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節(jié) 桃花源記 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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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人對歷史的分期有他們獨特的劃分方法，他們把解放以后的歷史，劃分為如下幾個時期：
分地主宋木的田土?xí)r期；
合伙耕田時期；
砸鐵鍋時期；
大食堂時期；
三年苦日子時期；
現(xiàn)話時期。
如果要問桃花源人：上述五個時期，哪個時期最難熬？
幾乎所有桃花源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回答：最難熬的是現(xiàn)話時期。
桃花源人解釋說：別的時期雖然也難熬，但它們持續(xù)的時間都比較短，要么幾個月，要么兩三年。只有現(xiàn)話時期持續(xù)的時間最漫長，而且直到今天為止，還看不到結(jié)束的跡象。
現(xiàn)話時期是從桃花源生產(chǎn)隊辦起政治夜校開始的。桃花源人白天出工，晚上到政治夜校學(xué)習(xí)，聽丁兵念報紙、文件，天天如此，雷打不動。很快，桃花源人就意識到，他們天天聽到的都是現(xiàn)話。
提到割資本主義尾巴，便是：“小生產(chǎn)者是經(jīng)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fā)地和大批地產(chǎn)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的......”
提到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便是：“白天學(xué)大寨，晚上煉紅心�！�
提到“要斗私批修”，便是：“狠批私字一閃念�！�
提到地主，便是“變天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魚死眼不閉，”“火燒芭蕉心不死”。
提到特務(wù)，便是“發(fā)報機藏在哪里？”
這些現(xiàn)話翻來覆去地往桃花源人的耳朵里灌，年年灌，月月灌，天天灌，時時灌，桃花源人聽得焦躁起來，忍不住鼓噪起來：“現(xiàn)話，又是現(xiàn)話！天天晚上聽現(xiàn)話！”
丁兵停了下來，望著社員們，聽社員們發(fā)牢騷：
“白天在田里干了一天，夜里還要聽現(xiàn)話，真是不知今是何世！”
“幾千年了，桃花源人只知道要交皇糧，出伕，不知道要聽現(xiàn)話，我們不習(xí)慣�！�
丁兵只好宣布說：“今晚開會的社員每人記五個工分�！比缓螅闷饒蠹�，繼續(xù)往下念。
過了幾天，桃花源的社員們參加興修水利工程，與武陵公社江山大隊的社員們編在一起挑土。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桃花源人問江山大隊的社員：“你們那里是不是也辦起了政治夜校？”
江山大隊的社員答：“是呀，天天晚上到政治夜校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
桃花源人問：“是不是天天晚上聽現(xiàn)話？”
江山大隊的社員答：“是呀，天天晚上聽政治隊長念文件，讀報紙，聽現(xiàn)話�！�
桃花源人問：“天天聽現(xiàn)話，你們不煩躁嗎？”
