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
明月發(fā)了一會兒呆,拄著下巴悶悶地想,真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顯玚為什么會讓她那么痛,那么難過?
回府的那一夜,她被顯玚帶到他的房間里,被他脫掉衣服,被他放到注滿溫水的浴缸里。過程中她一直低著頭,氣力微弱地不斷掙扎,總是想把他的手推開,又 總是不能夠。于是城池一個一個地陷落,直到整個人與他在水中赤裸相對。她側(cè)過身去,臉朝向外面,不敢看他,像只怕水的貓一樣,手攀著浴缸的邊緣,想要多留 些空間給他,想要離他遠一點兒。真奇怪啊,見不到的時候那么想,如今他們貼得這么近他卻讓她害怕,怕得直哆嗦。
她覺得放松一點兒,是發(fā)現(xiàn)他真的在給她洗澡了。他把泡沫揉在她的頭發(fā)里,又用刷子去洗她的耳朵、腋下、腰窩,認真又仔細,像耐心的老工匠在洗刷玉器。 她覺得渾身的血液流得那么快,快得都要爆炸了,她一直都不敢轉(zhuǎn)身,不敢去看他,直到他親親她的耳朵眼,小聲又親昵地說:“你是太上皇后吧?你讓我伺候 你?”
對啊,她是誰?怎么是小王爺來伺候她?她低下頭,想找個小小的縫隙鉆進去。他貼著她的耳朵又笑起來。
她被他用大毛巾卷著,像個蠶蛹一樣卷著,然后抱到臥室的床上,他把她埋到被子里,然后自己才鉆進去,從層層疊疊的織物間尋找她的身體,像在玩一個游戲。
他忽然就進入了,她疼得要命,用力去推他肩膀,腳踩在他的髖骨上,想把他給蹬開。他稍稍讓開身體,手去摸了摸她的下面,然后讓她借著月光看他手指上她自己的血跡,接著又咬著耳朵,輕輕地哄,溫柔地勸:“你看啊,明月,這是什么?”
“這是我流的血。”
“這不是你的。這是我的。這是我的東西。長在你的身體里,F(xiàn)在你把它還給我了。”
“你胡說八道。”
“你敢再說一遍?”
“你胡說八道……”
他襲上來咬她的嘴唇兒,她向后掙扎,一頭頂在床頭,疼得眼睛都酸了,他哈哈地笑起來,一邊揉她的頭發(fā),一邊說:“你不許再說我胡說八道了,你每次這么說,我都想咬你,吃掉你。”
那之后,她一直都覺得疼。身體上的、骨頭里面的疼,他跟她親昵的時候,她覺得喘氣都疼。真奇怪啊,從前他搓搓她頭發(fā),扒拉扒拉她耳朵或者湊近了說話, 她都覺得那么自在好受的,有時候還想要再接近一點兒,再親切一些,可如今,他們像兩張書頁一般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一點兒都不好。他做起 來,總有種兇相,好像她越疼,他就越舒服,身體用力的同時,還用手箝住她下巴,帶著些迷戀地看她的臉,她疼得叫起來,他就像匹馬脫了韁繩,那一剎那,她覺 得自己幾乎是討厭他的。
可是這討厭的情緒太短暫,激烈的歡愛之后,他會溫柔得要命。上上下下地親吻她,像疼愛一只小狗一樣擺弄她的睫毛和鼻子,品味糖果一樣地輕輕吮吸她的皮膚,贊美她的味道和氣息,或者把頭貼在她的肚子上睡覺。這種寧靜和溫柔會讓她忘了他之前的兇悍,也忘了要討厭他了。
學校的課間,要好的女孩子們在結(jié)滿了紫色果實的桑樹下議論她們都偷偷看過的《黃薔薇》。里面描述佐漢親吻薔薇時候的幾句話,把她們給臉紅激動的。明月 低著頭,用腳把細小的沙粒推進一個螞蟻洞里面,心里想,別的女孩子在因為這件事情難為情呢,相比較起來,自己是齷齪的。
