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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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看到了草原。比我們山脊上的草場更寬更大罷了,上面有閃閃發(fā)光的河流與湖泊罷了。貢波斯甲這個自卑的人,第一次對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說你看到溫泉了嗎?”
我搖頭。
貢波斯甲說:“嘖,嘖嘖,就在那座巖石鐵紅的小山下面嘛!我沒有看見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覺得他臉上一直隱現(xiàn)出一種驕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熱泉邊上,突然覺得自己永遠(yuǎn)也去不了那樣的地方,永遠(yuǎn)也想象不出一座鐵紅色的山峰是個什么樣子。三只野黃羊從熱泉里飲了水走開了,我覺得自己就像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樣。
貢波斯甲說:“那個時候去溫泉嘛,糟老頭子是去醫(yī)病,年輕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風(fēng)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是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dāng)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匆娺h(yuǎn)遠(yuǎn)的山谷那邊,一團(tuán)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yuǎn)限制在一個地方了。他們只能常常在老歌里暢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暢游之后回來了,有的就永遠(yuǎn)消失在遙遠(yuǎn)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F(xiàn)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chǎn)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chǎn)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yuǎn)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晚上,山風(fēng)呼呼地吹過牧場的帳篷頂,我想,女人,是好嗓門的表姐那樣的女人,還是舅母那樣苦命的女人?我睡不著,披著當(dāng)被子的羊毛毯子走出帳房,坐在滿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匆娺h(yuǎn)遠(yuǎn)的山谷那邊,一團(tuán)燈火,那就是貢波斯甲孤獨的家。打從他花了臉,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馬人。其實,那個時候馬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了。老人們說,打從一個又一個工作組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人就像上了腳絆的馬,給永遠(yuǎn)限制在一個地方了。他們只能常常在老歌里暢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暢游之后回來了,有的就永遠(yuǎn)消失在遙遠(yuǎn)的地方。從我懂事起,人們就老說著從來不見人去的溫泉。溫泉就在雪山那邊的草原上,那是過去的概念。現(xiàn)在的說法是,雪山這邊是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chǎn)隊。草原上的溫泉又是另一個縣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隊某某生產(chǎn)隊。牧場也劃出了邊界。我們的牛群永遠(yuǎn)不能去到埡口那邊的草原。而在過去的夏天,人們可以趕著牛群,越過埡口,一天挪移一次帳房,十多天時間便到了溫泉的邊上。溫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個匯集,一個龐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會,和滿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個特別醉心于過去男人們浪游故事的年輕人酒醉后說了一句話。結(jié)果,只好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廣場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垂著頭退后,把臉藏在火光開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這樣。生起火堆的人不該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話還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說:“他媽的生產(chǎn)隊就像個牛圈。”
沒人知道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過去馱著男人們走向四方的馬,現(xiàn)在卻由花臉照看著,因為什么事都不用干,長得體肥膘滿。偶爾使用一下,也是給套上馬車,把工作組送回縣城或接進(jìn)寨子里來。再就是拉著馬車,把有資格開各種會的人送到公社去開會。馬車也載回來一個小學(xué)教師,從此,我們識了字。馬車也從公社供銷社拉回來棉布、鹽、茶葉、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們喜歡的方格頭巾與肥皂。有了這一切,還有什么必要在馬背上忍受長路的艱辛呢?
我們的老師說:“安居樂業(yè)是社會進(jìn)步的標(biāo)志!
道理堂堂正正,遠(yuǎn)方的欲望卻是鬼鬼祟祟的。
又一個工作組走了。會跳朝鮮舞的工作組長沒有把表姐送進(jìn)文工團(tuán),而且因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錯誤。錯誤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生活作風(fēng)不好”,一個叫“影響民族團(tuán)結(jié)”。表姐的錯誤只有一個,“腐蝕革命干部”。民兵排長是當(dāng)不成了,再見到她時,舅母便敢于往兩人之間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父親看見了,生氣地說:“不就是跟個男人睡了覺嗎?你年輕的時候也跟好些男人睡過!
