次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
那將是野心家叛亂的最佳工具！
到了這個時候，馮毅才想起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看樣子，易鳳歌是真沒有任何謀逆之心！
手中有這樣的軍隊，他都不曾利用，而是孤身逃亡，最終自殺！
馮毅看著邊上的心腹，疾聲道：“去監(jiān)牢，將看守在那里的將領(lǐng)放兩個出來……嗯，一個周晗，一個韓擒虎，一個蘇勤天，就他們?nèi)齻�，讓他們來收拾局面！”
邊上的一個心腹，急忙說道：“將軍，不可！如若那三個將領(lǐng)趁機發(fā)動叛亂，趁機叛逃敵國，我們……”
“朝廷怪罪，本帥一力承擔(dān)！”馮毅疾聲道，“現(xiàn)在只希望易鳳歌的手下，全都是忠義之士……除了易鳳歌的手下，沒有人能收拾這個局面！”
周圍一片寂靜。幾個將軍都已經(jīng)是虎目含淚—是，馮毅這樣做，已經(jīng)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了上去！然而，馮毅已經(jīng)別無選擇，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別無選擇！
一個傳令兵跪下，朝著馮毅重重磕了一個頭，疾奔而去，卻是半晌才回來，啞聲說道：“回元帥，那些將軍，脾氣都是死硬死硬的，都不肯出來，說來收拾場面，要多擔(dān)嫌疑……”
“末將去勸說�！币粋�心腹請命，“屬下就是拼了這條命給他們出氣，也要將他們請出來……”
“你不要去�！瘪T毅苦笑道，“你去不管用，只有我去才行……”馮毅心中明白，朝廷傷了他們的心，周晗等人拒絕也是無奈的自保之舉。如若出來收拾場面并重新獲得兵權(quán)，萬一朝廷說這場兵變是他們主使，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眼下只有自己親自前往，以情動之，給他們承諾，甚至立下書面字據(jù)，才有希望說動他們……看著面前動亂的士兵，禁不住心如刀絞。這可都是云國的勇士�。�
可是，還沒有舉步，就聽見遠(yuǎn)處有尖利的聲音：“元帥，邊境急報！”
“元帥，大總管，邊境急報……”遠(yuǎn)處有斥候踉踉蹌蹌奔跑過來，在一片亂局之中，竟然不曾被士兵們刀槍所傷，也真是一大奇跡：“蘇國趁火打劫，三萬士兵，從兩百里外的北晉縣進入我境內(nèi)，專門來打草谷……”
“��？”馮毅強自站著，吩咐道，“快，秦將軍，你帶人去支援……這邊的事情暫時別管！”
秦將軍站住，苦笑道：“現(xiàn)在想要鳴鑼集結(jié)士兵，也是力所不能及�！�
馮毅站著，臉色蒼白，片刻之后才決然說道：“吩咐下去，讓我們的士兵都收手！將路讓開，讓鐵龍騎離開！用最快的速度放他們離開……假如有愿意留下共同對付蘇國士兵的，我馮毅拿自己的家財，一人賞賜十兩白銀！”
秦將軍咬著嘴唇，片刻之后才將馮毅的命令傳遞下去，回頭對馮毅道：“將軍放心，如果朝廷有怪責(zé)，末將與將軍同罪�！�
馮毅苦笑道：“弄成現(xiàn)在這個場面，我是難辭其咎。只希望朝廷不要怪罪我家人，就是謝天謝地了。你留著有用之身，再圖謀將來吧�！�
秦將軍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想不到易鳳歌威望如此�！�
鐵龍騎見馮毅士兵將路讓開，當(dāng)下如潮水一般四下散去。
正在這時，卻聽見遠(yuǎn)處有一個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在一片雜亂中，居然人人聽得明白：“鐵龍符在此，鐵龍騎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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