江山大隊的社員奇怪地望了桃花源人一眼，說：“你這話問得真是出奇：全國江山一片紅，哪個生產(chǎn)隊，哪個大隊，哪個公社的社員不聽現(xiàn)話？聽現(xiàn)話有什么好煩躁的？你不喜歡聽，你可以抽煙，納鞋底，打瞌睡，講悄悄話，你還可以在耳朵里塞黃豆，反正現(xiàn)話不會傷害到你一根寒毛，你只要坐那里，每個晚上記五個工分，這樣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桃花源人這才意識到，他們的耳朵可能跟桃花源外面世界的社員們不一樣，于是，桃花源人說：“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們桃花源人聽現(xiàn)話，好像竹簽刺進耳朵一樣難受，為什么我們就不習(xí)慣聽現(xiàn)話呢”
江山大隊的社員安慰桃花源人道：“作田的人，國家要你怎么樣，你就怎么樣就是了，你還能抗得過國家？國家要你交糧食交茶油交生豬，你不是都乖乖地上交了？國家要你修水庫，挑河泥，修梯田，一個冬天都不落屋，你不也乖乖地在外面忙一個冬天？現(xiàn)在，國家要你聽現(xiàn)話，你老老實實聽著就是了，哪有什么習(xí)慣不習(xí)慣？”
桃花源人說：“交糧，交油，交豬，那叫做交皇糧。作田的人，幾千年來都是這樣交的。哪有作田的人不交皇糧的呢？修水庫，挑河泥，修梯田，那叫做出伕。作田的人，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出伕的。哪有作田的人不出伕的呢？只是這聽現(xiàn)話，幾千年以來，從來沒有過，我們實在習(xí)慣不了。”
桃花源人不習(xí)慣聽現(xiàn)話，聽了現(xiàn)話難受，但他們不敢反抗，因為向媒婆反復(fù)告誡他們：“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鎮(zhèn)壓�！�
所以，他們只好忍著。
丁兵也頗為苦惱。每天晚上，翻來覆去地念那些現(xiàn)話，對他也是一種折磨，但他還得照舊念下去，因為這是上面布置下來的政治任務(wù)，他不敢違抗。
這種沉悶、尷尬的局面是被劉癢癢打破的。有一回，上級派工作組到桃花源里來了。按照慣例，劉癢癢站在臺上，成為斗爭對象，地主崽子宋春和上中農(nóng)丁君作為陪斗對象，也站到了批斗臺上。在高德英領(lǐng)著社員們高呼了一陣口號之后，工作組的王組長走到劉癢癢面前，指著他的鼻子高聲怒斥道：“老右派，你可知罪？”
劉癢癢低頭小聲答道：“我有罪，我知罪�！�
王組長問：“你有什么罪？”
劉癢癢說：“昨天，我的兒子劉一癢同高德英的兒子丁一毛打了一架，丁一毛輸了。黑五類的兒子打敗了貧下中農(nóng)的兒子，我兒子罪該萬死�！�
王組長問：“你兒子同高德英的兒子為什么打架？”
劉癢癢低頭望著自己的腳，扭捏了一陣，才假裝害怕似的小聲說道：“我不好意思說。”
王組長嚴(yán)肅地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說！”
劉癢癢說：“這事牽扯到我堂客李蘭花，丁兵的女兒梨花，丁兵的兒子細佬，高德英的兒子丁一毛，我的兒子劉一癢，我怕說出來影響不好�！�
丁兵一拍桌子，怒吼道：“王組長叫你說，你就老老實實說！這是在開斗爭大會，不是演戲，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一槍崩了你！”
于是，劉癢癢開始了他的講述——
桃花源人喜歡看電影，還喜歡把電影里的人物同桃花源里的人比來比去。
看了《永不消失的電波》，桃花源人就說：“電影里的女特務(wù)柳尼娜跟當(dāng)年的李蘭花長得像�！�
看了《英雄虎膽》，桃花源人就說：“電影里的女特務(wù)阿蘭小姐跟當(dāng)年的李蘭花長得像�！�
看了《鐵道衛(wèi)士》，桃花源人就說：“電影里女特務(wù)王曼麗跟當(dāng)年的李蘭花一樣乖。”
丁兵的女兒梨花，兒子細佬，高德英的兒子丁一毛，李蘭花的兒子劉一癢，也都喜歡看電影，尤其喜歡看有女特務(wù)現(xiàn)身的電影。他們幾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有女特務(wù)的電影。
梨花說：“電影里的女特務(wù)都穿旗袍，將來我也要穿旗袍�！�
細佬說：“我爹說了，女特務(wù)吃得好，女特務(wù)都吃牛肉罐頭，是美國佬、蔣介石空投給她們的牛肉罐頭�！�
丁一毛、劉一癢問：“牛肉罐頭是什么樣子的？好不好吃？”
細佬說：“我也沒吃過。我爹說，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吃過繳獲的美國牛肉罐頭，好吃得不得了。”
丁一毛、劉一癢聽了，跟著細佬一起流口水。
有女特務(wù)現(xiàn)身的電影看多了，細佬就說：“電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務(wù)，難道我們桃花源里就沒有女特務(wù)嗎？聽我爹說，蔣介石為了反攻大陸，經(jīng)常派飛機向大陸空投女特務(wù)，還有傳單和牛肉罐頭。最近，在桃源縣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潛伏多年的女特務(wù)。臺灣派飛機給她空投牛肉罐頭，這個女特務(wù)到山上去接牛肉罐頭時，被民兵抓住了�！�
劉一癢問：“桃花源里也有潛伏的女特務(wù)嗎？”
細佬說：“電影里有那么多女特務(wù)，桃花源里就不能潛伏一個？肯定有。”
丁一毛說：“如果找到了女特務(wù)，我們就逼她交出牛肉罐頭�！�
劉一癢說：“我們就可以吃上牛肉罐頭了。”
細佬說：“你們看看，桃花源里誰像女特務(wù)？”
三個人把桃花源里的女人挨個比對了一番，最后，細佬和丁一毛一致認為：“李蘭花最像女特務(wù)，桃花源人都說她像女特務(wù)。李蘭花就是潛伏在桃花源里的女特務(wù)！”
劉一癢大呼冤枉：“我媽是常德漢劇團下放到桃花源里的演員，她怎么會是女特務(wù)呢？”
細佬說：“你媽在常德漢劇團時，就已經(jīng)是女特務(wù)了。我爹說了，女特務(wù)最善于偽裝，潛伏得很深。你媽就是潛伏在常德漢劇團的女特務(wù)！”
丁一毛高喊道：“一癢，叫你媽把牛肉罐頭拿給我們嘗嘗！”
劉一癢說：“我媽一年到頭吃紅薯，她哪里有牛肉罐頭��？”
細佬說：“你媽把牛肉罐頭藏起來了�！�
丁一毛說：“難怪經(jīng)常有飛機飛過桃花源上空呢，原來是給你媽空投牛肉罐頭的�！�
劉一癢說：“我爹餓得吃糞缸里的蛆。我媽要是有牛肉罐頭，她不拿給我爹吃？”
細佬說：“你爹跑到湖里坪生產(chǎn)隊去找‘小泥鰍’，你媽恨死他了，她會讓他吃牛肉罐頭嗎？她要是把牛肉罐頭給了他，他再轉(zhuǎn)手把牛肉罐頭拿給‘小泥鰍’吃，你媽不是自己找氣受嗎？”
劉一癢說：“我媽跟我總不會有仇吧？她為什么不給我吃牛肉罐頭？”
細佬說：“你媽要是給你吃了，你會跟我們說嗎？”
丁一毛一把抱住劉一癢，湊到劉一癢的嘴邊聞了聞，然后說：“果然有一股牛膻氣�！彼又蚣毨薪野l(fā)說：“這狗日的，牛肉罐頭吃多了，他現(xiàn)在跟牛一樣，一坐下來，嘴里就嚼個不停�！�
劉一癢說：“我肚子餓，嘴里嚼的是蕨根�！�
丁一毛說：“快把牛肉罐頭交出來！不然，我們把你抓起來，扭送到派出所去�！�
細佬說：“你一個人吃牛肉罐頭，不讓我們沾點光，我們把你扭送到公社武裝部去，說你跟女特務(wù)勾勾搭搭�！�
劉一癢百口莫辯，憋得滿臉通紅，最后，他只好說：“我家真的沒有牛肉罐頭，不信，我?guī)銈內(nèi)ニ��！?
