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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圖書頻道 > 軍史鄉(xiāng)土 > 家與夢 > 第 1 章 默認(rèn)章節(jié)
第1節(jié) 第一章

黃昏的時候我獨(dú)自爬到樓頂,一邊往嘴里灌著罐裝啤酒,一邊遠(yuǎn)眺著夕陽滑落在高低起伏的樓群里。晚霞在西天漸漸消隱,夜色蒼茫而來,像洪濤狂瀾似的將整座城市淹沒。我望著城市里亮起的萬家燈火,不禁又想起了我的家鄉(xiāng)。在漫漫的記憶中,家鄉(xiāng)仿佛被一種魔力凝縮成了如夢似幻的風(fēng)景。

我的家鄉(xiāng)在豫東平原,名字叫蘆灣。它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莊,依偎著賈魯河順勢仰首伸腰,形若飄帶。村子里散落著高高低低的房屋,像是一朵朵野蘑菇。村子西側(cè)被一條省級公路橫貫,向南直通尉氏縣城,向北可達(dá)古城開封。假如你路過蘆灣,是不會太留意它的,因為在豫東平原上與它類似的村莊星羅棋布,它恰如大地上的野花野草似的樸實而又安靜地存在著。

一幕幕記憶猶如鮮活的魚在我的腦海中跳躍。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我身體瘦削,走起路來像是一根隨風(fēng)搖擺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嚴(yán)重口吃。假如你是我童年的伙伴,一定難以置信此刻我會在你面前口齒順暢地講述自己的故事。

趙奶奶紅潤的臉龐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的笑容仿佛是滾燙的熨斗把眉頭上的皺紋熨平,整個面孔顯得既和藹又健朗。她住在我家隔壁,我常常跑到她家去玩耍。她坐在木凳上對著一尊泥塑的佛像低聲祈禱。紅漆桌上的收音機(jī)播放著豫劇節(jié)目,咿咿呀呀的響著。一束陽光透窗而過,映照著一顆顆細(xì)微的浮塵。我站在她身旁結(jié)結(jié)巴巴地嘟囔。她扭過頭說我前生一定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被閻王爺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鉸掉了舌頭,因此我才會口吃。

我聽后驚惶不安,心臟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里砰砰翻騰。她用右手摸著我的小腦袋說:“家樹,你別害怕。佛祖會保佑你的,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正常的孩子一樣順順溜溜地說話!彼謱χ鹣竦吐暥\告說:“彌勒佛啊,希望你大顯神靈,保佑家樹能夠言語通順!”

我瞅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見一個袒胸露乳的胖和尚盤腿坐在桌子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它的兩眼仿佛在瞄著我微笑。

“趙、趙奶奶,他……為——為什么……笑呢?”我吞吞吐吐地說。

“噢,彌勒佛看到人間眾生歡喜的樣子就笑了。”趙奶奶抿著嘴笑著說。

我聽后懵頭懵腦,抱起紅漆桌上的收音機(jī)隨手撥動著旋鈕,嘈雜的音波在耳畔晃蕩。

當(dāng)我穿過村巷的時候,村民們總是拿我的口吃當(dāng)笑柄。他們笑呵呵地問我說:“家樹,你早飯吃了些什么?”

“饃……饃,洋、洋蔥……炒——炒……雞蛋,還有米、米湯!边@些話被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好像是一堆積木城堡被我拆卸得七零八落。

人們望著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的傻樣子笑得前仰后合,幾乎笑斷了腰。

孩子們追著我做著鬼臉,嘻嘻哈哈學(xué)著我說話的樣子,笑喊著:“雞蛋鴨蛋荷包蛋,孫家樹是個大笨蛋!”

