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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桃花源記 第三章(1)

第三章 丁忍和丁紅

丁忍原來也曾長著一頭茂盛的黑發(fā)。

農業(yè)合作化那年,丁忍和他父親因為堅決不肯加入合作社,堅持單干,父子倆被抓進了學習班,去學習領會合作化的優(yōu)越性。從學習班回來的時候,桃花源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丁忍滿頭的黑發(fā)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坑坑洼洼的光頭。

桃花源人問他:“丁忍,你去學習,怎么把頭發(fā)學掉了?”。

丁忍不吭聲。

丁忍的父親從學習班回來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做道場的丁君趁著半夜時四周無人,停下手中的木魚,悄悄問丁忍:“你爹怎么死的?”

丁忍搖搖頭。

丁君又問:“你和你爹不在一個學習班?”

丁忍說:“他在隔壁房間;有天夜里,我聽見他哇哇喊了幾聲!

埋葬了父親之后,丁忍不再單干了,而是跟著桃花源人一起出集體工。

關于他的頭發(fā)是怎么掉的,他自己不肯說,倒是有個參與管理學習班的民兵,后來透露了一些實情。

這個民兵說:“一開始,我們并沒有打算拔光他的頭發(fā)。起初,我們只是一根一根地拔,每一拔一根,就問他一句:‘合作社好還是單干好?’丁忍這狗日的不吭聲。我們又拔一根,問:‘是合作社好還是單干好?’丁忍這狗日的還是不吭聲,他還向我們翻白眼!我們開始一撮一撮地拔頭發(fā)了。我們把一撮頭發(fā)拔下來給他看:頭發(fā)上沾著血和頭皮。我們問他:‘單干好還是合作化好?’他還是不吭聲。他狗日的就是這么犟,打死不求饒!哪怕他哼一聲,或是說句軟話,我們也不會那么氣憤!”

被拔光了頭發(fā)的丁忍,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來一面鏡子,然后把自己的眉毛也全部拔了個精光。

沒有頭發(fā)、沒有眉毛的丁忍老老實實地在桃花源出集體工了。

社員們發(fā)現(xiàn),丁忍有一股蠻力。有一回,桃花源人到金山公社去修水庫,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個石磨。丁君對丁忍說:“癩子,你不是力氣大嗎?你敢把這石磨背回桃花源嗎?你要能背回去,我給你買一瓶紅薯酒!

丁忍聽了,二話不說,背起石磨就走。石磨的主人發(fā)現(xiàn)了,喊了幾個人追丁忍。丁忍在田埂上跑,主人們在后面追,眼看快要追上了,丁忍突然跳進水田里,走捷徑一路狂奔。追他的人空手在田埂上跑,竟然沒追上背著石磨在爛泥里逃跑的人。

丁忍把石磨搶回了桃花源。

交公糧的時候,丁忍也令桃花源人刮目相看。別人都是一次背一個麻袋,丁忍卻是在兩邊腋下各夾一個麻袋,面不改色氣不喘地走上那高高的獨木橋,把兩麻袋糧食倒進糧倉里。

在桃花源里,別人捕魚都用網(wǎng),丁忍卻用鐵錘。他揮起鐵錘,猛力朝水中的石頭砸去。石頭被砸碎了,水里的魚也被震昏了,浮在水面上,丁忍把震昏的魚都撿入簍中。

丁忍編得一手好竹貨。他幫桃花源人編織竹簍、竹籃、撮箕,分文不取。他還削得一手好扁擔,他削的桑木扁擔又輕又軟。在興修水利的工地上,別人在休息的時候,都是烤火閑聊,他獨自一人嘩嘩地削扁擔。

丁忍是桃花源里的五匠(木匠、瓦匠、石匠、篾匠、窯匠)。他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修起了一棟紅磚瓦房;別的桃花源人住的都是土磚茅草房。