人們都說世道變了。
當(dāng)然,大家覺得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一點。這些都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面,背后的天空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里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里,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后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里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qū)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里,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fēng)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fēng)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fā)現(xiàn)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是我坐在牧場的帳房外面,背后的天空綴滿了冰涼的星星那個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著花臉住處孤獨的燈光,覺得我心里有個地方也像那有比沒有還要糟糕的燈火一樣。表姐就睡在帳篷里,重新成為牧場上的擠奶女。一般而言,每一群牛后面,會跟著一頂帳房。因為寨子與青稞地在山下的河谷里,而牧場在山上,在漫山的森林開始消失的地方。一頂帳房里有一個男人,背著獵槍,白天巡行牧場,驅(qū)逐豺狼。晚上則和幾個擠奶女住在一頂帳篷里,這樣,其中一個很容易成為他的情人。我這樣的孩子,只是在很短暫的假期來看守鹽泉。差不多每天夜晚,我都會聽到他們弄出些奇怪的響動。今天晚上也是一樣。風(fēng)很勁,夜很冷。我坐在外面的星空下,卻突然想起了溫泉:集市、舞會、赤身裸體的男女。我笑了。而風(fēng)更勁了,夜更冷了。我披著毯子回到帳篷。這回卻發(fā)現(xiàn)是表姐的羊毛毯子下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別人只是低聲地哼哼,而她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后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嘆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fā)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男人我要叫他表哥,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她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她們。但寨子里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么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后,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制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把我拉進(jìn)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真是好嗓門,好像是在歡快地歌唱。后來,那個好槍法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毯子底下嘆息不止。另兩個擠奶女發(fā)出斑鳩咕咕低鳴那種笑聲。這個男人我要叫他表哥,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他。另兩個女人一個我要叫她嬸子,一個也要叫表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叫她們。但寨子里所有人好像都是親戚。即或彼此在舊怨中又添上了那么多強烈的新恨,也要彼此以親戚的名目相稱。但我知道,眼下這個被男人壓迫著歡叫過后,又開始低聲啜泣的女人是我真正的表姐,就像舅母是我真正的舅母一樣。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制不住時,那個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響亮的呼嚕。而那兩個女人依然咕咕地笑個不止。我突然為之心痛,走過去,手腳無措地站在表姐身邊。她突然一把把我拉進(jìn)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間,一個女人身體的全部奇異都被我感覺到了。這時,表姐開始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面親吻我,說:“弟弟,弟弟!苯Y(jié)果把鼻涕眼淚蹭了我一臉。這時,那男人醒來了,走過來把我從表姐懷中拉了出來。我想不到表姐在快樂放縱后如此悲傷的更遠(yuǎn)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xì)w結(jié)于這個男人,這個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叫他表哥的男人身上。他更不該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里只有兩三個人才有的手電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身上,然后,又照在了我的臉上。于是,我的雙眼給晃得什么都看不見了。于是,平時心里所有的積郁都變成了憤怒,從心中沖上頭頂。憤怒與仇恨在我腦袋中嗡嗡作響。這個嗡嗡作響的腦袋瘋狂地頂了出去,撞在那個男人的肚子上,我聽見了與牛蹄子踩進(jìn)泥沼類似的聲響。然后,男人哼了一聲,猝不及防地身子向后仰去,倒向了身后的火塘。一聲響亮,架在鐵三腳架上的銅鍋里的開水,澆到了余火里,澆到了那個男人身上某個地方,連我的腳背上也濺上了一點。兩個咕咕笑的女人驚叫起來:“他瘋了!他瘋了嗎? ”表姐哈哈大笑,而那個男人卻一邊惡毒咒罵一邊忍不住發(fā)出痛苦軟弱的呻吟:“雜種!哎喲,我的屁股,我要殺……該死,我站不起來了,哎喲!”聽著這些聲音,特別是表姐的笑聲,我腦袋里那些止不住的嗡嗡聲停息了,我也想放聲大笑。有人點燃了馬燈?闯裟腥说墓馄ü梢话脒坐在翻倒在地的鍋沿上,一半坐在火塘里燙人的灰燼里,一臉痛苦的表情,我便把胸膛中涌動的笑聲釋放出來了。想不到,剛才還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這狗東西,閉嘴吧,還笑得出來! ”她一臉憤怒
