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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圖書頻道 > 都市言情 > 姑娘姑娘 > 第 2 章 默認(rèn)章節(jié)
第1節(jié) 花王正傳

花王正傳

[01]

男人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我26歲時得到的答案是:不吹牛、不貪利、不迷女色。作為男人,男人們并不期望你樂善好施義薄云天,僅僅完成這“三不”就行了,換個角度說,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不吹牛、不貪利、不迷女色的男人是多么的不易。

吹牛的男人太沒出息了,有出息誰用得著吹牛?這個國度的“成功人士”大都簡衣縮食深藏不露;貪小利的男人太沒前途了,有前途的誰會這般小鼻子小眼?自古舍小利者必懷大志;至于那些過于好色的男人,簡直又沒出息又沒前途,生理欲望都無法戰(zhàn)勝,你如何戰(zhàn)勝這個深奧的世界?

可同樣的問題遇到女性,尤其是以豪爽聞名的北方女性,得到的答案往往不同。什么叫吹牛?男人不都這德行嗎?吹牛怎么了?姑娘們就待見吹牛露破綻的,有樂子,不是嗎?貪利有什么不對?貪,至少證明這人有上進(jìn)心,那些不貪的、宅在家里吃老子的,能要嗎?至于好色,丑男人的好色才是好色,帥男人跟你吊膀子,那叫調(diào)情。

大華是個酷愛吹牛、貪戀女色、偶舍小利、擅長調(diào)情的男人。

[02]

地鐵站口,戴眼鏡的姑娘低頭按著手機,不時抬起眼皮觀察周圍的情形。

“滿分十分,打幾分?”

我討厭對一個近在咫尺的人品頭論足,既沒修養(yǎng)又不懂得禮貌,如果對方察覺,更徒增一份不必要的尷尬。

“不打分!蔽也莶莼卣f。

姑娘眼神飄過來,他面色不改,繼續(xù)嘮叨:“我給打8分,她胸挺平的,但會打扮,有氣質(zhì),一看就是名牌大學(xué)出來的美女,跟咱們公司那群女公關(guān)不一樣。另外,你瞧她那兩條腿,站得比男人還開,不知讓多少豬拱過了……”

我的臉熱起來,又不知該如何打斷他。

“你等著,我把她叫過來!

半分鐘后,他走回來。姑娘摘下眼鏡與我招呼,我擺出笑臉相迎,寒暄完畢,姑娘走掉。

他轉(zhuǎn)回腦袋,露出一絲得意,補充說:“她是外企的特助,你知道,學(xué)外語的女的都特別騷,外企的女特助都特別賤,我以前在登山俱樂部見過她一次,那時候沒跟她要電話,這次一定得辦了她!

之后的談話,全是公司八卦,但他這份愉悅延續(xù)下來,嘴角始終上揚著。我心系旁枝,盤算著他先前的作為,這顯然是套路,對新來的同事,尤其是上級部門的同事,先使個下馬威,他要你明白,外面針對他的傳說并非傳說。

這個笨蛋與我的第一次交心就這樣失敗了。一般說來,完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每個人都不應(yīng)該把自己最為自信的一面露出來,否則一旦破功,對方便很難再拾起對你的信任。他潦草地將我跟以往見識過的同事們歸到了一類,他覺得我應(yīng)該第一時間燃起對他的欽佩、對他的羨慕,如果我還算是個正常男人,我應(yīng)該主動請教他馭女之術(shù)。

可我對那個漂亮的外企姑娘沒興趣,對他的說話方式?jīng)]興趣,對這個公司的昨是今非沒興趣,我更沒興趣將自己的這些感受告知于他。

整個冬日的周末,外企姑娘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半個銷售部的男生隔著窗戶垂涎。他恪守單身信條,未給予外企姑娘任何名分,對她的態(tài)度也從炫耀漸漸轉(zhuǎn)為厭煩,他接她電話的嗓門越來越大,飆的臟話越來越多。

夜幕中,他拉開車門,目送外企姑娘進(jìn)車,然后轉(zhuǎn)過身與同事們道別,他照舊揚起嘴角,像一盞驕傲的明燈,像一把鍍金的老刀。

[03]

大華真名中沒有“大”字,這是我對他的稱呼,據(jù)說外企姑娘也這么叫他。我告訴大華:“這是中原人叫人的習(xí)慣!弊鳛楸本┤说拇笕A表示很喜歡,他討厭自己家鄉(xiāng)稱呼別人的方式,他說:“我一直跟身邊的人講,甭叫我‘華子’,‘華子’‘華子’的,聽著跟他媽大街上‘拍花子’似的!