我與其他孩子說話的方式不同,我覺得這種不同像是河流里游著白鰷、鲇魚、鯉魚等不同的魚一樣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長著喇叭花、地黃花、旋復(fù)花等不同的野花一樣自然而然。我并不以為口吃是一種病,更沒有意識到人們的嘲笑是一種恥辱,然而在眾人眼里,與眾不同好像便是一種疾病。為了擺脫這種疾病,人們吃相似的食物、穿相似的服裝,并且學(xué)習(xí)同種語言與文字、遵循相近的生活規(guī)則。

人們不分朝夕,反反復(fù)復(fù)問我:“家樹,你吃了些什么?”

我日復(fù)一日、不厭其煩地回答。

那時候人們是那么關(guān)心我每天的飲食,像是當(dāng)今的股民關(guān)注股市跌漲的行情。我像是一座小屋,里面裝滿了歡聲笑語。人們輕輕扣一下門扉,一陣笑聲如火花似的迸射而出,讓人們黯淡平靜的生活閃起一道光芒、蕩起一絲漣漪。我在人們的笑聲中慢慢成長。我像是一塊頑石,任憑時光肆意打磨。

我的口吃讓父親感到恥辱與憤怒。他從我身上絲毫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總覺得我不像是他的親生兒子。在他眼中,我仿佛是一堆骯臟不堪的垃圾,他似乎恨不得將我掃地出門。

當(dāng)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話的時候,常常燃爆他的怒火。他用右手的食指指著我的鼻子吼罵:“你這該死的笨蛋,閉上臭嘴當(dāng)作啞巴,別丟人現(xiàn)眼!你出生那天老子如果知道你是這個樣子,非把你扔進(jìn)糞坑里淹死。”他說著,一口又濕又臭的唾沫飛濺到我的臉上,嚇得我瑟瑟戰(zhàn)栗。

我怯生生地仰望著他,只見他身材魁梧,體型肥碩,臉龐上嵌著一雙白熾燈似的大眼睛,眼睛里放射出兇暴的目光。他的額頭上烙著一點深褐色的疤痕,像是一顆黑痣,格外顯眼。他上身穿著一件寶藍(lán)色夾克衫,下身穿著淺灰色褲子,腳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雙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讓我心驚肉跳。

“唉,孫福來,哪兒有你這樣不近人情的父親!”母親叉著腰,兩眼狠狠瞪著他說,“你小的時候還不如家樹呢。你從小沒爹沒媽,是沒人管教的野孩子,以后不準(zhǔn)你再打罵孩子!”

母親像是我的保護(hù)神,在父親打罵我的時候她總是挺身而出保護(hù)我。這讓我想起小雞受到野狗侵害時母雞振翅急鳴、擺出一副生死搏斗姿勢的場景。保護(hù)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個母親的本能。

我抓著母親的手臂戰(zhàn)戰(zhàn)兢兢,她將我緊緊攬在懷中。她凌厲的聲勢猶如一股洶涌的冷水撲滅了父親囂張的氣焰。

“孩子他媽,我不給你吵架——我吵不過你。你年輕的時候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溫順。唉,如今怎么會變得像老虎一樣兇猛!你把笨蛋兒子當(dāng)作寶貝,處處袒護(hù)他,遲早要吃虧的。”父親喃喃說。

他頹然坐在布沙發(fā)上,圓睜著眼睛,傾斜著身子從煙盒里掏出一根過濾嘴香煙,用打火機(jī)引燃后吸了起來,嘴里噴出一縷青煙。

母親怒視著他,眼神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孫福來,我脾氣變壞都是因為你——你脾氣壞,我的脾氣只有比你更壞才能不受你欺負(fù)!

