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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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年,我們和父親一起度過了一個多么美麗的夏季啊。每天,黑夜在夏雨中曼舞著,四周的山像一艘艘起航的輪船,載著我們酣甜的睡夢。夢里,我看到父親的寶刀像窗外犀利的閃電,照亮了我的夜晚……
在我成長的歲月中,少有和父母這樣相處的經(jīng)歷。從小離開家的我,習慣了獨處。記得從部隊轉業(yè),開始在西藏廣播電臺當記者的時候,父母曾希望我回家和他們共住。但我執(zhí)意搬到了電臺那間簡陋的宿舍。當我不和父母打招呼就和朋友去草原,或去很遠的地方玩,父親找不到我,就在我宿舍的門口貼了張大紙條,用他瀟灑有力的筆跡寫道:“野丫頭,幾天不回家,跑到哪里去了?!”
記者工作不坐班只管交稿子,單位本來不知道我不在拉薩,結果全被父親暴露了……父親那時常來看我。他喜歡坐在我宿舍門口的椅子上,眺望門外那株茂密的白樺樹。一次,父親感慨地說:“我應該搬來和你住,幫你打掃衛(wèi)生,在這里讀書……”
父親的愿望在那年夏季終于實現(xiàn)了。我把樓下挨著客廳的那間明亮的臥室收拾得很漂亮,把父親的長刀小心地放在他的床旁,又給父親買來了許多他愛吃的小點心和糖果,放了很多他愛看的書籍。父親每天早晨7點就起床到田野里去散步,有時父親還會去周圍爬山。
從我家到最近的山腳下只需十分鐘左右。父親通常去南面的山上。這座大山像鷹展開的臂膀,左臂向西南一直到哲蚌寺后面著名的“絳平烏孜”神山。山上有五世達賴喇嘛朝圣時留下的多處圣跡,還有清澈的山泉水,從大山的深處奔涌而來。過去,藏醫(yī)學院的學生們每年夏季在那里會采摘到多種藏藥材。在那些陡峭的山崖,旦拉和旺堆他們會找到一種野生植物“酸溜溜”帶回來,我放在白糖里腌過,父親很喜歡吃。雨季,山里還長滿了金燦燦的蘑菇,我們的餐桌上便時常飄逸著它鮮美的味道。父親稱贊這道牛肉燒蘑菇為“娘熱鄉(xiāng)的山珍”。
大山向東南方伸出的右臂在我家的前方,緩緩落下。斜坡上,奇石重現(xiàn),我和父親常在雨后云霧繚繞時,凝神遠眺,仿佛看到一位戴著雞冠狀僧帽的喇嘛面朝拉薩河,盤腿而坐,在向斜坡上的許多僧人講經(jīng)說法。旦拉的朋友丹增平措一家就住在這座山上的半山腰。在山上放牧時,我們可以看到黑牦牛和他跳躍的身影。每到學校放假,我們帶著父親一起去爬山,去丹增平措家里吃沒有提煉過酥油的牦牛奶做的醇美的酸奶。在他家的旁邊,一條寬闊的溪流在巨大的巖石上像瀑布般落下,旦拉他們光著屁股,像一群小猴子,在瀑布里穿梭玩耍著。
大山雙臂中間的山窩,被這里的人們稱為“蒗”,意為回蕩的妙音。傳說人們在這處柔曼的大山的懷抱中,側耳聆聽時,能聽到一種猶如水浪或者遙遠的金剛鈴回蕩的奇妙之音。
山的背后就是拉薩,是拉薩著名的拉魯濕地。
坐落在我家西北方向的山脈,從色拉寺西,向狹長的娘熱溝北里伸延,在我家背后,像展開的一個巨大的寶傘。太陽每天在寶傘山上灑滿了銀飾,使整座大山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山上,坐落著著名的色拉寺、曲桑寺、帕崩崗、格如寺。
我的尼姑女友就住在曲桑寺里,從她宿舍的陽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被蔥郁的青稞環(huán)抱著的我的家。
帕崩崗修建在一個巨大的巖石上,沒有地基的寺院像一座碉樓,是西藏古建筑的奇跡。每天凌晨5點鐘左右,帕崩崗天葬臺桑煙升起,會有很多禿鷲應招飛去。
從我家樓頂上,如果用望遠鏡看,也許能看到一些天葬的細節(jié)。當然,我們沒想過要看天葬。沒有這樣的好奇心。
在菜市場,我們天天可以看到人們熟練、從容地操縱著鋒利的刀具。但那高高的山上并非血腥的屠場。
帕崩崗撒滿糌粑的天葬臺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像落了一場細細的雪,沒有死亡的痕跡和氣息,陽光溫和地照在上面,讓人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恍惚和死亡的親近。
