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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引子 司馬老兒只剩一口氣了

  蜀漢延熙十二年(249年),漢中。
  
  姜維已經(jīng)年近五十了。當年的他血氣方剛,繼承諸葛亮的遺志,立誓要克復(fù)中原,何其壯哉!
  
  隨著征戰(zhàn)閱歷的增長,姜維越來越意識到這近乎一個不可能的任務(wù)。
  
  姜維的對手,是曹魏征西將軍郭淮和雍州刺史陳泰。郭淮是對蜀作戰(zhàn)的名將,陳泰是老臣陳群的公子、曹魏軍界的新貴,這是兩個非常棘手的對手。不過這兩個人并不夠資格讓獨得諸葛亮真?zhèn)鞯能娛缕娌沤S絕望。真正令他感到絕望的,是這兩個人背后近乎完美的軍事防御體系。
  
  十幾年前,司馬懿在諸葛亮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之下,不慌不忙地構(gòu)筑起一套軍事防御體系。組成這套防御體系的,有受司馬懿提拔和培養(yǎng)的杰出軍事人才,有可以掎角互援的各大防點,以及應(yīng)對蜀漢慣常進攻模式的一整套防御辦法。所以,在諸葛亮病逝、司馬懿抽身離去之后的十幾年中,盡管姜維一直在絞盡腦汁地努力,卻始終難以在曹魏邊防線上有一尺半寸的推進。
  
  姜維正在籌劃今年秋收之際再次突襲雍州的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在沒有找到敵方軟肋之前,姜維只能用這種毫不間斷的徒勞攻擊來掩飾自己的無能為力。
  


  難道真的沒有半點破綻嗎?姜維站在漢中軍營前凜冽的風中,望向東方一個他所看不見的城市——洛陽。那是曹魏的政治中樞,最近十年來,姜維實際上的對手司馬懿幾乎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座城市。司馬懿的興趣,早已經(jīng)從軍界轉(zhuǎn)向政界了,只留下一盤珍瓏棋局等姜維來破解。
  
  東吳赤烏十二年(249年),建業(yè)。
  
  六十七歲的吳大帝孫權(quán)是三國開國君主中碩果僅存的一位,但他絲毫沒有一覽眾山小的快感。因為孫權(quán)很清楚,盡管當年的諸多強勁對手都已經(jīng)先后謝世,但他仍然不是當今世界上最強的那個人。
  
  孫權(quán)不是沒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但東吳卻始終以一個閉關(guān)自守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原因在于兵種的先天不足。
  
  東吳的水軍足以傲視天下,但陸戰(zhàn)卻始終是一大命門,因此自守有余、進取不足。冷兵器時代的陸戰(zhàn),騎兵克步兵。孫權(quán)雖然控制著廣袤的疆域,卻沒有一處養(yǎng)馬的所在。東吳土生土長的馬匹孱弱不堪,馱馱糧食、搞搞后勤還可以,真要上陣殺敵,根本不是北方悍馬的對手。
  
  北方盛產(chǎn)馬匹的地方,西北的河套平原算一個,燕趙故地的遼東算一個。以前,孫權(quán)經(jīng)常派海軍艦隊遠涉重洋,從海路向遼東購買馬匹。當時的遼東,由世代盤踞于此的東北王公孫家族控制,不受曹魏直接管轄。

  
  但是,這條商路已經(jīng)斷絕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東北亞的霸主、遼東公孫家族末代掌門人公孫淵,在自己的地盤上被斬下頭顱,快馬千里傳送到曹魏帝國的首都,懸掛在城門之上示眾。
  
  這起軍事行動的操刀手,是司馬懿。
  
  孫權(quán)想起此事,不禁長嘆一口氣。公孫淵鼠輩而已,死不足惜;可是遼東歸魏,斷了我東吳的戰(zhàn)馬來源,實在可惱!重重深宮之中,光線昏暗。暮氣沉沉的孫權(quán)獨坐冥想已久,精力不支,昏昏欲睡。身邊的侍女趕緊服侍孫權(quán)就寢。
  