我仰臉望著母親,見她臉上布滿慍怒的神色。她的一雙明眸如兩潭清泉在眉毛下涌流。她上身穿著一件自己做的橘紅色外套,看上去既得體,又時髦。她是遠(yuǎn)近聞名的裁縫,在蘆灣的集市上開了一家裁縫店,為顧客修剪衣服。我們一家人的很多衣服是她親手制作的。

據(jù)說母親未出嫁之前性情溫和,可是她嫁給父親之后,受父親壞脾氣的影響,她的脾氣變得暴躁易怒,與父親隔三差五吵架?梢妷钠馀c流行感冒類似,是一種病,是可以迅速傳染他人的。

聽人說母親十七八歲的時候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到蘆灣老裁縫家學(xué)習(xí)裁剪手藝。有一天父親遇到她后便對她著了迷。他經(jīng)常呆在老裁縫家門口手里捧著幾朵野花等候著她。她對他的涎皮賴臉討厭至極,像躲瘟神似的躲著他。

那一年我姥爺患了偏癱臥床不起。父親借來一輛拖拉機(jī)把我姥爺送進(jìn)了尉氏縣城的醫(yī)院,還鞍前馬后伺候。不管我姥爺怎么攆他,他厚著臉皮就是賴著不走。他還偷偷去醫(yī)院的收費(fèi)室付款。

態(tài)度恰如巧克力,遇熱變軟,遇冷變硬。當(dāng)某個人釋放溫情的時候,我們對他的態(tài)度往往會被軟化。父親的殷勤與執(zhí)著讓我姥爺改變了對他的態(tài)度。

一天清晨我姥爺拉著我母親的手說:“閨女,孫福來雖然平時吊兒郎當(dāng),在村子里口碑不好。我看他心地善良。瞧,這些日子他給我端茶倒尿,不嫌臟也不嫌累,對我比親生兒子還孝順。我看他是個好人,可以給你幸福。”

在姥爺?shù)臉O力撮合下,母親最終嫁給了我的父親。

這些往事母親絕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鐵罐里的水果罐頭。我卻喜歡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撬開鐵皮蓋子偷吃那些“陳年罐頭”。

我從街坊鄰居們的口中聽到父親的很多往事。我的祖母在父親三四歲的時候死于一種很奇怪的疾病,過了幾年我的祖父因為患了嚴(yán)重痢疾而去世。父親成了孤兒,他在鄉(xiāng)親們的照顧下長大成人。到一九八二年的時候村子里分田到戶,他分到了一塊田地,卻懶得拾掇。俗話說:“人勤地不懶,人懶地長草。”野草長得郁郁蔥蔥,比莊稼還高,因此收成寥寥,他難以養(yǎng)活自己。他整日像叫花子一樣四處游蕩,蹭吃蹭喝。他好像是一條可憐巴巴又討人厭惡的蛔蟲寄生在村子里。

夜晚村子里放映露天電影,街道上黑壓壓的塞滿了人。他像是一條泥鰍擠到人群里鉆來鉆去,偷摸大姑娘們的大腿,或者偷擰小媳婦兒們的屁股,嚇得她們發(fā)出一陣尖叫。村民們把他當(dāng)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有一天他的同齡人劉抗戰(zhàn)結(jié)婚,到了晚上一群村民來鬧洞房,讓劉抗戰(zhàn)脫光上衣,光著脊梁趴在地上當(dāng)騾馬讓新娘騎。

父親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忽然一聲驚叫跳了起來,一閃身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又轉(zhuǎn)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向他摔去。他慌忙躲閃,酒瓶砸在門板上碎片四處飛散。

劉抗戰(zhàn)怒不可遏,沖上前去兩手如鉗子似的緊緊揪著他的一只耳朵,喊上一幫朋友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宣泄著怒氣。他在眾人的拳腳下像是一只干癟的皮球在地上滾來滾去,發(fā)出一聲聲慘叫。

這樣痛打仍然難以解恨,劉抗戰(zhàn)燃上一根香煙說:“孫福來,你是個大流氓!我要讓你永遠(yuǎn)記住新娘的屁股摸不得。聽說古代要在犯人臉上刺字。今天我也要在你臉上做個記號!眲⒖箲(zhàn)說著將火紅的煙頭擩在他的額頭上,在慘叫聲里烙下一個深深的疤痕。那個疤痕如同一枚印戳蓋在他的臉上,印證了他不良的品行。