搜就搜。
細佬、丁一毛跟著劉一癢來到李蘭花家里，開始翻箱倒柜地搜，搜了老半天，沒有搜出牛肉罐頭，卻在一個箱子里搜出了一件旗袍！
“啊哈，那些電影里，只有女特務(wù)才穿旗袍；你媽藏著旗袍，不是特務(wù)才怪呢�！倍∫幻秳又种械钠炫�，對劉一癢說：“我看你還怎么狡辯！”
劉一癢說：“我媽不是特務(wù)。這旗袍是她以前在常德漢劇團時穿過的，到了桃花源以后，就再也沒有穿過了。”
細佬望著旗袍，呆呆地說：“以前，只有在電影里才能見到旗袍，沒想到，在桃花源里還能見到真的旗袍。我姐天天念叨要穿旗袍，我去把她叫來。”
丁梨花被喊來了。
見了旗袍，梨花兩眼放光，她忍不住當(dāng)場就試穿起來。可惜旗袍太長了，不合她的身。
細佬問梨花：“李蘭花家里藏著旗袍，她會不會是特務(wù)？”
梨花想了一下，說：“李蘭花這個人不尋常。不過，她到底是不是特務(wù)，關(guān)鍵要看她有沒有發(fā)報機。要是沒有發(fā)報機，她怎么跟蔣介石聯(lián)系呢？你看電影里那些特務(wù)，總是偷偷用發(fā)報機發(fā)電報�！�
于是，幾個人又開始在李蘭花家里尋找發(fā)報機。他們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發(fā)報機。
梨花說：“李蘭花如果有發(fā)報機，她可能會把發(fā)報機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可以隨時發(fā)報。”
細佬和丁一毛就去找李蘭花，看看她身上有沒有發(fā)報機。
當(dāng)時，李蘭花正在田里翻凼子。
細佬和丁一毛就假裝到田里捉泥鰍，兩個人圍住李蘭花，時不時偷偷往李蘭花身上覷一眼。
李蘭花看這兩個人鬼鬼崇崇的樣子，覺得不對勁，便問他們：“你們兩個偷偷摸摸老往我身上看什么？兩個雞巴上都還沒長毛的小崽子，難道你們就對老娘開始動起了心思？”
周圍的堂客們都哈哈大笑。細佬和丁一毛灰溜溜地爬上田埂逃走了。
兩人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丁一毛問：“細佬，你看出來了嗎？李蘭花的發(fā)報機藏在哪里？”
細佬說：“李蘭花奶子那么大，發(fā)報機肯定藏在奶子下面。”
丁一毛說：“那怎么辦？難道我們脫掉她的衣服來搜查發(fā)報機？”
細佬說：“她洗澡的時候，會自己把衣服脫下來的。 我們?nèi)フ覄⒁话W幫忙�！�
兩人找到劉一癢。
劉一癢為了證明他的母親李蘭花不是特務(wù)，他在自家的柴房外搭了一條凳子。到了晚上，他讓細佬、丁一毛潛伏在柴房外的窗口下，等到他母親到柴房里去洗澡的時候，他就吹口哨，向細佬、丁一毛暗示：李蘭花要洗澡了，你們趕緊瞪大眼睛仔細看，看看李蘭花身上到底有沒有發(fā)報機。
為了分散李蘭花的注意力，不讓她發(fā)現(xiàn)柴房的窗口邊有兩雙眼睛在偷看她洗澡，劉一癢站在柴房的門邊，沒話找話地同李蘭花搭訕著。
李蘭花一邊同兒子說話，一邊開始脫衣服了。柴房里的桐油燈照耀著她，窗外的月亮照耀著她。
細佬和丁一毛扒在窗口，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看李蘭花脫衣服。
李蘭花先脫褲子。她背對著他們，把褲子脫光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連屁眼都暴露得清清楚楚。
細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屁眼里沒有塞著發(fā)報機。
李蘭花再脫上衣。她背對著他們，脫光了上衣，她的背光溜溜的。
細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背上沒有掛著發(fā)報機。
然后，李蘭花開始洗澡了。她先是背對著他們洗，后來，仿佛是為了消除他們的疑慮似的，她轉(zhuǎn)過身子，正面朝向他們。她把稻草灰涂在她的兩條大腿上，然后閉上雙眼，好像怕冷似的，嘴里咝咝地吸氣，使勁地搓著兩條腿。
細佬和丁一毛看得清清楚楚：兩條大腿之間沒有夾著發(fā)報機。
李蘭花開始洗她的兩只奶子了。好像跟自己的奶子有仇似的，她咬牙切齒、惡狠狠地搓洗著自己的兩只奶子。細佬和丁一毛看見李蘭花的兩只干癟的奶子皺巴巴的，好像鹽腌過的豬尿泡。李蘭花翻來覆去地搓洗著它們，連每一條褶皺都不放過。仿佛是為了徹底證明自己的清白，李蘭花閉著眼睛，把自己的兩只奶子扭過來，撥過去，從多個角度向細佬、丁一毛宣告：你們看清楚點，奶子周圍沒有掖著發(fā)報機！我李蘭花不是特務(wù)！我兒子劉一癢不是特務(wù)的兒子！......