他自己做磚。他一個人挖凼子,自己踩泥,自己做磚模,把磚泥往模里摔,一塊磚胚就做成了。他一天可以做八百多塊磚坯。

他自己壘窯,自己燒磚。

他自己做瓦坯,自己燒瓦。

他精心設計自己的紅磚瓦房,他一個人放線,挖腳,奠基,砌墻,蓋瓦,打灶,粉墻。

他自己給自家的房子上梁。

丁忍十分樂意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能力。

他給桃花源人修水磨,全身赤裸,只在腰系一條圍裙。他左手持鏨,右手持錘,鏨頭在石磨的槽溝里均勻移動,伴隨著悅耳的音樂般的叮當聲,藍色的小火花迸射出來,午后的陽光照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他全身上下好像剛剛被刷上了一層桐油。

每年雙搶,他最喜歡干的活就是踩打稻機。他把打稻機踩得轟隆隆響,四個人給他遞禾把子,還忙得焦頭爛額。別人踩打稻機都是三個人同時踩,可他就一個人踩,他一個人打的谷子比三個人打的還多。踩打稻機時,他同樣全身赤裸,只在腰間系一條圍裙。當他左腳隨著打稻機的踏板一上一下時,圍裙被掀開,兩顆碩大的卵子顯現(xiàn)在桃花源人的視線里。

丁君說:“丁忍那兩顆卵子比牯牛的卵子還大,足有一斤多重,真是一盤難得的下酒菜。”

別人車水都是兩個人或三個人車,他一個人車水。別人車水時,一邊車一邊聊天,或是唱車水歌。他獨自一個人車水,不聊天,也不唱車水歌,他可以通宵達旦地車水,一直在水車上不下來,不休息。

最令桃花源人驚嘆的是,他可以一邊車水,一邊打瞌睡,嘩啦啦的水聲,和他的呼嚕聲互相呼應。有一回,丁君從水車邊經(jīng)過,看見丁忍在一邊車水一邊打呼嚕,便把他拍醒,然后問他:“你剛才夢見什么了?”

丁忍說:“我夢見我在車水!

在桃花源這個世界里,丁忍似乎無所不能,令人欽佩。不過,桃花源人對他也有不滿的地方,那就是丁忍不喜歡說話。

其實,丁忍和桃花源的孩子們常常有說有笑,但他不愿意和成年人多說一句話,即使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他也惜字如金。

有一段時間,武陵公社掀起了背誦語錄的熱潮。桃花源人大多數(shù)都是文盲,背誦語錄很困難。為了應付上面的檢查,丁兵讓長沙知青陶慕源在政治夜校上語錄課,可丁忍聽得呼呼大睡。

有一回,丁兵提前得知,在送公糧的路上要檢查社員背語錄的情況,丁兵讓陶慕源挑選出若干條特別簡短的語錄,讓送公糧的男人們背誦?墒牵∪桃Ьo牙關,一聲不吭。

從桃花源到公社糧站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其中有一段路叫喊娘界,坡陡難爬。每年送公糧,桃花源人最怕的就是過喊娘界。那一次,桃花源人挑著公糧,汗流浹背地來到喊娘界時,發(fā)現(xiàn)那里果然站著一排學生,每人手里拿著一本語錄,要求挑公糧的人背誦語錄,背不出的人不準過喊娘界。

矮小瘦弱的丁紅被擔子壓得齜牙咧嘴,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哎呀,我都恨不得喊一個人來幫我出氣呢,還要背什么語錄啰!

但是,不背語錄不準通過。

輪到丁君時,丁君說:“農業(yè)學大寨。”

丁君通過了。

輪到劉癢癢時,劉癢癢說:“要斗私批修!

劉癢癢通過了。

輪到丁忍時,丁忍說:“千萬不要說現(xiàn)話。”

學生一愣,抓住丁忍的籮筐說:“有這樣一條語錄嗎?”

丁忍說:“有!

學生問:“在哪一頁?”

丁忍說:“在一百九十六頁!

學生松開了籮筐,低頭翻閱語錄本。丁忍挑著兩百斤的擔子,飛快地朝喊娘界沖上去。學生在他后面追,一邊氣喘吁吁地喊道:“這本語錄只有五十六頁,沒有一百九十六頁……

丁忍已經(jīng)遠遠地把學生摔在了后面,面不改色氣不喘地回答學生:“你下次記得拿那本一百九十六頁的語錄來!