據(jù)說那天深夜父親像是一只毛毛蟲用雙手緩緩爬回了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沾滿了鮮血與泥土。他蜷縮在床上,一陣凜冽刺骨的夜風(fēng)灌進(jìn)殘破的窗戶,他裹緊被褥,身體瑟瑟發(fā)抖。他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夢見自己開上了一輛大卡車,在村巷里橫沖直撞,可是猛然撞到一堵高墻,瞬間車翻人傷。他醒來之后傷口像是被瘋狗咬嚙似的疼痛,額頭上滲出一滴滴冷汗。

他臥在床上痛苦嚎叫,街坊鄰居們聽到后推門進(jìn)去,見他鼻青臉腫,遍體鱗傷。大家紛紛譴責(zé)劉抗戰(zhàn)下手過于狠毒,馬上請來赤腳醫(yī)生為他看病。大家又一起去找劉抗戰(zhàn)評理,最后商定劉抗戰(zhàn)承擔(dān)大部分醫(yī)療費(fèi)用。父親養(yǎng)傷期間大家輪流照看。

過了兩三個月父親才能下床行走,當(dāng)時正值春暖花開,田野中的麥苗蓬勃生長。他拿起鏡子照到額頭上那一點疤痕像是一張小鬼臉在譏笑他。他朝著鏡子啐出一口痰,穿上布鞋推門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劉抗戰(zhàn)報仇,養(yǎng)傷期間他思索出了一條致富的門路。

他從村口乘坐票車去了開封,到市區(qū)的皮鞋廠批發(fā)了一箱價格低廉的皮鞋。村子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逢集的時候他便在集市上賣皮鞋。他成了一名鞋販子,他熱愛這份職業(yè),也希望這份職業(yè)改變他的命運(yùn)與生活。

那大概是一九八五年,村子里分田到戶已有三四個年頭,喂飽肚子的村民開始用口袋里的余錢購置一些“生活奢侈品”。手表啦,喇叭褲啦,皮鞋啦,這些新鮮事物勢不可擋地涌進(jìn)人們的生活。父親靠著薄利多銷的信條生意火爆,每次趕集都能賣出很多雙皮鞋。

他的錢包漸漸鼓了起來,他不再四處蹭吃蹭喝。他買了一只上海牌手表,又買了一輛摩托車,春節(jié)前又新建了房子。他的日子原本像是一鍋淡而無味的燉菜,鞋販子這份職業(yè)像是食鹽、醬油、香油等調(diào)料,將他的生活調(diào)和得有滋有味。

母親嫁給父親后,他好像是被《聊齋志異》里神通廣大的陸判官割頭換面了,變得越來越有經(jīng)濟(jì)頭腦。他夏天租來大卡車向鄭州、武漢、北京、天津等城市販賣西瓜,秋天販賣棉花。他靠販賣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賺錢。

那是我五歲的一天,那天父親喝得醉醺醺的,兩頰泛出一片酡紅,嘴里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酒氣。他站在門口,仰著頭豪情萬丈地向母親嚷著說他決定在賈魯河的旁邊開辦一家釀酒廠。他要收購村子里的麥子釀酒。他希望釀出的酒像貴州茅臺酒似的馳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說著醉話:“我釀的酒要在全國千千萬萬個商店銷售。我還要賣給美國人和蘇聯(lián)人,讓他們?nèi)拥敉考珊头丶觼碣I我的酒!彼f完耷拉著腦袋、擠上眼睛呼呼大睡。

母親說父親是在做白日夢,只有瘋子才做白日夢。

次日上午父親請來村里的幾個建筑工匠商談建酒廠的事情。他還請來王守道給酒起名字。

王守道在村子里做過多年會計。村里人都說他品行好、學(xué)問高。他瘦高的身材,頭發(fā)斑白,雙眼明亮而有神。他常年穿著一件藍(lán)色中山裝,口袋里插著一支破舊的英雄牌鋼筆——我偷偷摸過這支鋼筆,筆尖鈍拙,墨囊干涸,根本不能寫字。據(jù)說它陪伴了他很多年,他舍不得拋棄。

父親遞給他一支煙,他噙在唇邊,臉上浮出笑容說:“咱們村子很多孩子的名字都是我起的。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難,叫著要響亮,人聽著酣暢,自然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雖然土得掉渣兒,吃起來卻很香。我看這酒啊,就叫‘龜不醉’吧!

