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節(jié) 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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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想著就開心得醉的事,莫過于在某個好太陽的日子,在燕兒筑巢、青藤掩映的庭院里,布衣布鞋、素面素心地曬書。
在古時候,曬書和踏雪尋梅、松下對弈、焚香撫琴、煮雪烹茶一樣,是屬于文人雅事。
奶奶曾對我說,當(dāng)年曾祖父在山西做官,所得的官餉大多買了古畫古書。每當(dāng)他買著一件古物,就大宴對古物有研究的賓朋,請大家一起把酒品評、鑒定。
若公認是真品,便納之紅木書房寵妾一般日日廝守;若為贗品,則當(dāng)堂棄之若敝帚。
到曾祖父告老還鄉(xiāng),他整天躲在書房誦書作詩,一日三餐都是送入書房。唯一能讓曾祖父移步室外的事就是曬書。
他總是像對嬰兒似的小小心心地,把那些線裝書和泛潮的字畫,攤曬在庭院里一字排開的一溜匾里。春日暖陽下,一著灰色長衫的清朗老人手執(zhí)一拂塵,像怕碰疼了那些書、畫似的,在書面畫幅上輕輕一按再輕輕提起,便有極細小的塵埃在四月的春風(fēng)里飛揚起來。
我仿佛看見他齊胸的銀須在書間的陽光里燦若玫瑰——這樣的印象一直開放在我的想象里,且讓我心動不已。
曾祖父作古后,曬書的事就落在了曾祖母身上。
土改時,小有薄產(chǎn)的曾祖父自然被“改”了。值錢的古董都漸漸散失,剩下一堆舊書舊畫在閣樓上待命。我那小腳又不識很多字的曾祖母在動蕩不安的日子里,仍不忘曬書。
村里人便?匆娨簧砗诓家率嶂R整盤髻的曾祖母在院里忙活,手里拿著那把專用的拂塵。她自幼就戴在手上再也取不下來的那只翡翠鐲子,在她蒼白的腕上泛出幽深的綠。據(jù)說曾祖母當(dāng)時臉上非常平靜,沒有悲緒亦無笑意,但我想她曬書的心情和曾祖父曬書的心情恐怕是大不一樣了。
祖上的書、畫后來得令要全數(shù)捐給縣上,并且得送進城去。縣城離祖宅有二三十里地,家中只有十七八歲的姑婆算是壯勞力,而她每天也只吃得消用手推車往城里送一次書。于是那滿屋的珍本善本,只好統(tǒng)統(tǒng)推入灶間當(dāng)柴禾。
三天后,剩下一些實在讓人下不了手的書畫裝了滿滿一車,由姑婆跌跌撞撞地送去縣城,從此那間上了鎖的空空的書房,曾祖母再沒打開過。
再后來說是縣城里漲大水,那些不曾留書目、不曾出收據(jù)的文物性質(zhì)的書畫就此不見了。到“文革”時,同樣嗜書的父親已沒什么書可讀,更說不上曬書了。
到我這輩,雖無書產(chǎn)可繼承,愛書的脾氣倒是一脈相承。幸好書市上的書已應(yīng)有盡有,只要有錢有心情,隨時可坐擁書香。
面對一天天增多的書,想象著哪天把書和家譜族史一起搬到院子里,讓太陽再來讀。擁傍這份曬和被曬的感動,值得我一生領(lǐng)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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