確乎是沖著我來的,而且,衣襟下面沒有掩住的一對乳房也蹦跳著,像被鐵鏈拴住卻想竄出去咬人的狗。我沖出了帳房,毫無目標(biāo)地奔跑在夜半時分的高山牧場上。草抽打著,糾纏著我的雙腳,冰涼甜蜜的露水飛濺到臉上、手上。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的舒暢與快樂。這不是逃跑,而是第一次沖出了世界上那些聲音的包圍:斗爭會上那些突然爆發(fā)出來的仇恨的聲音,家里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我繼續(xù)奔跑,把身后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身后,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后帳篷里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里燈火已經(jīng)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后的馬圈里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yīng)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
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于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guān)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guān)切,音,家里人因為貧賤而互相怨懟的聲音,表姐那突然叫我懂得了、又讓我突然不懂的哭笑與斥罵。我繼續(xù)奔跑,把身后表姐驚慌地呼喊我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身后,再也聽不見了。跑過一個山坳,身后帳篷里的燈光不見了。我才放慢了腳步。夜露一顆顆沉沉地砸在我的腳背上。我穿過山谷,來到了花臉那小窩棚跟前。窩棚里燈火已經(jīng)滅了,我聽到如雷的鼾聲,從屋后的馬圈里傳來馬匹濃重的腥膻氣息。我在花臉門前一根大木頭上坐下來,看著明亮的啟明星越升越高,只裹著一條羊毛毯子的光身子越來越冰涼,被開水燙傷的腳背也隱隱作痛。但我不好意思敲門,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了,一個男人便應(yīng)該忍受著痛苦一聲不吭。是忍不住的咳嗽聲把貢波斯甲給驚醒了。我聽到他摸索著點亮馬燈,咿呀一聲打開柳條編成的柴門。于是,溫暖的燈光籠罩在我身上,也讓我看見了他關(guān)切的臉。他看著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關(guān)切,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么都懂的表情,從門那里閃開身子,把我讓進(jìn)了屋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里灌進(jìn)幾口燒酒,然后,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火塘邊一把擦得锃亮的銅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墻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fā)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里充滿了干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地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jìn)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dāng)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于是,我索性閉上眼睛。現(xiàn)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愿睜開眼睛,而沒有吃驚。他望望我所來的那個有著男歡女愛的帳篷的方向,一臉什么都懂的表情,從門那里閃開身子,把我讓進(jìn)了屋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便把我裹在一條更厚更大的羊毛毯子里,又往我口里灌進(jìn)幾口燒酒,然后,我便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滿屋子金黃的陽光;鹛吝呉话巡恋蔑恋你~壺中茶水翻沸有聲,柳條編成的籬墻邊一具馬鞍上棕色的皮革發(fā)出銅器一樣的光芒。這種景象對我而言,那種靜謐中的詩意就像天堂。既然是天堂,我就要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沒有地老,也沒有天荒。天堂里充滿了干燥的木頭特別的芬芳。這時,隨著木門輕輕地咿呀一聲,一片更強烈的陽光照進(jìn)了這小小的屋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接著,對這又窄又低的木門來說,一個相當(dāng)高大的身影遮擋住了光芒。我想,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但我看不清他背著強光的臉。于是,我索性閉上眼睛,F(xiàn)在,我知道他就是花臉,也記起了昨天晚上那些事情。但我不愿睜開眼睛,仍然希望他就是天堂的主人。他走到我跟前來,嘴里哼哼了一句什么,又走開去,坐在了火塘對面,我悄悄睜開眼睛,看他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茶。他端起碗,在把
臉埋進(jìn)碗里前,他說:“醒了就起來吧!我只好起來。疊好羊毛毯子,出去在山泉邊上洗了一把臉,回來坐在火塘邊上與他面對著面。他讓我自己弄些吃的。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經(jīng)是一只空空的口袋了。同時,腦子也隱隱作痛。他指指我背后的一只矮柜。那里頭的碗啊盤的,都是給客人備下的,今天我來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干凈了碗筷,開始吃東西的時候,他又拿過那具已經(jīng)擦得锃亮的馬鞍,用一大塊紫紅色絨布擦拭起來。擦過鞍橋上的皮子,又擦懸垂在兩邊的馬鐙,最后是銀光閃閃的鐵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閃爍。他如此專注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咳了兩聲,他也沒有理會我。這與在熱泉邊上時的情形恰好相反。在那里,這個鬼影子似的存在著的人物,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笑容,打聽一點山下的事情。
現(xiàn)在,這個人因了這座小木房子,因了這副漂亮的馬具,顯得真實起來。我又咳了兩聲。他才停住了手,從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問我:漂亮嗎?我輕聲說:“漂亮”。好像要是我說得大聲一點,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這個好伙計去過多少地方。∫窃俨蛔,我,和那些馬都要老死在這片山谷里了。然后,這副鞍子會跟這房子一起腐爛。趁我和馬都還走得動,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點點頭,輕輕地放下馬鞍,就像一位母親放下自己熟睡的孩子。來到門口,和我一起望著遠(yuǎn)方。
我說:“你想去溫泉?”