“龜不醉?什么意思?”父親問道。

“這酒啊,喝不醉的是烏龜王八蛋!

父親咧著嘴笑著說:“哎,喝不醉的人挨了罵,還不趁著酒勁兒扛著斧頭、榔頭把酒廠給砸毀。你再想個名字吧!

王守道手指夾著香煙,皺著眉頭思忖片刻說:“酒廠建在賈魯河旁,我們釀酒最好用這河水。賈魯河真是一條神河,據(jù)說河里住著龍王。從前村子里買不起藥的人有了病到河邊喝一瓢河水。嘿,這河水真有靈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身體自然好了。用它釀酒,保準(zhǔn)兒除病消災(zāi),這酒就叫‘神河糧液’吧!

“這酒名起得好!今天咱哥倆兒要喝兩瓶純糧酒,誰不喝醉誰就是烏龜王八蛋!”父親眉開眼笑地說。

“我近期正在戒酒,這次要做縮頭烏龜了!蓖跏氐烂媛稇M色。

“哦,你千萬別戒酒,大家都像你一樣戒酒將來我釀的酒賣給誰嘞!我看很多酒都說自己是歷史名酒,有一大堆歷史典故,還請你為神河糧液編造一些故事。”

故事好像是另一種白日夢。王守道沉思良久,講道楚漢爭霸時劉邦曾率領(lǐng)軍隊駐扎在蘆灣,村民們向他進(jìn)獻(xiàn)神河糧液。劉邦用這些酒犒賞三軍。將士們喝過酒之后像是打了雞血,精神旺盛,意氣昂揚(yáng),一舉擊潰了項羽的楚軍。劉邦當(dāng)了皇帝之后仍對神河糧液念念不忘,將它列為貢品。王守道又將神河糧液與曹操、趙匡胤、朱元璋攀上關(guān)系,為它編織歷史的光環(huán)。我在旁邊仔細(xì)聆聽,聽得稀里糊涂。他所說的那些人物,我一概不知。他們也許生活在距離蘆灣很遠(yuǎn)的村莊,或者生活在很遙遠(yuǎn)的年代。

過了一段時間,麥田由一片翠綠被陽光渲染為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穗隨風(fēng)搖擺,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賈魯河被麥田映襯,河水靜靜流淌,如一條長臂拂過村莊的邊緣。

那天酒廠大功告成,有人站在屋頂燃上一掛長長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陣亂響。父親擺上幾桌酒席感謝建筑工匠。

他雇傭了一名老釀酒師以及六七名工人。他還買了一輛面包車,與雇工雙喜一起開車四處接洽業(yè)務(wù)。他強(qiáng)烈要求母親關(guān)閉裁縫店,幫他料理一些瑣事。母親原本不同意,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她還是應(yīng)允了。那天她流露出眷戀不舍的神情,緩緩鎖上裁縫店的門,在門上貼上一張寫著毛筆字的紙條。 

酒廠好像是一只大蛤蟆趴在村子南側(cè),對望著賈魯河。里面蓋了幾座房屋,屋頂上覆蓋了一層灰色的石棉瓦,屋墻上豎著一根冒著濃煙的大煙囪,像是大灰狼的尾巴。每次我溜進(jìn)酒廠的時候刺鼻的酸味兒撲面而來,幾乎把我熏倒。只見幾個叔叔、伯伯們在煙霧騰騰的屋子里忙來忙去,他們根本沒有功夫與我玩耍。

有一天父親對王守道說:“萬事開頭難,這酒生產(chǎn)出來了,現(xiàn)在銷路卻打不開!