第二天，劉一癢屁顛屁顛地跑去找細佬和丁一毛，得意洋洋地對他們說：“昨天晚上你們都看清楚了吧：我媽身上沒有發(fā)報機，我媽不是特務(wù)，我媽沒有藏著牛肉罐頭�！�
細佬朝地上啐了一口，嘆氣道：“狗咬豬尿泡，一場空歡喜�！�
丁一毛心有不甘地說：“桃花源里的人都說你媽像特務(wù)，她怎么就沒有發(fā)報機呢？她怎么就沒有牛肉罐頭呢？”
劉一癢火了：“你明明親眼看見我媽沒有發(fā)報機，為什么還說我媽像特務(wù)？我看你媽才像特務(wù)呢�！�
丁一毛說：“我媽不像特務(wù)，你媽才是特務(wù)�！�
劉一癢說：“你媽就是特務(wù)！”
丁一毛說：“我媽是黨員，怎么可能是特務(wù)呢？”
劉一癢說：“你媽是混進黨內(nèi)的特務(wù)！”
這時候，細佬說話了。他嚴(yán)肅地、以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口吻說道：“高德英是黨員，她不可能是特務(wù)�！�
劉一癢說：“特務(wù)就不能混進黨內(nèi)嗎？”
細佬說：“我爹跟我說過：入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入黨要查三代，查八父。哪里那么容易混進黨內(nèi)？”
劉一癢、丁一毛瞪大眼睛望著細佬，問：“哪三代？哪八父？”
細佬掰著手指頭說：“我爹說了，查三代，就是要查父親、祖父、曾祖父。如果這三代人的成份有問題，那就不能入黨。查八父，是要查生父，繼父，叔父，伯父，岳父，舅父，姨父，姑父，這八父當(dāng)中，任何一父的成份有問題，都不能入黨�！�
看見劉一癢和丁一毛聽得很認真，細佬又繼續(xù)說：“我爹跟我說過，山那邊有個知青林場，知青林場里有個姓楊的長沙知青。這個楊知青平時很積極，一心想入黨，，開斗爭大會的時候，他喊口號喊得最起勁，檢舉揭發(fā)別人的時候最賣力。黨支部在準(zhǔn)備吸收他入黨之前，派人去他老家查他八父的成份，結(jié)果查出他姑父在解放前當(dāng)過國民黨的警察，他入黨的事卡殼了。從此，他在知青林場里抬不起頭來，其他的知青天天笑話他；每次開斗爭大會的時候，他就成了斗爭的靶子，被當(dāng)做黑五類子弟，拉到臺上批斗，那些被他檢舉過的知青還動手打他。他受不了，一天夜里，他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聽完細佬的話，劉一癢好半天都沒有出聲。
丁一毛得意洋洋，他沖劉一癢說：“我媽經(jīng)得起查，查三代查八父，都沒有問題！你媽不是特務(wù)，也可能是個歷史反革命！不是歷史反革命，也肯定是21種人！”
劉一癢說：“你媽才是歷史反革命呢！說了半天，你不就是為了吃牛肉罐頭嗎？你看，這路邊就有一堆牛屎，我讓你先吃點牛屎嘗嘗鮮......”
