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節(jié) 桃花源記 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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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丁君
如果你向桃花源人打聽：在解放前，丁君干的是什么職業(yè)？
對于這個問題，桃花源人還真不好回答。丁君是土生土長的桃花源人，不過，他卻不像其他桃花源人那樣，一年四季都在田土里勞作，而是游走四方，唱花鼓戲，唱漁鼓，唱儺愿戲，唱辰河高腔，唱堂鼓，干的似乎是唱戲人的行當(dāng)。然而，如果哪里死了人，需要做道場，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道士，給死人做法事，扎紙屋紙錢。若是有湘西人在常德這邊死去，需要運尸回家安葬，他又變成了趕尸匠，幫助湘西人把死尸趕回老家。
應(yīng)該說，在解放前，丁君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經(jīng)常有酒有肉。
解放后，丁君的好日子到頭了，他不得不回到桃花源里，做一個終年在田里辛勤勞作的社員，再也沒有人請他唱戲了。唱戲的場合被開會學(xué)習(xí)所取代了。趕尸也被禁止了。偶爾還有些偏遠(yuǎn)的地方會偷偷請他去做道場，但所得的報酬跟以前相比，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后來，土改工作組進駐桃花源，丁君被劃為上中農(nóng)。剛開始那幾年，丁君并沒有覺得上中農(nóng)有什么不好。當(dāng)別人問起他的成份時，他甚至還曾自豪地說：“桃花源里只劃了我一個上中農(nóng)，誰也不能跟我比�！�
本來，按照政策，上中農(nóng)是團結(jié)對象，不是革命對象。不過，隨著政治運動的不斷升級，他這個上中農(nóng)也逐漸和貧下中農(nóng)拉開了距離。每當(dāng)工作組到桃花源里來搞運動時，都會要召開群眾大會。剛開始那幾年，在臺上作為斗爭對象的人，只有一個右派分子劉癢癢。后來有一回，也許工作組的干部覺得只有一個斗爭對象的大會顯得不夠隆重，不夠激烈，于是，把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農(nóng)丁君也拉到臺上去陪斗。
有了先例就會形成慣例。從此以后，每次搞運動，站在臺上挨批斗的，永遠(yuǎn)是劉癢癢、宋春和丁君了。丁君這才意識到，他這一輩子大概都要以一個被斗爭的對象生活在桃花源里了。用丁君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唉，‘上中農(nóng)’這件濕衣服，老子怕是一輩子也脫不下來了！”
所以，每當(dāng)上面的工作組即將來桃花源搞運動的時候，桃花源里都會提前響起丁君堂客的哭聲。這時，桃花源人就會議論說：“丁君又開始打堂客了，看來，工作組快到了�！�
生產(chǎn)隊長丁牛曾經(jīng)勸丁君說：“同一個枕頭上睡覺的人，你怎下得了手？”
丁君翻著多白的眼睛，恨恨地說：“她讓老子一輩子穿濕衣服過日子，老子不打她，渾身不舒服。”
據(jù)說，丁君之所以被劃為上中農(nóng)，就是因為他堂客的兩只手鐲。丁君的堂客以前在一戶大地主家做過侍女，由于她侍候地主的母親盡心盡力，地主的母親就送給她兩只手鐲。土改工作組進駐桃花源以后，發(fā)現(xiàn)桃花源里除了宋木之外，家家戶戶都窮得叮響，只能劃為貧農(nóng) ，這樣的階級成份實在顯得有些單調(diào)，也似乎讓工作組的人臉上無光。
有一次，工作組的組長看到丁君的堂客在桃花溪邊洗衣服，她的左右兩只手上都戴著閃閃發(fā)光的銀手鐲，工作組長大腦中靈光一閃：“貧下中農(nóng)手上能帶銀手鐲嗎？”
于是，后來工作組開會討論的時候，丁君被劃為上中農(nóng)。
不過，也有桃花源人認(rèn)為，丁君被劃為上中農(nóng)，跟他堂客的手鐲無關(guān)，而是跟他家的擂茶有關(guān)。