王守道一只手捏著煙卷,思考片刻說:“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重視宣傳。最好花些錢,去縣城電視臺做廣告。”

父親聽后豁然開朗,拍著大腿說:“好主意,我明天就去縣城!”

幾天后,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神河糧液短短的廣告。這條廣告真像是一劑藥,很快治好了酒廠銷路不暢的病。

有一天父親躊躇滿志地說:“咱們要向全國各地運(yùn)送千千萬萬噸酒,掙錢掙到兩手發(fā)抖。”

母親坐在凳子上喝著水,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哎,孫福來,你天天做白日夢,滿嘴跑火車!”

我的視線從電視屏幕轉(zhuǎn)向父親的嘴巴上,卻沒有看到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幕疖嚸爸跓熢谒炖锉寂。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說他滿嘴跑火車。

父親騰出一間干凈的小屋子作為辦公室,擺放上辦公桌與黑皮沙發(fā),還安裝了一部固定電話——當(dāng)時那是蘆灣唯一的電話。他經(jīng)常一只手夾著煙卷,一只手握著話筒打電話。他瞥到我彎著腰在墻角捉蛐蛐兒便大聲吼叫:“喂,你這個笨蛋,在這里礙手礙腳的,影響我工作,趕快滾蛋!”

“孫福來,你不配做父親!”母親站在門口滿腔憤懣,繃著臉說,“你對自己的孩子一點兒不關(guān)心,孩子的生日竟然忘記了。你配做父親嗎?將來你老了,腿腳不靈便,躺在病床上又臟又臭。家樹,到時候你別照顧他,讓他自生自滅!

“哎,孩子他媽,你把我說成大壞蛋了。家樹也是我的兒子,我怎么會不關(guān)心嘞!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我女兒家華。”

酒廠里的叔叔、伯伯們聽到后面露笑容,用衣袖抹著臉上的汗水。陽光傾灑在他們身上,仿佛給他們澆上了一層銅黃色的油漆。

雙喜笑著說:“福來大哥,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家華遲早要嫁人的,成了別人家的人。你老了還得依靠家樹!

“等我老了住養(yǎng)老院,我誰也不依靠!备赣H說著瞪了我一眼!澳阊剑L大后別混成叫花子四處討飯吃。”

“孫福來,你就這么瞧不上你兒子嗎?你對孩子沒有一點兒信心,有你這樣的父親嗎?”母親反問說。

“從他身上我看不到我的氣概,哪兒像我的兒子!”

“孫福來,你有什么氣概?家樹不是你的兒子嗎?”母親提高嗓音問道。

在父母的爭吵聲中,我拔腿跑到酒廠外的菜園子里去玩耍。那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樂園。

菜園子占地有一座屋子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錯雜的樹枝做成的籬笆圍著。園子里的蔬菜我大都叫得出名字。那枝莖纏繞在木架子上、開了一層紫色小花兒的是豆角,那從綠藤上垂下像長手臂似的果實的是黃瓜,那一個個像小紅燈籠似的是西紅柿。

我最喜歡籬笆邊的那幾株向日葵。我常常坐在青草上仰望著它們。向日葵細(xì)高的個頭,圓圓的臉龐,太陽跟著它們扭頭的方向移動著火紅的軀體。太陽好像是向日葵放飛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燦燦的圓風(fēng)箏,隨著一縷縷五色陽光的伸縮而改變方向。

我癡癡地問向日葵:“向日……葵,我、我問你,我爸、爸……為什么不喜歡我呢?”

在陽光下向日葵的臉龐上好像閃爍出一絲微笑。它們沉默無聲,在風(fēng)中微微搖動著身體。它們是啞巴,根本不會回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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