就這樣，劉一癢和丁一毛打起來了。劉一癢給丁一毛的嘴里糊滿了牛屎……
聽完劉癢癢的講述，桃花源人忽然意識到：原來，開斗爭大會也不一定只是聽現(xiàn)話，只要有劉癢癢在場，就可以聽到鮮話。于是，在以后的政治學(xué)習(xí)時間，當(dāng)丁兵拿出報紙來，剛念了一個標(biāo)題，桃花源人就會大喊：“現(xiàn)話，又是現(xiàn)話！”
丁兵就會假裝無可奈何地放下報紙，說：“好吧，不說現(xiàn)話，說鮮話。現(xiàn)在開始抓革命，說鮮話�！�
于是，就有桃花源人站起來，指著劉癢癢厲聲喝問：“劉癢癢，你這個老右派，你可知罪？”
劉癢癢低聲下氣地說：“我有罪，我知罪�！�
桃花源人問：“你有什么罪？”
劉癢癢說：“我妄圖破壞生產(chǎn)隊耕牛的純潔性�！�
桃花源人說：“老實交代：你是如何破壞的？”
劉癢癢說：“我半夜三更，一個人偷偷溜進生產(chǎn)隊的牛欄，趴到一頭沙牛身上，同沙牛搭腳�！�
丁兵問：“你為什么要同沙牛搭腳？”
劉癢癢說：“我想讓沙牛生下一頭右派牛犢，破壞生產(chǎn)隊耕牛的純潔性......”
桃花源人聽得哈哈大笑。
又一次政治學(xué)習(xí)開始了。
丁兵指著劉癢癢突然發(fā)問：“老右派，你為什么磨刀？”
“噢，磨刀？”劉癢癢翻了翻白眼之后，馬上反應(yīng)過來了：“對，我是磨刀了。我要殺人。”
丁兵問：“你要殺誰？”
劉癢癢說：“我要把那個一心想變天的地主宋木殺了�！�
桃花源人愣了一下，紛紛喊道：“宋木在土政的時候就被鎮(zhèn)壓了，骨頭都爛掉了，你怎么殺？”
劉癢癢愣了一下，搔了搔頭皮說：“那我就殺宋木的兒子宋春�！�
丁兵問：“你為什么要殺宋春？”
劉癢癢說：“我恨宋春�！�
丁兵問：“你為什么恨宋春？”
劉癢癢說：“因為宋春他爹擠占了我的位置。”
桃花源人驚訝地啊了一聲，然后，大家豎起耳朵，聽劉癢癢解釋說：“黑五類的排名順序是地、富、反、壞、右，我劉癢癢總是排在最后一名，宋木總是排在第一名。他宋木肚子里的壞水有我多嗎？他憑什么排第一名？”
任何一個桃花源人都可以向劉癢癢提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而劉癢癢總能積極配合，說出各種離奇的答案，讓政治夜校里笑聲不斷，鮮話不斷，斗爭大會開得有聲有色。
丁兵從劉癢癢這里得到啟發(fā)，他把桃花源里善于講鮮話的人物一個個請出來，讓他們在政治夜里配合各種政治學(xué)習(xí)講鮮話。比如，讓夜郎婆講夜郎國的神奇故事，讓向媒婆講湘西土匪的故事，讓丁君講趕尸奇聞，讓丁根憶苦思甜......這樣，桃花源人夜夜都能聽到鮮話了。
當(dāng)然，桃花源人也不能完全逃避現(xiàn)話。他們經(jīng)常到桃花源大隊，到武陵公社去開大會，這樣的大會往往一開就是一整天，桃花源人一本正經(jīng)地在臺下聽報告。只是散會以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桃花源人才會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說：“唉，今天聽了一整天的現(xiàn)話，耳朵里都長蛆了�！庇谑牵麄兗娂姀澫卵鼇�，從路邊扯下一根草莖，歪起腦殼，瞇起眼睛，開始認真地掏起耳朵來。掏了半天，舒服了，說一聲：“好了，現(xiàn)話都掏干凈了，耳根清凈了，可以回桃花源里聽鮮話了。”
在桃花源的政治夜校里，要數(shù)到劉癢癢講的鮮話最多，劉癢癢的鮮話像桃花溪的溪流一樣，永遠也流不完。
劉癢癢的第一個鮮話故事是——
有一個地主，無論他做任何事，都只許他的長工們說他做得對，誰要是膽敢說他做錯了，就會招來家丁的暴打。
有天晚上，地主喝醉了酒，第二天早晨起床時，他有些迷糊，結(jié)果把褲子穿反了。他反穿著褲子到田里去巡查，長工們見了他，都抿著嘴偷笑。