公司里其他人喚大華作“花王”。這個段子源自他早年的名片,他原本給自己起了個高端的英文名字“Winston Wang”,總經(jīng)理不允許員工在名片上印非官方的英文名稱,結(jié)果作廢重印,于是銷售部女助理私自將“Winston Wang”改為“Hua Wang”。隨后,公司來了兩名外籍顧問,照著名片上的字眼稱呼大華,整個銷售部笑翻天,大華無力回天,只得憨笑默認(rèn)。

大華非一般矯情的笨蛋,逆來順受的名號,貼上阿Q式的解讀,依然會成為生活中的正能量。他說道:“好歹里面有個‘王’字!笔前,好歹有個“王”字。一名男銷售員,甭管是哪個領(lǐng)域的“王”,只要是“王”,就擁有不同于他人的社交資本。

可大華的事業(yè)并不如他名號那般輝煌。銷售部百人,業(yè)績比大華好的員工不下三四十個,陳勁與大華同屬一區(qū),且入行比大華晚,手里攥著的客戶足足是大華的三倍。每次線上朋友圈聊起業(yè)務(wù),大華都主動選擇隱遁,長官面前,更無法揚起他那“王”的頭銜。

大華將這一切歸咎于學(xué)歷,他將煙頭彈向垃圾桶說道:“山西佬兒,抖個屁啊,不就是念過兩年人大的專升本嗎?運氣好,逮著個看重學(xué)歷的銷售經(jīng)理,好省份都給他了,那些省份都是酒水消費大省,給了我,我隨隨便便都能比他做得好。一個浙江省,他談了兩年,談出什么了?才簽出三個分銷商。上次我跟他去西安見一個客戶,我發(fā)現(xiàn)他連釀酒的基礎(chǔ)知識都不懂,差點給人家看笑話!

大華的話,不能全信,事實上陳勁正是以業(yè)務(wù)能力聞名的。作為市場部人員,我私下咨詢過不下二十名銷售,他們對于陳勁的褒揚毫不吝嗇,稱贊他見多識廣、膽大心細(xì),能約談到任何企業(yè)的一把手,就算對方下榻的是小老婆的外宅,他一樣有辦法混進(jìn)去。

“花王!求你個事兒!”陳勁提溜著包包自遠(yuǎn)處走過來,“上次開會發(fā)的那套新產(chǎn)品的宣傳冊你那兒還有嗎?我這邊第一天就用完了,剛才我看見你桌上那一沓挺厚的,先借我兩本用用!

“甭跟我要,我的下午還要用呢,市場部郭總不在這兒嗎,這種東西你該找他要,要多少有多少。”

“去我們部門拿吧,”我轉(zhuǎn)過身對著陳勁,“拿多少都行,記得留個明細(xì)!

“瞧那個

樣兒!”陳勁走遠(yuǎn),大華翻起白眼,“媽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新簽了客戶似的,我給你說,就他這種人,早晚被同事擠對,你懂什么叫做人。 

[04]

與銷售部一起做人,壓力很大。

我常常對同事講:“市場部與銷售部是一對冰火戰(zhàn)友,市場部負(fù)責(zé)花錢,銷售部負(fù)責(zé)賺錢,外人面前,市場部都是大爺,銷售部都是孫子;老板面前,市場部是孫子,銷售部是大爺!甭毮懿煌,市場部、銷售部人員在資質(zhì)和性情上存在明顯差異,市場部是個彌漫清高的地方,員工多為端架子的高學(xué)歷知識分子,銷售部則偏向務(wù)實,只重結(jié)果不重學(xué)歷,市井味道極濃。

或許,這也是所有快消品行業(yè)銷售人員的特色,為了排壓,酒色面前從不遮遮掩掩,所謂“無酒不歡,無女不樂”,何時何地相聚,喝大酒,聊葷段子,找女人,是銷售部內(nèi)部固定的節(jié)目安排。這幫人,結(jié)了婚的,沒結(jié)婚的,正打算結(jié)婚的,行為上不存在任何差別,每個人的白酒酒量都在一斤以上,每個人的手機里都住著一堆不明不白的異性。