就連對自己的堂客也是如此。

有一天早晨,社員們在山坡上的黃豆地里鋤草。就在大家有說有笑的時候,忽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聲:“你們看,丁忍來了!”

大家抬一看,果然是丁忍來了。他光著上身,只系著一條圍裙,從田埂上走來了。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鋤頭,看看丁忍過來干什么。

丁忍爬上山坡,對著站在眾人中的羅膚說了句:“褲子呢?”

劉癢癢問丁忍:“褲子?誰的褲子?”

丁忍不說話。

丁君又問:“你在跟誰說話?”

丁忍不出聲。

劉癢癢又說:“你來找你的褲子?”

丁君說:“你的褲子?你什么時候穿過褲子?”

丁忍不出聲。

所有的人都在望著丁忍,只有羅膚沒望他,羅膚低著頭獨自一人在鋤草。

丁紅對丁忍說:“你昨晚到觀音生產隊的楊仙菊家里喝酒,喝醉以后,你調戲楊仙菊,結果,你的褲子被她男人扒掉了,沒收了。這事你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

人群中響起一陣哄笑聲。

丁忍沖著羅膚又說了句:“褲子呢?”

羅膚沒理他,只是低頭鋤草。

劉癢癢沖上前去,把丁忍往山坡下推,說:“你在跟誰說話?你在說誰的褲子?這里沒人理你,你快走快走!

沒想到丁忍發(fā)了火,他撞開劉癢癢,沖到羅膚面前,啪地給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你這個狗堂客!我在跟誰說話?這不明擺著跟你說話嗎?你把我的褲子藏到哪里去了?”

羅膚摸著被打紅的臉,惡狠狠地對丈夫說:“你的褲子被我燒了!”

丁忍還要打羅膚,被眾人拉開了,他鐵青著臉,走下山坡去了。

羅膚蹲下來,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哭訴:“丁忍這個啞巴,他從來不喊我的名字,他跟我說話,連個‘喂’字也沒有!

從羅膚的哭訴中,大家才明白,原來,一年四季只系一條圍裙的丁忍其實是有褲子的,而且是一條燈芯絨的長褲。這條燈芯絨的長褲被他奉為寶貝,在桃花源里,他舍不得穿,也不屑于穿。一旦出了桃花源生產隊,他就會把它穿上。昨天,他穿著他心愛的燈芯絨長褲,到木魚洲大隊的舅舅家喝喜酒。在酒席上,他喝醉了,吐了一褲子。他回家后,羅膚連夜把它洗干凈了。為了讓它快點干,她把它晾在桃花溪邊的一顆柳樹上,因為那里風大。

今天,生產隊長丁牛安排丁忍到公社供銷社去買化肥,丁忍決定穿上他的燈芯絨長褲去供銷社。但是,他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燈芯絨長褲了,所以跑到羅膚出工的地方來找她問褲子在哪里。

丁忍不愿跟大人們多說一個字,卻跟桃花源的孩子們聊得來。比方說,他跟劉癢癢的大兒子劉一癢就無話不談。他犁田時,背上背一個小竹簍,每當從犁翻的田泥中發(fā)現(xiàn)泥鰍或黃鱔,他就會把它們撿進竹簍里。到了收工的時候,他就會朝站在田埂上看他犁田的劉一癢喊道:“一癢,你看看這是什么?”

他抖動著手中的竹簍。

劉一癢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丁忍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把竹簍遞給劉一癢說:“拿回家去,叫你媽做個辣椒炒泥鰍,叫你爹吃了泥鰍后,多給我們講幾個笑話!

劉一癢說:“我爹跟我媽常議論你,問你為什么不愿意跟大人說話,只跟小孩說話,”

丁忍說:“因為大人們老說現(xiàn)話;小孩子不說現(xiàn)話,小孩子說鮮話。”他指著自己的光頭,說:“你看到?jīng)]有?我不說現(xiàn)話,頭發(fā)都被扯光了!