地主問長工們笑什么，長工們就說：“東家就是東家，連穿褲子都跟我們不一樣，顯出主人的氣派�！�
地主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長工們的褲子前面有襠，而他的褲子前面沒有開襠。他很生氣，命家丁把裁縫找來，他責(zé)問裁縫：“你給我做褲子為什么沒有開襠？”
裁縫說：“東家，你伸手摸一摸，你的褲子后面有襠�！�
地主說：“你為什么把襠開在后面？”
裁縫不敢說地主把褲子穿反了，只好說：“你跟長工們不一樣，他們都是下等人，所以他們的褲子襠都開在前面，屙尿時站著屙，可以節(jié)省時間。你是人上人，把襠開前面，讓人見了不雅觀。”
長工們也都是附和說：“是呀是呀，東家的褲子怎么能跟我們長工一樣呢？我們的命賤，只配站著屙尿�！�
地主聽了很得意，從此以后，他總是把褲子反著穿，只是到了屙尿的時候，他必須把褲子褪下來，然后蹲著屙尿。但他心甘情愿。他想：“東家就是東家，怎么能站著屙尿呢？東家就應(yīng)該蹲著屙尿嘛�！�
后來，村里來了土匪，地主被抓到了山上。土匪頭子一見地主，就拍手笑道：“哈哈，狗日的土財主就是蠢，連褲子都不會穿！”
地主說：“誰說我不會穿褲子？我身上的褲子不是穿得好好的嗎？”
旁邊的土匪提醒他：“你把褲子穿反了�！�
地主說：“我沒有把褲子穿反。我是東家，我一直都是這樣穿褲子的。東家的褲子就應(yīng)該這樣穿�！�
土匪頭子抬手給了地主一耳光，罵道：“你敢頂嘴！你再說一遍:褲子穿反沒有？”
地主小聲說：“我的長工們都說我的褲子沒有穿反。我一直都是這樣穿的�！�
土匪頭子揮起一拳，打落了地主的兩顆門牙，罵道：“你狗日的還嘴硬！你再說一遍：褲子穿反了沒有？”
地主彎腰撿起地上的牙齒，哆嗦著說：“求你別打我……我承認我把褲子穿反了……”不過，他還是有點不服氣，又小聲嘀咕一句：“唉，褲子穿反了還是穿順了，我說了不算，長工們說了不算，還是你的拳頭說了算�！�
土匪們聽了都哈哈大笑。
劉癢癢的第二個鮮話故事是——
有一個地主，他有兩大愛好，一是喜歡吃黃豆，二是喜歡把長工們召集起來開會，講現(xiàn)話。
他褲子上有兩個褲袋，里面總是裝滿了炒黃豆，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會從褲袋里掏出黃豆，往嘴里扔，嘴里一直嚼個不停。由于黃豆吃得多，肚子脹氣，他老放屁。
不過，他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在長工們面前，他從不放響屁，有屁了，他總是憋住，悄悄地放。他家的長工們聞到了他的屁臭，誰也不敢說，說了會招來家丁的暴打。
這個地主每天晚上都要把長工們召集起來開會，他在會上總是翻來覆去地講現(xiàn)話：“你們應(yīng)該感謝我，我是你們的恩人，我是你們的再生父母，是我養(yǎng)活了你們，如果沒有我雇傭你們，你們早就餓死了�！�
他一邊說，一邊不聲不響地放屁。長工們聞到了他的屁臭，心想：“這狗日的又在放屁了。”
后來，地主家里來了一位新長工。這位新長工雖然有一股蠻力，腦子卻有點呆傻，長工們都叫他二佬。
二佬第一次參加地主的會議時，剛好站在地主的旁邊。當(dāng)?shù)刂饕贿呏v現(xiàn)話，一邊不聲不響地放屁時，二佬第一個聞到了地主的屁臭。
當(dāng)?shù)刂髦v到“我是你們的恩人，是我養(yǎng)活了你們”時，二佬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呃，好臭好臭！”他看了看周圍的人，周圍的長工們都一本正經(jīng)，安安靜靜地聽地主講話。二佬覺得奇怪，他悄聲問身邊的長工：“你們沒有聞到屁臭嗎？�。亢贸艉贸�，一定有人放屁了�！�
地主停止他的講話，調(diào)過頭來問二佬：“你狗日的不好好聽我講話，在那里嘀咕些什么？”
二佬說：“好臭好臭。有人在放屁�！�
地主厲聲喝問：“誰在放屁？”
二佬把鼻子湊到地主的屁股邊聞了聞，說：“你這里最臭，肯定是你在放屁。”
地主一巴掌打在二佬臉上，怒斥道：“你聽見我放屁了嗎？你看見我放屁了嗎？你這傻卵！”
由于用力過猛，地主一個正要放出的屁沒能憋住，好像打雷一般，他放了一個驚天的響屁，所有的長工都驚呆了。
二佬一手捂著被打紅的臉，一手指著地主，欣喜若狂地高喊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到底是誰在放屁？！到底是誰在放屁？！”
劉癢癢的第三個鮮話故事是——
有一個地主，他疑心很重，對任何人都不放心，對任何事都不放心。他雇了一位鴨倌，給他放養(yǎng)家里的一百只鴨子。他經(jīng)常偷偷溜到河灘上去，想暗中察訪他雇的鴨倌和他家的一百只鴨子，在背著他時都在干些什么。
地主來到河灘，他看到鴨子們都沒有好好地在河灘上吃草，而是跑到河里戲水去了，而鴨倌對此不聞不問，獨自一人躺在草地上唱歌。地主很生氣，罵鴨倌：“你這狗日的懶鬼，鴨子都潛到河里去了，不知道它們在水底偷偷摸摸干些什么，你為什么不管住它們？”
罵完鴨倌，他拿起長長的竹篙，把水上的鴨子都趕到河灘上吃草，同時對它們訓(xùn)話：“你們都是我的鴨子，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在我的眼皮底下進行，從今以后，你們要好好改造思想，改掉你們喜歡戲水的壞思想，壞習(xí)性，老老實實地在河灘上吃草，再也不許你們到河里去戲水了。”
可是，地主的訓(xùn)話還沒有結(jié)束，鴨子們就三三兩兩地沖到河里去了，不管地主怎么阻攔，最后，所有的鴨子全都跑到水里去了。
地主讓鴨倌和他一起下到河里，把所有的鴨子都趕到岸上去，然后，他再給鴨子們講現(xiàn)話：“你們都是我的鴨子，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在我的眼皮底下進行……”
可是，鴨子們不愿意聽他的現(xiàn)話，它們紛紛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和鴨倌又下到河里，再次把鴨子趕上岸。可是，還沒等地主開始講現(xiàn)話，鴨子們又跑到河里去了……
地主氣壞了�；氐郊依�，他晝思夜想，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命令家里的長工們給他一百多只鴨子的腿上，都綁上一塊小石頭。
第二天，當(dāng)他和鴨倌趕著這群被綁了石頭的鴨子來到河灘時，令他滿意的一幕出現(xiàn)了：有幾只膽大的鴨子拖著石頭往河里跑，不過，剛?cè)胨疀]多久，這幾只鴨子都咕嚕咕嚕地沉到水里去了，再也沒有浮出水面。其余的鴨子見了，知道下河戲水要丟掉性命的，于是，剩下的鴨子們都乖乖地呆在河灘上吃草，再也沒有鴨子敢到河里去戲水了。
由于鴨子不能到河里去吃魚蝦，螺螄，河蚌，光吃青草，鴨子們整天拉稀屎，越來越瘦，下的蛋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小。鴨倌忍不住對地主說：“東家，你養(yǎng)鴨子，不就是為了讓它們給你下鴨蛋嗎？你現(xiàn)在不讓鴨子下水，它們下的蛋越來越少，你不是吃虧了嗎？”
地主打了鴨倌一個耳光，罵道：“你一個放鴨的長工，敢來教訓(xùn)我？！你這個鴨腦殼，你懂什么？老子寧肯所有的鴨子都不下蛋，也要它們服從我的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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