南京分公司宿舍,陳勁與一名男銷售各自拉著女孩子走進(jìn)房間,大華讓剩下的那個女孩子留在客廳陪他和我看電視。

叫床聲隔著門縫流出,我臉皮緊繃,一顆心怦怦亂跳。大華和女孩子顯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鎮(zhèn)靜得令人欽佩,大華對著燈光研究電視遙控器,女孩子一邊嗑瓜子一邊低頭滑拉著桌上的手機。廣告時間結(jié)束,女孩子盤腿坐上沙發(fā)開始看綜藝節(jié)目,大華一條腿架上茶幾,一只手抓起手機狂搖。叮咚聲響,大華搖到一個叫子文的男孩兒,復(fù)搖,又是子文,大華火起,回復(fù)子文道:“子文,請你不要再搖了!”接著,搖出一個女孩兒,大華噌的一聲坐過來,指著屏幕說:“快看這個女的簽名‘老公當(dāng)兵去了’,哈哈哈哈!

他笑的聲音越來越大,隔壁叫床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我雙手搓了把臉,起身走到陽臺透氣。

北京酒吧吧臺,女孩兒們主動走過來與大華打招呼,大華揚著嘴角跟她們打情罵俏。

“你知道在北京泡妞兒的秘訣嗎?”

“不知道,是什么?”

“你得有三樣?xùn)|西:戶口、車、樂子。北京戶口,加一輛十幾萬以上不太丟臉的車,然后拉著她到處溜冰啊,爬山啊,聽相聲啊,告訴你,不超過三十歲的,統(tǒng)統(tǒng)拿下。講白點兒,有個北京戶口就已經(jīng)具備情圣的資格了,不信你問問咱們公司那些女的,哪個沒上過北京男人的床。”

“你這也太以偏概全了,你別把你見過的就說成是全部!

“你愛信不信……嗨,你這種有女朋友的人,跟你說你也不懂!

一位黃發(fā)紅裙的姑娘挽著男人的胳膊現(xiàn)身,受關(guān)注度遠(yuǎn)超五分鐘前的大華,大華杯子里的酒酸起來。

“你知道她干嗎的嗎?”

“干嗎的?”

“野模兒,跟你們市場部經(jīng)理認(rèn)識,每年公司參加糖酒會都把她給帶上。特能裝,我們銷售部哥們兒問她點事兒,愛搭不理,還甩臉子給我們看。有什么呀,不就是演過一兩部低成本電影嗎,還真把自己當(dāng)明星了,等我混成了,等著!”

“你覺得怎么著就算混成了?”

“有錢!嘿,你還別說我俗,我比誰活得都明白,你看看我們每天看的那些電視、報紙、網(wǎng)站,五花八門的社會新聞:什么官員落馬啦,什么老板跟小姨子跑啦,什么兄弟倆為了塊地翻臉啦,還有什么毀約啦打官司啦……說到底,不都是錢給鬧的嗎?我跟你說小羽,男人就得有錢,這是男人性感的標(biāo)志,權(quán)力也能讓男人變得性感,可咱們平民老百姓一輩子哪來的什么權(quán)力,錢不一樣,只要努力,誰都有機會掙錢!

大華不愧為一名合格的銷售,他所從事的職業(yè),的確是以錢來衡量成就的,某種程度上說,錢也算這個職業(yè)的道德。

[05]

大華的職業(yè)迎來轉(zhuǎn)機。公司新上任的總經(jīng)理帶來新的營銷顧問團(tuán)隊,其中舉足輕重的一人正是大華早年在另一家公司的上司,聰明的大華巧妙地對所有人掩蓋了這層關(guān)系,直到有一天,同事們撞到他們同出入一家會所。

季度例會,銷售經(jīng)理點名表揚本部門的明星員工,大華首度被提及,同事們紛紛湊過去拍他的肩頭,他盡露喜色。不遠(yuǎn)處的陳勁五味雜陳,他的業(yè)績依舊排在大華的前面,但原本屬于他的那些好省份被上司分給了大華。