按照桃花源人的定義,現(xiàn)話是指被翻來覆去、反復說過的假話、大話、空話、套話。桃花源人不喜歡說現(xiàn)話,也不喜歡聽現(xiàn)話。他們把“說現(xiàn)話”叫做“炒現(xiàn)話”。桃花源里有一句人人皆知的俗語,叫做“話炒三遍狗都嫌!”

桃花源人喜歡聽鮮話,說鮮話。根據(jù)桃花源人的定義,鮮話是指新鮮的話,有趣的話,沒有被別人說過的話,聽了讓人發(fā)笑的話。當然,鮮話也包括真話,所有的真話都屬于鮮話。

從丁忍和劉一癢的這段對話中,桃花源人明白了:丁忍討厭現(xiàn)話,喜歡聽鮮話。所以,每天晚上,在生產隊政治夜校開會學習的時候,他總是會在耳朵里塞上豌豆,然后依靠在墻角打呼嚕。

但是,自從劉癢癢下放到桃花源以后,情況有了變化,丁忍不再在耳朵里塞豌豆了,也不再靠在墻角打呼嚕了。因為劉癢癢來了之后,夜晚的政治學習不再是聽丁兵念報紙上的現(xiàn)話,而是聽劉癢癢講鮮話。

寡言少語的丁忍,如果要說在桃花源里有朋友的話,那么,丁紅大概可以勉強算得上是丁忍的朋友,至少,他倆在一起的時候最多。

丁紅個子瘦小,站在他那高大的堂客高德英面前,他就像一只猴子站在一位耍猴人面前一樣矮小。瘦小的丁紅在生產隊里出工的時候,總喜歡同丁忍呆在一處。喜歡嘮叨的丁紅,同沉默寡言的丁忍呆在一起,就好像一位嘴碎的牛工師傅,同一頭牛呆在一起。他們二位呆在一處,永遠是丁紅在說,在罵,在指責,而丁忍總是默默承受,不發(fā)一言。

丁紅對丁忍有著永遠的嫉妒:丁忍身高力壯,丁紅矮小體弱;丁忍樣樣精通,丁紅身無長物;丁忍堂客的奶子像西瓜大,丁紅堂客的奶子像芝麻大…….

然而,丁忍卻愿意讓這么一個滿腔妒火的人呆在他身邊嘮叨,桃花源人推測:大概是因為丁紅嘮叨的都是鮮話。

比如,丁紅向丁忍嘮叨說:“我家里那個政治堂客,她總是處處欺壓我呢。昨天,我家的蚊帳破了洞,找不到布來補,我就把墻上的獎狀撕下一小塊來,粘在蚊帳上。結果被我堂客發(fā)現(xiàn)了,她打了我一個耳光,說我撕她的獎狀就等于撕她的臉!”

丁紅又向丁忍嘮叨說:“我跟我堂客說:我想跟丁忍到外面搞副業(yè)掙錢。我堂客不同意,她說:我是黨員,又是婦女隊長,作為我的丈夫,你怎么能帶頭走資本主義道路呢?你這不是拖我的政治后腿嗎?”

丁紅又嘮叨說:“李蘭花在生產隊的芝麻地里扯豬草,不小心碰倒了幾棵芝麻桿。她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就把芝麻桿混在豬草里拿回了家。有個堂客向我堂客檢舉了這件事。我堂客想:既然有人檢舉,當然就要在婦女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一下這種現(xiàn)象,也算是對檢舉人的一個交代。沒想到,李蘭花竟然主動跳出來,指著我堂客的鼻子破口大罵,把我堂客祖宗十三代都罵個遍!她罵的那些臟話呀,哎呀,我都說不出口……我堂客回家后哭咧,她委屈咧……”

劉癢癢曾經(jīng)十分羨慕地對丁忍說:“你狗日的力氣真大!”

丁忍翻了翻白眼說:“力氣大有卵用?力氣再大也抗不過國家機器!

劉癢癢又說:“你一身都是本事,為什么不到外面去搞副業(yè)掙錢呢?”

丁忍說:“開不到證明!

劉癢癢說:“夜郎佬姜央常年在外面搞副業(yè),他為什么能在丁兵那里開到證明呢?”

丁忍說:“丁兵得了痔瘡從來不用草藥治!

