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貞香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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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我十七歲的丈夫作了倆女兒的父親,青楊和綠柳是對雙胞胎。她們長得像我,也像根生。飛絮說隨了我們誰都不丑。為了我產(chǎn)后滋補,飛絮居然打了一只 小鹿,挖了幾個白蘿卜似的東西,她說這是百年老山參。丈夫回來大罵了半晌,他堅決不要聽到山林中的槍聲。飛絮哭了許久,她委屈透了。丈夫脾氣很倔,我只有 在中間打打圓場。誰知飛絮氣性很大,連夜跑到城里的山貨鋪子。我讓葉兒把丈夫叫到我的床前說:“孩兒她爹,就算為了我,你去看看飛絮,說些好話吧,家和萬 事興嘛。”丈夫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丫頭,比我還倔,我明天進城把她帶回來。”
美好的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我的女兒們已經(jīng)兩周歲了。黑麂子山的果樹開了第一茬花,也結(jié)了第一茬果。飲馬川的白楊又畫了幾圈年輪。古老的河流依舊流淌 著清澈的河水。我的丈夫已經(jīng)長成二十多歲的壯男人了,他的胸脯厚實得像一座山?吭谒膽牙镂腋械綗o比的幸福,無比的安全。
飛絮十八歲了,成了花兒一般的美人,我和丈夫萬分地疼愛她。許多媒人上門說親,丈夫都婉言謝絕了。丈夫也許等待著一個得力的妹夫支持他的事業(yè)。但是他錯了,就在他為飛絮精心挑選女婿的時候,一場飛來的橫禍攪碎了山林的美好與寧靜。
早些年聽說京里改朝換代了,三任大總統(tǒng)都下了臺。但怎么改,怎么換好像和這片孤僻的山林沒有半點牽扯,可這一次卻非同一般。先是城里鋪子里賣山貨的李 四友慌慌張張地連夜回來,他詭秘地把根生和飛絮叫到洞屋里。我打發(fā)葉兒去聽,葉兒過了半夜才回來說:“嘰嘰叨叨的聽不清,好像說到周管家和日本人什么的, 還聽到大小姐十分氣憤拍桌子的聲音。”
當根生回到閣樓的臥房,我沒理他。根生脫了衣裳腳也沒洗,長吁短嘆了一陣子剛要睡,我呼地一下坐了起來說:“高根生,你到底搞什么鬼?我是誰?為什么 不要我聽?”根生沒有理我,也沒有發(fā)火,仍然仰面躺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因為你是女人。”我更加氣憤,幾年中夫妻恩愛,女兒成雙,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個 局外人,丈夫有話可以和飛絮說卻不和我說,我只好使出女人最原始的武器——大哭起來。我邊哭邊說:“飛絮也是女人,你為什么讓她知道,你妹妹是不是比你老 婆還要親?”——我承認這句話是我今生所說過的最愚蠢的話。在失去丈夫和飛絮后的漫長歲月中,每次想到這句話,我都會有一種萬箭穿心的痛楚。
丈夫一躍而起,緊緊摟住了我,兩行溫潤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肩窩。丈夫是從來不流淚的,縱使受了千般委屈也會付之一笑。我知道丈夫背上的負擔實在是太重太 重了,除了挑起沉重的山林,還要挑起世人的目光和幾百口山民的冷暖。他寬闊的胸膛摟過幼時的妹妹,摟過我,摟過我們的一雙女兒。誰又能想到他在深夜里竟然 脆弱得如一個無助的孩童一般?晌疫是相信我的丈夫是堅強的,他的這種堅強支撐我們一家五口人永遠自信自強無畏地行走于不幸而又萬幸的人生旅途之上。