大華抖起來,舉手投足,帶著祥和的風(fēng)。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花王”稱謂在公司絕跡,同事們紛紛跟著我叫他“大華”。大華開始請客,大到公司副總,小到在讀實習(xí)生,紛紛在不同的場所享受著由大華付費帶來的歡樂。他的用意再明顯不過,新朝新氣象,他要借機成為全公司知名度最高的員工,這樣他的每一次努力都會獲得最高級別的回報。

飯桌上,我不合時宜地提起那個外企姑娘,他對我說,自理發(fā)店門口吵完一架,這姑娘就再沒找過他。他坦言他們的關(guān)系遠(yuǎn)沒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奔放,交往三個月,纏綿不過三次,一次在她住處,一次在她住處附近賓館,一次在她住處附近賓館停車場的車?yán)铩?

“你在車?yán)镒鲞^嗎?”他不懷好意地問,接著他笑起來,“你肯定做過,哈,你這個人最會裝了!”我感到些許尷尬,壓低聲音回他:“我真沒有,在車?yán)锔蓡幔坎慌卤蝗伺膯?不怕一氧化碳中毒嗎?死的時候光著屁股那該有多丟人。”他嘴里的可樂“噗”的一聲噴出來。

天上的雨云越來越低,適合“車震”的月份來臨,大華晉升為華東大區(qū)銷售經(jīng)理,同時兼任整個銷售部的副經(jīng)理。為示祝賀,我買了只進(jìn)口打火機送他,并在說明書上留下一行字:不是朋友,勝似朋友。他當(dāng)晚手機回復(fù)我:不睡同事,只贏同事。相識之初,我告訴他,我從不和同事做朋友,除非自己哪天離職。他也告訴我,他從不睡女同事,除非女同事哪天離職。

[06]

郭小月說:“大華不懂女人。”從女人嘴里說出這句話,想必大華真的不懂女人。女人的生理構(gòu)造、女人的生理欲望,大華比誰都在行,但除了那個外企姑娘,我懷疑他從沒征服過任何一個女人,他不過是個虛榮的沙文主義者,他只會講葷段子,不會訴情話。

沒有情話的花王,并非無用。市場部最大的女性客戶無意間流露出對大華的欣賞,我借勢勸說大華參與市場部公關(guān)工作。我告訴他,那個美女總監(jiān)是那家上市企業(yè)的紅人,沒有她辦不了的事兒,與這樣的女性搞好關(guān)系,于公于私,都是筆不可限量的財富。

他輕佻地應(yīng)下,思索片刻后露出難色,我問道:“有什么不方便嗎?”他伸出手:“你們市場部那輛A6借我……你不是說那女的是海歸嗎?海歸都是最裝×的,我那輛破車開出去多丟人現(xiàn)眼!

我把鑰匙遞給他,他心花怒放,我沉下臉說:“不許在里面做……”他咧開嘴大笑:“哎呀我懂。”

酒足飯飽,大華的嘴合不上,牛皮一路吹到天上,我俯下身幫他打開出租車的門,他一臉壞笑地拍打著我的肩頭。同事散盡,我陪著女朋友留在夜色中散步。女朋友一語不發(fā),臉上蒙著濃濃的嫌棄,我心虛起來,覺得自己有些忘形,我不該把自己私生活里的人扯進(jìn)工作圈子,這不符合我一貫的作風(fēng),更有悖于市場部人員清高的形象。

“你們公司到底怎么回事兒?都是些什么人啊,讀過書沒有?三句話里有兩句話帶著臟字兒。”

“跟咱們坐一桌的大都是銷售,我平時跟他們打交道比較多……銷售一般就這樣兒,講話不裝,接地氣兒,尤其是北京出身的銷售人員,挺好的……”

“你這叫什么話?我也是北京人呀,你們這兒的北京人真夠給北京丟臉的!