父親早起散步回來也會告訴我們,今天飛去的禿鷲很多,天葬的那個人,該是十分幸運的,禿鷲將會使他的肉身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沒有什么可以再執(zhí)著……
父親在這樣一個遠離喧囂、綴滿露珠的鄉(xiāng)村里和我們生活了一段,氣色變得格外好。家里吃的雞蛋、牛奶、糌粑都是村里的,沒有半點污染。村莊還被遠古的文明滋養(yǎng)著。比如,帕崩崗曾是藏文字改創(chuàng)者吐米桑布扎向藏王松贊干布傳授藏文的圣地;河谷里曾發(fā)現(xiàn)遠古的石制圍棋盤,由此被學術界推斷圍棋最早來自西藏;另外,四村村長普瓊家的水磨糌粑是歷代達賴喇嘛的供品;某世噶瑪巴傳說誕生在娘熱鄉(xiāng);還有傳說中六世達賴喇嘛喝過酒的兩處掩映在密林里的黃房子……
父親漫步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沉浸在這樣恬靜悠遠的氛圍中,一雙眼睛總是炯炯有神,又像返老還童了一般,成天和幾個孩子“斤斤計較”。
這天中午,四個小孩和父親和我圍坐在一起開始用午餐。小卓瑪照例只想吃肉不吃菜。她的理由是她們那里不吃菜。我去過楚布寺半農(nóng)半牧的山村,是沒有看到農(nóng)民種菜,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這天中午我沒有來得及燉牛肉,只炒了幾樣菜。
旺堆和巴桑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那一份。他們像村里所有孩子一樣,雖然家境不富裕,但沒有貪婪的習氣。無論吃什么,他們都十分靦腆和有教養(yǎng),不發(fā)出一點咀嚼食物的聲音,不大聲說話,眼睛不亂看,哪怕只是一盤白米飯,也吃得很香。往常的頑皮在用餐時一點兒都沒了,面對食物,兩個孩子謙恭、馴良和高貴的樣子,令父親贊不絕口。
但我的兒子旦拉就不行,他挑食,加上我的溺愛,他好像喪失了感受食物的味覺和由此而生的感激心。他懨懨地吃著。
小卓瑪更甚,她只揀肉吃。
還是父親有辦法。當小卓瑪再次很沒規(guī)矩地在盤子里找肉時,父親對她下了最后通牒:“不吃菜就不許吃肉!”
小卓瑪望著嚴肅的父親做了幾個賴皮的怪相,但沒用,父親不笑。眼看盤子里的菜越來越少,小卓瑪終于認輸了,她夾起了來娘熱鄉(xiāng)后的第一口蔬菜,吃了。
午餐后父親要小睡片刻。我在園子里忙著洗碗、喂狗。這時,幾個孩子竟然在白天行動了:他們躡手躡腳地爬進父親的臥室,偷來了父親的糖果、刮胡刀、鏡子和香煙。這幾個孩子不是第一次搗蛋了。他們有時會在深更半夜起來作案。四個人不睡覺,學我的父親刮胡子、把父親的煙拿出來每支點著后再放回煙盒、故意把父親的零食徹底吃完,還有,把父親的長刀東藏西藏……
這天下午,四個孩子被父親罰站成一排,父親像在破大案一般地背起手一個個審問道:“誰打碎了我的鏡子?!”
從小卓瑪開始,孩子們一個推一個。父親又拿出煙盒里燃過的煙問:“這是誰干的?!”孩子們不吭聲,只是朝下一個人抬一抬下巴。
“誰藏了我的刀?偷吃了我的點心?!”
小卓瑪指指旦拉,旦拉指指旺堆,旺堆指指巴桑,巴桑跑神了,指了指空氣……孩子們便借此捧腹大笑,滿園子跑散了。
父親望著他們,很得意地回頭告訴我說:“是他們四個一起
干的……”
短促的夏季很快就要過去了。孩子們和他們的爺爺已有了很深的感情。無論外出散步還是在家里,孩子們總是要伴隨其左右,尤其喜歡纏著爺爺講故事。但園子里那兩株老垂柳,有一株靠西的樹葉已經(jīng)先黃了。父親該回成都了。接著,小卓瑪?shù)母赣H也來拉薩接走了她。說是來年夏天再送她來玩,但從此再也沒有過音信。不久,娘熱鄉(xiāng)的家里,只剩下旦拉、巴桑、旺堆和我。我把父親住過的房間關好,把父親留下的寶刀再次放到了佛堂里,祈愿寶刀護法。而我往后的日子,我想,無論四周的刀光劍影怎樣此起彼伏,因為擁有了滿載父愛的寶刀,因為曾經(jīng)的娘熱鄉(xiāng)和孩子們,一切將如天上的烏云,將無法洞穿我,只能在我心上留下些許過眼的煙云。
此刻,山雨即來,潮濕的樹經(jīng)過又一個盛夏,沉甸甸地搖曳著。我沉浸在這樣的時光中,思念著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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