  年邁的孫權(quán)入睡之前最后一個意識流般的念頭是:為什么司馬懿比朕大三歲,卻仍然像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
  
  曹魏正始十年(249年),洛陽城郊。
  
  少年天子曹芳正在大將軍曹爽陪同下拜謁祭掃先帝曹叡的陵墓——高平陵。
  
  祭祀大典在太常的主持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曹爽志得意滿地欣賞著眼前的場景。
  
  自從文帝曹丕出于節(jié)儉的考慮下詔禁止上陵祭祀以來,這還是首次破例。這次上陵掃墓,是曹爽安排的。而且曹爽特意關(guān)照太常,不妨搞得隆重一點。曹爽要用這一隆重而奢華的儀式,向墓中的曹叡,向普天之下的子民發(fā)出一個莊重的宣言。
  
  曹爽很年輕,但他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卓絕的政治手腕。十年前,他受先帝曹叡托孤以來,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政界新秀展開大刀闊斧的改革,雷厲風行地推行新政。另一面,曹爽用明升暗降、李代桃僵的辦法將同受托孤的輔政重臣、朝中最強大的對手司馬懿一步步架空。兩年前,司馬懿知趣地告老退休,曹爽毫不放松警惕,派人嚴密監(jiān)視司馬府。
  
  也就是說,曾經(jīng)在曹魏權(quán)重一時,令蜀漢東吳聞風喪膽的司馬懿,已經(jīng)被曹爽全面軟禁。而且,前一段時間曹爽派心腹李勝去司馬府查探,回來報告的結(jié)果是:司馬老兒已經(jīng)只剩下一口氣了。
  
  曹爽決定趕在司馬懿斷氣之前舉辦這場拜謁高平陵的祭祀盛典。他要通過這場祭祀,向人們宣告舊世界的終結(jié),新時代的開啟。
  
  大年初三清晨,洛陽城內(nèi)。
  
  地上還殘留著爆竹的殘跡,一派喜慶過后的景象。重要的官員們,都一大早跟隨皇上出城謁陵去了,此地只剩下一些中低級官員和退休的老官員們享受著年后的閑散與慵懶。
  
  唯一與這慵懶氣息格格不入的,是一所高深的宅第。這所宅第最近兩年一直門庭冷落鞍馬稀,因為宅第的主人已經(jīng)臥病在床、整整兩年沒有出門了。盡管大門緊鎖,宅第內(nèi)卻散發(fā)出極具穿透力的強大氣場,令人不寒而栗。
  
  鏡頭穿越緊閉的黑漆大門,直接推進到光線陰沉的內(nèi)室。一位古稀老人,正端坐在床榻之上,向身邊的兩個兒子交代事情。老人干癟的嘴唇以難以察覺的幅度迅速翕動,聲若蚊蚋。氣氛分明緊張得足以令人窒息,偏又仿佛能聽到一種氣定神閑的節(jié)律。顯然,這位古稀老人就是那強大氣場的來源所在。
  
  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敘事,都以他為主題展開;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最杰出者,都暗自以他為對手;近半個世紀以來與他作對的人,都不曾有過好死。
  
  因此,盡管現(xiàn)在還是兵權(quán)在握、權(quán)勢滔天的大將軍,但曹爽的生命從此刻開始,進入倒計時。
  
  他,就是亂世三國的終結(jié)者——司馬懿。
  
  司馬懿的傳說,對于洛陽城——不,對整個曹魏的子民來講,都是耳熟能詳?shù)恼勝Y。在高平陵政變之后,人們都會把司馬懿這次為時兩年的“裝病事件”,與他年輕時的那次長達七年的“裝病事件第一季”相提并論。
  
  當時,曹操想強行錄用司馬懿為公務(wù)員,司馬懿為了放棄面試名額,在床上臥病七年之久。在這七年期間,曹操與司馬懿進行了第一次交手,這是一次三國史上帝王級頂尖高手之間的巔峰對決,雙方勾心斗角、見招拆招,過程波譎云詭、精彩燦爛。埋個伏筆,后文再為您現(xiàn)場直播、全程解析。