我竟然在自己人面前替這伙子人辯護(hù),這真是不可思議。職場上,大華比我虛榮,我比大華虛偽,一個虛偽的人需要為一個虛榮的人講話嗎?不需要吧!要真這么干了,只能證明一件事:我變笨了。與賢人相處,不一定學(xué)精;與爛人共事,一定會變笨。

樓道內(nèi),他用我送他的那只打火機為我點著煙,輕靠過來說:“你別怪我說話直,上次公司聚餐,我仔細(xì)觀察過你女朋友,我覺得她配不上你。”我挪開腦袋對著他:“怎么講?”他頓一下,說:“你這女朋友有點假……真的,這不是什么好事兒,你想想看啊,你都跟她交往三年了,不同居也就算了,結(jié)果她連婚事都不愿意提,她想干嗎?這分明是拿你當(dāng)備胎耍啊,你可得留點心……”

樓道外,我把大華的鬼話丟到九霄云外,我怎么會相信一個破綻百出的人的話呢?是的,我從來沒有信任過他。

[07]

三伏天,傳來雷霆萬鈞的消息。海歸女屬已婚人士,她的夫君乃是他們公司所屬集團(tuán)的一把手,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子游歷完歐洲大陸順便和那邊的小情人度了個蜜假,剛剛坐著頭等艙回國了。

我氣喘吁吁地給外地出差的大華打電話,見過大場面的大華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回道:“有什么呀,已婚怎么了?已婚少婦我睡得多了,我告訴你,就這路女人,指不定背著她老公搞著幾個男人呢,我不睡她,睡她的也少不了。哈哈,怎么啦?這點破事兒就給你整怕啦?你再這么著我連你也看不起了啊。”

他怎么可能放手,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睡到如此有價值的女性。海歸女將他們公司一大批經(jīng)營酒水的客戶介紹給他,他的業(yè)績自此冠絕銷售部,他已是最大的區(qū)域銷售經(jīng)理,海歸女推波助瀾,令他的工作匯報對象直接變成了總經(jīng)理。

他買新車,換新住處,不再請任何同事吃飯,與我的交流也越來越少。低級別實習(xí)生在走廊里主動與他打招呼,他隨便哼一聲了事。新來的女銷售內(nèi)勤錯印了文件,他當(dāng)眾大聲責(zé)難。至于同部門中陳勁這樣的舊敵,他正眼都不再瞧了。

九月,天空中的雨滴變細(xì),大華失去蹤影。季度例會,總經(jīng)理罕見地出現(xiàn)在銷售部,大華所有的客戶資源被新任命的銷售經(jīng)理接管,以往他專屬的辦公室換上了新鎖。大華被辭退這件事,坊間流傳著五個以上的版本,有人說他跟客戶一起嫖娼被抓了,有人說他睡了副總的“小三”,還有的說他將公司的賬目泄露給了一個女性客戶……不管哪一個版本,都和女人有關(guān),不管哪一個版本,大華都算栽到了女人身上,這很符合大華長期以來“花王”的名頭。

市場部經(jīng)理告訴我,先前與我們部門合作的那家國企目前正因為債務(wù)問題接受上級單位調(diào)查,與大華有染的那位海歸女已火速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拿著綠卡飛去了美國。至于大華為什么被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辭退,這件事與那家國企存不存在關(guān)系,他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無論何時,我們都不應(yīng)該選擇賭博式的人生,尤其那些號稱“逢賭必贏”的人,得意時刻,往往是盲目時刻,而最糟糕的結(jié)果是:敵人喝光了你家的肉湯,留給你一口沾滿污穢的黑鍋。

忙碌的同事們再沒提起大華,仿佛這個人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泱泱銷售部,只剩陳勁一個人還在懷舊,出差尋歡過程中,他細(xì)數(shù)過往的同事與領(lǐng)導(dǎo),念及大華,口氣一如既往的“清新”:

“他就是個屁,放出來,大家樂一下,放完了,誰還記得他!

外企姑娘意外地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我走過去說:“他沒跟你說嗎?他一個月前就離職了!睂Ψ嚼淅涞鼗兀骸澳阌兴男码娫捥柎a嗎?”我搖頭,她道謝完畢轉(zhuǎn)身走掉。

[08]

十幾個月后,郭小月在餐桌上聊起大華。

“你騙人,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他在我們公司蔫兒得像個傻瓜,遇見誰都跟日本人似的點頭哈腰低三下四,連我們實習(xí)生都開他的玩笑。他從試用期到現(xiàn)在,一直跟我們公司行政部小鄭兩口子合租一個兩居室,也沒聽小鄭兩口子說過他亂搞女人!