劉癢癢說:“他怎么治好的?”

丁忍說:“夜郎佬姜央用舌頭幫他舔好的!

丁忍不肯低頭求人,但他的身邊有丁紅。丁紅愿意低頭求人,丁紅想辦法從丁兵那里開到了證明,丁紅就和丁忍一起出去搞副業(yè)。

活多的丁紅和活少的丁忍配合得倒也默契。

有一回,他們到澧縣的一個偏僻生產隊做篾工。丁紅篾工技術差,只能干些粗活。他到山上砍楠竹,把楠竹拖到曬谷坪,再把楠竹破成片。丁忍技術好,負責破篾片,編撮箕。

當旁邊無人圍觀時,丁忍就教丁紅如何拿刀,如何破篾片。

當旁邊有人圍觀時,丁紅就丟下手中的篾刀,坐在旁邊抽煙,同時,他還冒充師傅,指手劃腳地嘮叨著,訓斥著丁忍:“你這狗日的徒弟,看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再跟我學十年也出師不了”。

丁忍不出聲,他手里的篾刀靈活自如,細軟的竹篾像涓涓細流一樣,從他手中源源不斷地涌出,周圍的社員看得入了神。

丁紅越罵起越起勁:“你狗日的,沒花一分錢,就做了我的徒弟。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當年,我拜師學藝的時候,多艱難啊!拜師之前,要先寫投師字。投師字怎么寫?那就是要給師傅、師娘各送一份大禮:從頭上的帽子往下數(shù),一直數(shù)到腳,春夏秋冬的衣服、鞋帽、褂各兩套,還要送雨傘兩把,豬肘子五斤,豬下水八斤,面粉十斤,紅糖三斤……投師之后,天天跟著師傅干活,拿不到一分錢工錢。晚上 ,還要給師傅燒熱水洗腳……逢年過節(jié),還要送師傅豬頭兩個,芝麻油五斤……這樣的日子我足足捱了五年!五年哪!”

丁忍一聲不吭,他眉頭越來越舒展,手中的動作越來越嫻熟,越來越流暢。

圍觀的社員越來越多,丁紅也越罵越上火。他指著丁忍的手罵道:“你看你那雙手,比懶婆娘的裹腳還笨!老子平時都是怎么教你的?”

丁忍不吭聲。

丁紅站了起來,走近丁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狗日的是個啞巴嗎?老子教導你半天了,口水都說干了,你為什么不吭一聲?”

丁忍不吭聲。

丁紅罵得臉紅脖子粗。

丁忍仍然不吭聲。

丁紅把腳上的草鞋脫下來,手舉草鞋,朝丁忍劈頭蓋臉地打過去,嘴里罵道:“打死你這個笨啞巴!”

眾人一起涌上去,把丁紅拖開了。大家又耐心地勸了好久,才散去。他們一邊走一邊感嘆:

“要熬成師傅,可不容易!”

“徒弟可不是那么好當?shù)!?

“出門搞副業(yè)掙錢,不容易!”

有一回,丁紅、丁忍來到漢壽縣株木山公社一個靠近國道的生產隊為社員們打制木桶。丁紅負責砍樹,丁忍負責刨木料。干了沒多久,丁紅跑到禾場邊的廁所去屙尿。

他剛要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聽到有一個人在喊:“喂,你是哪里來的,有證明嗎?”

丁紅本想沖出來應對,但他轉念一想:“今天,我倒想看看丁忍這個啞巴到底會不會說話。”他躲在茅廁里,向禾場上探望。

一個穿中山裝的干部模樣的人走到丁忍身邊,問丁忍:“喂,老子問你話呢,你有證明嗎?”

丁忍不理他,只是嘩嘩刨木料。

干部模樣的人逼近丁忍的臉,問:“你是啞巴嗎?”

丁忍不理他,繼續(xù)刨木料。

干部模樣的人怒不可遏,他一把抓住丁忍的手,罵道:“你這個投機倒把分子,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資本主義!走,跟我到公社武裝部去!”