就在李四友回來的第四天,周管家?guī)е魂犎毡颈鴣淼缴缴稀V芄芗艺戳搜笕潖氐赘念^換面了,就像土豆塊經(jīng)過加工成了炸薯條一樣光彩。不知何時也學了一句 半句的日語。日本憲兵牽著一條牛犢子般大小的狼狗,狼狗張著血盆大口,嚇得青楊和綠柳直往葉兒身后躲。這天,周同帶著兇神惡煞般的日本軍官野原一郎在飲馬 川轉(zhuǎn)了一整天,山上山下站滿了鬼子,滿山的村民誰都沒有干活兒,鬧得人心惶惶。太陽落山的時候,周同帶著野原一郎從山上慢悠悠地下來。
早幾年聽說日本強盜已經(jīng)強占了東北,也耳聞一些日本鬼子殘殺掠奪的種種暴行。那時候覺得那么遙遠,但是眨眼之間這種可怕的傳言竟成了現(xiàn)實。大家都不說一句話,可心里都已經(jīng)料到這山中所有的生命都將面臨著重大的威脅,也許已注定在劫難逃了。
月亮不知不覺慢慢掛上了樹梢,皎潔的圓月仿佛是天穹中的玉盤,瀉下縷縷如水般溫馨的月光,整個山林都沐浴在這月光中。
野原一郎沒有走,他向我們提出了三個要求:第一,他們的公大公司在張市建造一個兵工廠,需要采伐這兒的木材;第二,這山上的野生動物太多,他們要殺盡山中所有的生靈;第三,立即修好當年炸斷的山路。這三個條件如果不答應(yīng),后果自負。
二奎叔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更沒領(lǐng)教過日寇的兇殘。當著野原一郎的面向周同的臉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說:“周管家,老東家那么信任你,讓你管理了 高府,可我萬萬沒有料到,你不僅霸占了高府,還霸占了蘭姨太太,現(xiàn)在你又把日本人帶來要毀這片山林,你這狗東西,你長的是人心嗎?”
周同擦了擦臉上的濃痰,沒有一點怒色,甚至有一點欣喜地說:“老東家去了,這高府是我一手精心調(diào)制出來的,你說,不歸我該歸誰?明人不說暗話,這飲馬川和黑麂子山遲早也都是我的!”
二奎叔大罵了一聲牲口,向周同撲去,野原一郎身后的憲兵對著二奎叔的胸脯射出一連串子彈,二奎嬸和葉兒瘋狂地跑了過去。二奎叔重重地倒下了。根生大叫:“我是這兒的主人,有話和我說,不要開槍濫殺無辜!”
冷風颼颼的,直吹得人心寒,所有的樹木都在嘩嘩作響,狂風卷著樹條兒揮動著,像魔鬼的爪子在亂舞。
這一夜,丈夫和四友都被野原一郎帶走了。飛絮差一點也被帶走,周同向野原一郎說:“女孩的,不懂,太君不如放了她。”飛絮被幾個女人拉到房里,插上了 門閂。只聽見她把板門拍得啪啪作響和痛苦呼喚大哥的聲音。我明白他們兄妹情深,在緊要的關(guān)頭,飛絮可以用自己的毀滅去換取根生的再生。
殘星閃爍,閣樓里一片寂靜,樓下葉兒的哭聲細細的,揪人的心。
我從來沒有感到整座閣樓會是這么空,空得仿佛能容得下整座飲馬川,屋子里一下顯得沒有一點生氣。夜里,我失眠了。我點了一支安魂草,但安魂草對我來說 已沒有一點作用,裊裊的青煙穿透柔曼的帳子,直逼我的檀木大床。多少次我和根生在這張大床上翻云覆雨享盡人間歡娛。我還記得丈夫第一次和我同房時,他把臉 深深地埋在我的乳房間,失聲痛哭地叫了聲:“娘——”這一聲叫得我碎肝裂膽。婆婆早亡,給丈夫帶來多少揪心的渴念。當他消瘦的面孔埋入我的雙乳之間,他一 定仿佛又回到了娘的懷中,是啊,娘的懷里永遠是兒女們難以割舍的家。
我走下床,打開窗戶望著。天上的星星多像山雞機警的眼睛,還眨呀眨的。忽然,天邊一顆火紅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燃燒著劃過夜空,然后墜落在深不可知的宇宙中。流星,燃燒著自己,用最后的光和熱展現(xiàn)出燦爛的光明與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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