作為同事,郭小月拒絕了大華的追求。郭小月不可能喜歡大華那種長相的男人,這點上我心如明鏡,但她有一個“妹妹”的名分。這個“妹妹”自然是從我這邊論的,我跟大華雖不是朋友,但總算是個老相識,老相識的妹妹,當(dāng)然是“妹妹”。

我犯下低級錯誤,我不該對郭小月這種人講太多過去的事情,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孩子,好奇心與膽量遠(yuǎn)比我們這些奔三的大齡青年厲害,她興奮起來的時候,張口“花王”,閉口“車震”,有時候捎帶著連我一起嘲笑,其無賴女阿飛之氣質(zhì),比電鍋旁飛過的昆蟲還煩人。

“想不到你還有這么個妹妹!

“不是一個娘生的,一個家族的而已,不過這姑娘是給家里寵大的,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兒!

“你們中原的大家庭一般都很團(tuán)結(jié),聽小月說,你和他哥哥當(dāng)年在胡同里跟同一個廠子的男孩子打架,為這事兒還住過幾個月的看守所?”

“家大了,不一定都是好事,會失去很多獨立空間和話語權(quán)。比如郭小月這樣的,她跟同宿舍學(xué)生鬧矛盾,人家老師都說了是她的錯,她卻不肯道歉,打電話給家里說要搬出學(xué)校住,家里二話不說丟給我,我剛露出點為難的意思,家里噼里啪啦就給我罵一頓,搞得好像我做錯了什么似的。”

“多好啊,就羨慕你們這樣的,打啊鬧啊,可根兒上都是個疼愛,在外面受了委屈,起碼還有個哥哥投奔!

“呵呵,我倒是想當(dāng)個妹妹,可誰叫你是哥啊……就這小姑奶奶,以后指不定給我捅出什么婁子呢!

他俯身踩滅煙頭,緩緩走向遠(yuǎn)處的垃圾桶,歸來,靠著冰涼的護(hù)欄靜靜望向別處。來不及落下的夕陽為大華扯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他不再像過往那般透明,失去了葷段子與信條,他的一切變得迷離起來。

[09]

有一個八卦的妹妹,除了煩惱,也能得到一些拼圖式的信息。

大華離異家庭出身,母親是個一只手的殘疾人,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被舅舅接走,之后改嫁到了外地,如今他已記不清這個女人的長相。大華的父親當(dāng)年是北大荒的知青,為了吃上一頓肉,跟著老鄉(xiāng)一起踩著湖面的冰抓魚,魚躍出來,大華的父親滑進(jìn)去,從此后半輩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大華唯一的哥哥是位商人,聰慧好學(xué),生財有道,靠著二手音響買賣置起千萬元身家,他承擔(dān)了弟弟的成長及學(xué)費,也為時瘋時靜的父親聘請了保姆。大華十九歲,家里來了一個妖嬈的女人,是哥哥的女朋友,也是未來的嫂子。大華畢恭畢敬,嫂子盡展風(fēng)騷,血氣方剛的大華無法戰(zhàn)勝自己的生理欲望,最終被這個深奧的世界擊敗在一張吱吱嘎嘎的床上。

昔日的疑惑一一浮出水面。擁有北京戶口的他,常年租住五環(huán)外的房子;找樂子聞名的他,從不涉足二環(huán)內(nèi)的KTV以及西城區(qū)所有的小巷子;他粗口成癮,卻不能忍受別人嘴里講出的“弱智”“腦殘”“精神病”字眼。社交場上他哥們兒無數(shù),卻從未稱呼過任何一個比自己年長的人為“哥哥”。

我的另一份驚詫是他對郭小月的信任,這份信任顯然跟我這個老相識不存在什么關(guān)系。他竟然可以對著一個毫不嚴(yán)肅的小女孩傾盡自己的暗沉往事,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他愛上了她。郭小月相貌平平,但她氣質(zhì)上的某些特征,也許擊穿了這個男人心底某塊柔軟的領(lǐng)域,那里,藏著一份比郭小月更加難舍的東西。

商場美食區(qū),端著盤子的外企姑娘微笑著突然出現(xiàn)在桌子對面,我連忙放下筷子,站起身來與她打招呼。郭小月兩眼放光,接著,為這場邂逅增添了一份不必要的尷尬,她喝下最后一口湯沖對面說道:“姐姐你這么漂亮,那傻逼當(dāng)初真是沒眼光!