桃花源里家家戶戶喜歡喝擂茶。一般人家都用齒面擂缽擂茶，再用陶壺中的沸水沖兌。丁君家用來燒開水的壺不是陶壺，而是銅壺。這只銅壺引得許多桃花源人眼紅。丁君喝的擂茶也比一般人家講究，別人家的擂茶里只有鹽和姜，丁君家的擂茶里還要加上紅棗，花生仁，甚至雞蛋。
丁君當(dāng)年就曾用這樣的擂茶招待過工作組的干部，給干部們留下了一個不好的印象，覺得丁君講究吃喝，貪圖享受，不太像一個貧下中農(nóng)。曾有桃花源人聽到工作組的干部議論丁君：“一個貧下中農(nóng)會舍得用雞蛋沖擂茶？一個貧下中農(nóng)怎么會有銅壺?zé)_水？”
除了“上中農(nóng)”這件濕衣服讓丁君渾身不自在以外，丁君對另外兩件事情的態(tài)度也使得他跟其他的桃花源人格格不入。
“‘人七勞三’，這不是鼓勵社員多生崽少干活嗎？”他憤憤地說。
人民公社化以后，生產(chǎn)隊的糧食在交完公糧之后，余下的糧食分為70%和30%兩部分，70%按人頭均分，30%按工分的多少分配。按照這種分配制度，誰家孩子多，誰家分的糧食就多。
丁君應(yīng)對這種分配制度的方法就是打堂客。
他把自己堂客的一條腿打成了殘廢，讓她行走困難。他說：“讓她走不了路是為她好，她不用下田出集體工了，天天呆在家里享清閑，不好嗎？反正分糧食是按人頭分的，她出去掙那點工分有卵用！”
對上交“任務(wù)豬”，丁君也頗為不滿。
所謂“任務(wù)豬”，就是桃花源生產(chǎn)隊的社員，每戶每年必須向公社食品站出售一頭豬，豬的重量不少于132斤，售價為每斤4角4分。由于賣豬所得的錢款，還不足以抵消養(yǎng)豬成本，所以，社員們都不愿意上交任務(wù)豬，能賴掉就賴掉。但丁君必須交，因為他是上中農(nóng)。
丁君一聲長嘆：“自己養(yǎng)大的豬，自己不能殺了吃肉，桃花源里幾千年也沒有過這樣的事！”
丁君不信邪。他把自家養(yǎng)的豬殺了，準(zhǔn)備留作過年的臘肉。就在他正給豬褪毛的時候，公社食品站的人帶著民兵到他家里來了。食品站的人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狗膽包天的上中農(nóng)，你還沒交任務(wù)豬，怎么就敢私自宰殺生豬？”
丁君說：“我殺自家的豬，犯了什么王法？”
食品站的人說：“自家的豬？你腳下的地是國家的，你頭上的天是國家的，你的豬吃的豬草是國家的，你的豬喝的水是國家的，你的豬欄是國家的，你的房子是國家的，你這個人都是國家的，你敢說你殺的是自家的豬？”
丁君說：“我想殺頭豬過年吃肉�！�
食品站的人說：“你這個上中農(nóng)就是要比貧下中農(nóng)私心重。我問你：你過年要吃肉，城里的工人過年要不要吃肉？城里的干部要不要吃肉？都像你這樣不肯交任務(wù)豬，我們這個以工農(nóng)聯(lián)盟為基礎(chǔ)的社會主義還怎么搞？”
不由分說，食品站的人要把丁君的豬拉走。丁君舉著殺豬刀喊道：“誰敢拉我的豬，老子一刀砍死他！”
食品站的人笑了：“好嘛，竟敢威脅國家機器�！�
最終，丁君沒敢殺人，他的豬被食品站的人拉走了，他自己被民兵捆綁起來，送進了公社的學(xué)習(xí)班。
丁君在公社武裝部辦的學(xué)習(xí)班里學(xué)習(xí)了兩天。從學(xué)習(xí)班出來以后，他回家躺了四天，吐了三碗血。到了第五天，他憋得慌，便從床上爬起來，捂著胸口，慢慢踱步到丁忍家去，他要同丁忍交流一下在學(xué)習(xí)班的心得體會。
令人驚訝的是，一向少言寡語的丁忍，這一回竟然對丁君說的每句話都作出了積極回應(yīng)。
丁君說：“國家是石臼和鐵杵，我們是稻谷，國家想把我們舂成米就舂成米，想把我們舂成糠就舂成糠�！�
丁忍說：“你腦殼再硬，鐵杵也可以把你搗碎！”
丁君說：“國家是石磨，我們是黃豆，國家想怎么磨我們就怎么磨我們�！�
丁忍說：“你雞巴再硬，也拱不起石磨。”
丁君說：“國家是天，我們是草，天要枯死我們，我們就只能枯死�！�
丁忍說：“你雞巴再長，也日不破天�！�
丁君說：“只有堂客兒女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國家的�！�
丁忍說：“老子打自己的堂客，國家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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