他拖丁忍,拖不動。丁忍順手一推,把干部模樣的人推到三四米遠的地方,跌倒在地。丁忍沒理他,仍然低頭刨著木料。干部模樣的人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指著丁忍說:“你等著,我去喊民兵來,老子不信國家機器治不了你!

丁紅覺得自己該出場了,他沖到干部模樣的人前面,忙不迭地把“沅水”牌香煙遞到對方手里,并且拿出證明給對方看,同時點頭哈腰地對干部模樣的人說:“看你這身衣服,就知道你是大干部;你一個大干部,犯不著跟畜牲生氣!

“畜生?”“大干部”疑惑地掉頭四顧,“畜牲在哪里?”

丁紅指著丁忍對“大干部”說:“你別看他長著一副人樣,他其實是個畜牲呢。大干部,我跟你說實話吧,他呀,連畜牲都不如咧。他十一歲時,就偷看姐姐洗澡;他十三時,趁哥哥不在家,抱著嫂嫂親嘴;他十五歲時,跑到桃源縣陬市去偷牛,十五個民兵抓他,他飛腳一陣亂踢,踢進民兵的褲襠,結果,把兩個民兵的卵子踢碎了!

“大干部”驚訝地瞪大眼睛,將信將疑地望著丁忍,問丁紅:“這個家伙真有這么厲害?對這樣的壞分子,國家機器為什么不對他施行專政?”

丁紅說:“專政啦專政啦。他坐了三年牢。從牢里出來后,又為‘任務豬’的事,把食品站的人打了。他不肯交‘任務豬’,食品站來了好幾個人,強行拖他的豬。他飛起一腳,又把食品站一個職工的卵子踢破了。他又坐了五年牢。從牢里出來后,他又為我們生產隊與別的生產隊爭水的事坐牢了!

“大干部”問:“爭水?爭什么水?”

丁紅說:“鄰隊的看水員挖開渠道,偷了我們生產隊的水,這個家伙為了報復看水員,竟然把看水員的老娘強奸了。我的天哪,人家八十多歲的老娘。∧阏f,他怎么下得去……?他強奸人家八十多歲的老娘,他居然還理直氣壯!他竟然說:‘你偷我們生產隊的水,我就偷你娘!’大干部,你說說看,這樣的人,不是畜牲是什么?”

“大干部”惡狠狠地說:“難道,國家機器就拿他沒辦法啦?”

丁紅兩手一攤,無奈地說道:“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國家機器只對人專政,不對畜牲專政。大干部,你看見過批斗豬、狗、牛的大會嗎?對于這種專踢男人卵子、豬狗不如的家伙,國家機器真拿他沒辦法。不過,”說到這里,丁紅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對“大干部”說:“國家機器管不了他,老天管得了他!

“老天?”“大干部”一臉驚愕地問,“老天如何管?”

丁紅指了指天空,說:“老天發(fā)怒了,天打雷劈啦!這個家伙壞事做盡,喪盡天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這個畜牲遭天打雷劈啦!”

“大干部”疑惑地看看丁紅,又望了望正在嘩嘩刨木材的丁忍。

丁紅說:“你不信?我跟你說:有一天,我和他在田里犁田,多晴朗的天空。突然,一個霹靂下來,把他打倒在地。我跑過去一看,他全身焦黑,頭發(fā)眉毛全都燒光了,只剩一口氣。我把他背到大隊赤腳醫(yī)生那里。赤腳醫(yī)生說:再晚來一步就沒命了。你看,我救了他一命。老天都嫌棄他,只有我不嫌他,因為我是個善心人嘛。不過,自從遭雷打以后,他變得又聾又啞,成了個神經(jīng)病。我不講假話,不信,你可以走近去看看他。不過呢,你最好別惹他,他是個神經(jīng)病,最喜歡踢男人的卵子!

“大干部”禁不住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走近丁忍身邊,雙手護住自己的褲襠部,仔細把丁忍打量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丁忍果然沒有頭發(fā)和胡子。

果然全身焦黑。

他那雙眼睛果然像神經(jīng)病人的眼睛!

“大干部”膽戰(zhàn)心驚地離去了,一邊走一邊咕噥道:“今天真是碰到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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