見過外企姑娘后,郭小月不再聊大華,她對這個男人的好奇心正式用完,一切,恢復(fù)至無情與沉寂。接著,大華的存在感突破天際。

他被人打了,公司門口,幾十雙路人眼睛的注視下,被路邊小巴里沖出來的七八個青壯給打了。同一時間,他停在路邊的車被另外兩個戴墨鏡的青壯用鐵條砸了個稀巴爛。警車和救護(hù)車同時趕到現(xiàn)場,醫(yī)護(hù)人員將昏厥過去的大華抬上擔(dān)架,警務(wù)人員將現(xiàn)場用布條封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一星期后,大華出院,拄著一根拐杖走進(jìn)警察局,隨后,他委托同事向公司遞交了辭呈。

歷史上,大華的電話第二次不再有人接聽。郭小月并未因此向我咨詢過什么,她明白這個愛過她的男人已失去最后一點尊嚴(yán),他需要屏蔽一段生活,順利的話,將這場生活中的自己一起屏蔽掉。

[10]

他們躲在車窗后面,齊刷刷地觀察著從遠(yuǎn)處走過來的那個男人,時機成熟,車門拉開,十秒內(nèi)完成對目標(biāo)的合圍。

大華的驚愕化為怒火,他雙手撐地、腰部彎曲,試圖從亂拳中掙扎著站起來,可他睜不開眼睛了,血液順著毛發(fā)滴進(jìn)眼皮,他周圍的一切開始被一張腥紅的巨幕吞噬。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高喊:“你們他媽……到底是……誰呀……”

[11]

我的人生中,最后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是郭小月的畢業(yè)典禮。他在現(xiàn)場告訴我,他是從郭小月的社交網(wǎng)站上獲取了消息,他要離開北京了,離開前,有幾個人想見上一見。

他向我們介紹他身邊那個比郭小月更相貌平平的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名叫鳳艷,他倆剛剛在河北首付了一套房子,婚后,他要和她的家人在那邊開一個運動商品店。

飯后公園,郭小月與鳳艷結(jié)伴去附近的衛(wèi)生間。大華沿著河邊的石子路邊走邊說:“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還記得當(dāng)初我說你女朋友的那些壞話嗎?希望你別往心里去,我當(dāng)時是嫉妒你,所以才信口胡說的,我應(yīng)該早點向你道歉!蔽倚π厮骸安恍枰狼福艺鏇]往心里去,而且我和她早就分了,你當(dāng)時說的也沒什么錯,那女人心里的確有別人,我也是后來無意間在她住處的電腦上發(fā)現(xiàn)的,說不定,他們還睡過覺。”

他停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接著嘆出一口氣:“唉,說到底還是沒緣分,分了也好,你應(yīng)該找個配得上你的。”

我詢問郭小月:“你真不去他的婚禮嗎?”

郭小月答:“不去!

我埋怨郭小月:“我說郭小月同學(xué)……這做人……得有點情義呀!

郭小月答:“你少在我面前裝圣母,你干嗎不去呀?你跟他認(rèn)識多少年了?你都不去,我干嗎去?”

公司里懷念大華的人,依舊只有陳勁一個,他踩上包廂的沙發(fā),高舉手中的酒杯,對眾嘍啰道:“你們還記得‘花王’嗎?那傻×當(dāng)年吹起牛來不知道比你們這幫人高到哪里去了,我跟他談笑風(fēng)生!后來怎么樣?這孫子現(xiàn)在在哪兒都不知道。你們這些刁民啊,說什么三個月內(nèi)業(yè)績蓋過我,你們真是不懂什么叫傳說!”

十月末,大華和鳳艷結(jié)婚的日子,我完成了郭小月長久以來的心愿之一,帶她到西山八大處瞻仰著名的佛牙舍利。

舍利塔外,一名年輕的紅衣喇嘛圍著塔三步一跪,郭小月直接看呆,感動得簡直要哭出來。在女人眼里,宗教界的虔誠,猶如世俗中的真愛,那般難得,那般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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