  
  但是,閱歷更豐富、智謀更深遠的人則能洞察到這兩次裝病事件之間的細微差別,比如曹魏第一代明星智囊團中唯一活到現(xiàn)在、成為四朝元老的蔣濟。
  
  蔣濟清楚,司馬懿的“裝病事件第一季”,是為了抬高身價、博取名利;而他這次的“裝病事件第二季”,目的要單純得多——生存。四十年前的司馬懿如果不裝病,他就難以得到曹操的另眼相看;兩年前的司馬懿如果不裝病,他就難以活到今天。
  
  在蔣濟這位職業(yè)謀士的眼里,司馬懿一直是那么謀略迭出、智計無雙。但是,如果說當年的司馬懿還有些年輕人爭強好勝的毛病,花哨的計策有炫技之嫌的話,那么今天的司馬懿則信奉絕對的實用主義。
  
  重劍無鋒,例無虛發(fā)。
  
  蔣濟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他感到自己謀士的黃金生涯已經(jīng)過去了。謀士也是要吃青春飯的,年輕時候的謀士有足夠的精力和智力進行周到縝密、天馬行空般的神機妙算,而年老的謀士則可能更多依靠經(jīng)驗與穩(wěn)重。這是一般謀士的特征。
  
  司馬懿絕對是個例外。
  
  一般人的人生,是發(fā)泄式的:趁著年輕盡情揮霍自己的才華與青春,到年老的時候,只好吃年輕時的老本;司馬懿的人生,是攝斂式的:七十年一路走來,不斷積累和凝聚著自己和別人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猶如滾雪球般,時間越長,越發(fā)厚重。


  
  夕陽之所以輝煌,在于它收斂了一整天的陽光。
  
  相比起司馬懿這肆意噴薄輝煌的夕陽來,蔣濟就像一抹殘月,唯有靜靜站著,旁觀司馬懿行云流水般調(diào)兵遣將。
  
  司馬懿已經(jīng)來到了朝堂之上,緊急召會群臣,調(diào)度政變事宜。
  
  按常理來講,行政權(quán)力的生效,必須依靠反復(fù)的使用。任何一名行政首長只要離開原單位兩年,就難以再度順暢行使原有的權(quán)力。然而,盡管這兩年來司馬懿一直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之中,但他今天重新出山居然沒有遭遇任何的阻力。
  
  一千五百六十多年后,法國有一位偉大的人物也做到了這一點。他在被流放到一個孤島上一年之后重返法國,立馬得到軍民的熱烈擁戴。
  
  他的名字是拿破侖。
  
  司馬懿與拿破侖,靠的都是過人的威望與足以征服一切的人格魅力。
  
  朝堂之上的群臣,都已經(jīng)完全站到了司馬懿一邊,各自領(lǐng)命而去,只剩下蔣濟與高柔兩位老臣。
  
  司馬懿踱到高柔面前,用信任的目光鄭重地望著高柔,聲音分貝很低卻極有力度:“君為周勃矣。”
  

  周勃是前漢的中興名臣,以平定呂后之亂、安定皇室而聞名于世。
  
  司馬懿的話很簡潔,語氣很平淡,卻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
  
  高柔是比司馬懿還要老的老頭兒,一生見慣了大場面,現(xiàn)在卻像得到鼓勵和信任的孩子一樣熱血逆涌、激情澎湃,認真地點了點頭。
  
  蔣濟欣賞著司馬懿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和他周身散發(fā)出的淡淡光華。蔣濟已經(jīng)分不清哪些是表演,哪些是真情流露。也許,連司馬懿本人也分不清楚。因為這種官場權(quán)謀的游戲已經(jīng)深深融入司馬懿的血液,構(gòu)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生人之初,皆如玉璞。這七十年,你究竟是怎么修煉成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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