他說:“你不想,是因為你不知道溫泉的好。”
“溫泉真能治好你的。俊
“?我去溫泉的時候沒有病。那時我是一個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那里看見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現(xiàn)在草原上,就像溫泉四周一夜之間便開滿了鮮花。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是要去治這該死的病。溫泉水一洗,從里到外,人就干干凈凈了!走出那間屬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點優(yōu)勢,聽著他這些夢一樣的話,差點沒有笑出聲來,據(jù)我有限的知識,人的里面是很骯臟的,不管是吐出來的還是拉出來的,都散發(fā)著難聞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這話難他。他伸出手來,想拍拍我的腦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種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風(fēng)吹斷的樹枝一樣掉下去了。他嘆了一口氣,“孩子,難道你不懂得人有兩種里邊!
我不懂得“兩種里邊”是什么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話中深深的憐惜之意。這種語氣有種讓人想流一點眼淚的感覺。
于是,我站起身來,把目光投向更遠(yuǎn)的雪峰。然后,到就近的熱泉邊守候去了。從另一個帳篷來的賢巴早已守候在那里了?匆娢走近,他臉上露出了驚駭?shù)谋砬,并且很敏捷地一躍便跳到鹽泉的那一邊去了。他像工作組長一樣叉著腰站在上風(fēng)頭,臉上露出了居高臨下的表情。他說:“你跟花臉住在一起?”我心里不平,但感覺自己已經(jīng)低他一等。于是,嘴里便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你表姐的褲帶又不是第一次叫男人解下來,
你還跑去跟花臉住在一起。 ”然后,他的嘴里就像面前不斷咕咕地翻涌著氣泡的鹽泉一樣,成串成串地吐出了一些平常從大人們口中才能吐出的骯臟的字眼。這些話和他突出的門牙使我的腦子里又響起了昨天晚上那種成群牛虻盤旋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利,最后的結(jié)果是,一塊石頭從我手邊飛了出去。用工作組演講的方式說著大串臟話的賢巴捂著額頭,像電影里中了子彈的軍人一樣搖晃著,就是不肯倒下,最后,他終于站穩(wěn)了。血從他捂著額頭的指縫中慢慢流出來。這回,他倒是用正常的聲音說話了:“你瘋了?”我說:“你才是瘋子!他叫起來:“笨蛋,快幫我止住血。 ”這下,我才真正清醒過來。奔到林間一塊草地上,采了一種叫刀口藥的止血藥,一邊跑,一邊在口里將這藥草嚼爛,奔到他身邊時,他已經(jīng)像電影里的英雄一樣,仰面躺在一株高大的杉樹下了。傷口不大,才嚼了兩口藥,就完全蓋住了。我撕下一綹腰帶,把傷口給纏上。腰帶本身就是浸透了血一樣的紫紅色。這下,他就更像是一個英雄了。他臉上露出堅定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跟我來這一手!边@才像是平常我們之間說話的口吻。他就像電影里受傷的解放軍一樣躺在樹下,我剛替他包扎好傷口,他便翻身站起來,用惡毒的眼光看定了我:“離我遠(yuǎn)一些,你已經(jīng)臟了,你跟花臉在一起,你再也回不到寨子里來了。”
我的嘴巴因為嚼了藥草,舌頭麻木得像一塊石頭,什么也說不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張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傷了我,而不是我打傷了他。賢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僅僅失去一位便足以令我憤怒不已。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往山坡下那個飛躥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還小,還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頭在地上跳了好幾跳,才軟弱無力地滾動到他身邊。他回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臉上一定浮出了譏諷的笑容,然后轉(zhuǎn)身從容地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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