但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久,學校解雇了一位女先生。這位女先生是從北京來的,本來是教六年級的數(shù)學,有時候也會給明月她們四年二班代課。她二十三歲了,尚未成親,有些洋派 的思想和作風,因為鼓勵一個女生抵抗她父母包辦的婚姻而惹怒了校長便被解雇了?墒橇昙壍呐⒉]有因為這件事情而氣餒,居然以死相逼,最后抗婚成功 了。女孩子們被暗中鼓勵,紛紛采取各種行動,抵抗家里的制度和安排。有人抗婚,有人逃學,有人剪頭發(fā)燙頭發(fā),還有人漲了零用錢。連最老實的也開始聚在一起 抱怨自己的父母,將他們做生意的手段、整治人的勾當、父親的情人、母親的心病一股腦兒地傾訴出來。從來規(guī)矩安靜的校園里面忽然就彌漫了一種自由的、叛逆的 空氣,仿佛每個人都來自于一個腐朽墮落的家庭,每個人都在不滿。
黃晶說:“我最討厭回家,我爹娘只會一個動作,就是打麻將。家里面吵極了,我根本沒法做功課。昨天我娘輸了三百塊錢,眼睛都不眨一下。前天農(nóng)村的親戚來家里想討點兒接濟,她硬說沒錢,給了人家一卷子地瓜粉條打發(fā)了。”
張家靈說:“我表姐出嫁之前很好的,知書達理,也有慈悲心。后來嫁了在黑龍江上面跑船的商家,變得很壞,前些天聽我娘說,她用煙斗把自己家用人的眼睛給燙壞了。”
顧慧明說:“我姨娘原來是我小姨。我爹爹娶了姐妹倆……”
明月蹲在那里,手里面拿著個木棍在地上扒來扒去,女孩子們抱怨了一圈,終于還是輪到她了。這個時候她們才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從她們認識汪明月開始,她就從來沒有談起過自己的父母和家庭,她們只知道她家境富裕,卻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家人。
劉南一說:“汪明月,你爹爹和娘呢?他們可做過你討厭的事情?”
明月想了想,搖搖頭:“我爹爹和娘早就沒了。”
她們“啊”了一聲,各自想著,難怪汪明月從來不說自己家里的事兒,她原來是這么不幸。
“那你,那你……”
明月說:“我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和嬸嬸都是正派的讀書人,待我很好的。”
“那他們可管你交朋友和以后成家的事情?”
“不管的。哦,我,”明月說,“一切都要我自愿的。”
女孩子們紛紛表示羨慕,但是這羨慕里面更多的是同情,因為她們知道無論自己的父母有多么荒唐可惡,她們也總好過可憐的明月。
明月仍是蹲在那里,下巴擱在膝蓋上,垂著眼睛,心想自己撒了一個謊,但是這也總比她把真正的生活告訴別人更讓她好受一些。
3.
那一年的初雪是十一月中旬下的。明月吃了早點去上學,出門就滑了一跤。雪下面是前一宿的冰,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又硬,她側(cè)著歪下去,右半邊身子挨在地 上,顯玚把她扶起來,拍打拍打肩膀上面的雪:“別騎車子了,讓司機送你去,啊。”王府里面置了第二輛黑色的英國轎車,寬大氣派,氣勢壓人。明月?lián)u頭:“我 不,我走著去也不遠。”說完就用圍脖把自己的臉和脖子裹嚴實了,只露出一雙眼睛,顯玚看得直發(fā)笑,“切”一聲隨便她了。明月頂著北風出門上學,顯玚回自己 的書房里面烤火,一邊看天津的外國銀行給他郵寄來的投資收益的報表,他晚上還有客,飯局定在中街里邊的鹿島飯莊。
明月到了學校,管總務的老師開了倉庫的門,正給學生們發(fā)鐵鍬和掃帚準備除雪呢。人群之中最明顯的是劉南一,身上穿著件鮮紅色的毛料大衣,八片瓦的剪裁,腰身收得很細,是時髦稀奇的款式,明月領了鐵鍬就去拍拍南一的肩膀:“哎,這么好看!”
南一正跟人說話,回頭見是明月,笑嘻嘻地說:“我姐從上海回來給我?guī)У,好看嗎?rdquo;
“嗯。”明月誠心實意地點頭,“好看,就像畫報上面的一樣。”
南一的姐姐叫東一,被父母送去了上海念大學。據(jù)南一講,東一的書其實念得不怎么樣,學的是英文專業(yè),但是跟外國人說話的時候,恨不得手腳一起上來比畫 幫忙的樣子,南一沒少笑話她姐姐。不過,東一畢竟是在南方大城市學習洋文的大學生,嘴里滿是奇特好聽的名詞,民主自由科學信仰。南一說,每次東一在飯桌上 面說起這個,她媽媽就恨不得用筷子戳她的嘴巴。
她們在校園里面除雪,分給四年二班的任務是教師宿舍樓下的地方。南一是個小馬虎,身上穿著漂亮的大衣,卻忘記戴手套,干活兒的時候,明月把自己的手套分給她一只。南一一邊除雪一邊說:“昨天我跟我姐去看電影了。”
“啥片子?好看不?”
“《新女性》,可好看了。我真想今天晚上再去看一遍。”南一把沒戴手套的那只手湊到嘴邊哈哈氣,眉梢眼角忽然綻開了一個可愛的、若有所思的笑。
明月看看南一,直起身,也笑著說:“瞧你高興的,是只有你和你姐姐嗎?”
南一是大方誠實的:“不。還有姐姐的同學。有一位蔡先生現(xiàn)在在東北大學念書,他原來是我姐的高中同學。”
明月笑呵呵地、興趣盎然地聽南一講話。
“蔡先生念書非常好,本來可以去北平念大學的,但因為要照顧年邁的父母親,不能離家鄉(xiāng)太遠,所以就留在奉天了。他昨天還帶了一個同學來,我姐跟他們兩 個都認識的。我們起先在茶館坐了一會兒,然后買了瓜子、山楂糕,還有烤紅薯,去了電影院。他們都是談吐文明、健康向上的人,我……”
明月指著南一凍得發(fā)紅的鼻子尖:“你,你還想見到那位蔡先生,是嗎?你忘了黃薔薇與佐漢的故事,是嗎?哈哈哈……”
南一不僅是鼻子紅了,羞怯和懊惱把她的整個臉龐都染紅了,她去拽明月露在帽子外面的麻花辮子:“你,你這個壞蛋,你胡說八道,你說誰是黃薔薇?你才是黃薔薇呢……”
明月本來嘻嘻哈哈地躲閃著南一,忽然聽到這句“你才是黃薔薇呢”,就仿佛突然被點中了最禁忌的心事,驀地立在雪堆里面,身體不動了,臉上的笑容也僵住 了,像個小蟲子被忽然滴落的松脂封成了琥珀。南一嚇了一大跳,蹦過去,幾個手指在明月眼前晃一晃:“喂,汪明月,汪明月,你怎么了?你怎么忽然變成傻瓜 了?”
明月糊涂了一眨眼的工夫,復又醒過來了,又恢復了笑嘻嘻的臉,搖頭晃腦地跟南一說:“還不掃雪?干不完活兒,老師不讓回教室的。”
南一低頭去鏟雪,明月的頭發(fā)亂了,她輕輕揚起臉來整理一下頭發(fā)。
二樓的一扇窗子外面放著一個空的花盆,本來半個盆底懸在外面,忽然斜著吹來一陣疾風,空花盆搖晃了幾下還是掉了下來。下面正是低頭干活兒的南一,說時遲那時快,明月叫道“南一”,同時撲過去把南一推開,那個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頭上。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