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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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明月隨南一回了家,門敲開,果然劉太太拿著一根小掃帚等在里面,一下子就要朝著自己姑娘的腦門掃過來。南一嗖的一下躲到明月的身后,嘴上可沒討?zhàn)垼?“你打死我吧!來吧你打死我吧!你打不死我,我可就跑了!今天我回來了,你是不是想讓我真的跑了啊?”當(dāng)媽的當(dāng)時就泄了氣,抹著眼淚說:“早知道你這么 作,出生的時候我掐死你就好了。白浪費我這么多年的糧食!進來!別在外面再給我現(xiàn)眼!”
洗澡水是早就燒好了的。姐姐東一回了上海,明月穿著她的睡衣睡褲住在南一的上鋪。她是南一的?,卻從來沒有在她家過夜,此時像只出籠的鳥,興奮難 掩,跟南一一聊就是半宿才合眼睡覺。半夜里忽然覺得嘴巴和喉嚨發(fā)干,迷迷糊糊嬌聲嬌氣地說:“渴了……要喝水。”忽然間睜圓了眼睛,她這是在跟誰說話?
南一蹬了被子回答道:“那,那不菜窖里面都是嘛……”
第二日,明月跟南一一起吃了早點,然后一起上學(xué),剛在教室里面放下書包就被請去了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主任是個大腹便便、頗占地方的胖子,講了許多道 理,最后說:鑒于兩位同學(xué)一直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且逃學(xué)參加運動目的單純進步,那么將不予重罰;但校紀不明無以治學(xué),兩人須寫悔過書,家長簽字交上 來,再做兩個星期的義工,清掃二樓西翼的廁所,以觀后效。
不過這都算啥?比起來同齡孩子們的贊許和崇拜,比起來她們站在教室的桌子上張牙舞爪地講述游行時候的景象與激情,比起來那豪邁的英雄主義情懷,那些責(zé) 罰啥也不是。兩人清掃廁所的時候,南一會忽然抬起腦袋,沒頭沒尾地得意地說:“咱,咱們可是參加了游行的人。”逗得明月哈哈地笑起來,然后兩人會再把游 行時候的所見所聞相互復(fù)述、確定、品咂一番。
但是在這振奮的情緒里,仍有一件事情讓人困擾,不可救藥。
夜深人靜的時候,明月總會忽然醒過來,白天的理直氣壯、壯懷激烈都沒有了。忽然就會覺得有點兒心虛和害怕。她會想,當(dāng)自己坐在游行學(xué)生們的隊伍里,逼 著軍閥給答復(fù)的時候,小王爺會在那輛黑色的車子里做什么呢?這個人脾氣不好,聽到家丁說她惡狠狠地說“我不”的時候,會氣成什么樣?可是他沒有真的下來捉 她回去,他是給她留了面子的。如果他真的不想配合,早就可以揭穿那個謊言了。
之后的夜晚,她擔(dān)心的是另一件事情了:她不可能總賴在南一的家里啊,她早晚都要回去的。她成串地犯錯:逃學(xué),游行,抗命不回,離家出走。王府里可是有 家法的,她看過那個粗大的專門用來揍人的黑色棍杖,就擺在祠堂一側(cè)。聽說,從前就有家眷因為不服管教被活活地揍死過……尤其尤其,這個人跟她說話的時候, 有句兇惡的口頭禪:“找揍是吧?!”可他一說這話,總是蹙著眉頭,似笑非笑,他可真好看啊,五官奪目,顏色鮮艷得好看……明月想到這里,方心滿意足地睡著 了。
她還小,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不久之后,她被送上了東渡的船,漂泊過渤海、黃海向另一個國家遠去。有一天在船上餐廳吃完了飯,拿著一本書坐在窗 邊上看,侍者送上來一盤新鮮干凈的水果,桃子和蘋果上面放著一串紫黑紫黑的葡萄。她于是想起來,他最愛吃的就是紫黑色的甜葡萄。
要真的,到了某個特定的時刻才能明白——為什么在南一家的夜晚會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呢?為什么會看到一個小小的遙遠的東西也會想起他來呢?為什么自由和快樂永遠不會簡單而且純粹呢?那油然而生、襲過心頭、阻塞了喉嚨、最后渲染在眼眶里的,是那個害人生病的情感。
想念。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來到劉公館登門拜訪了。
晚飯之后,女傭去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身上穿著杏色的長袍,手里提著個禮盒,和氣地問道:“可是劉南一小姐府上?”
“是啊。”
“汪明月小姐也在?”
“汪小姐也在。”
“麻煩您通報一聲,我是汪小姐的叔父。”
劉生劉太聞訊出門相迎,顯玚被引進屋子,看見明月和南一。南一垂手而立,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道:“叔叔好。”明月站在鋼琴邊上,低著頭也不叫人,一只腳鉤在另一只腳的后面。
劉太太親自去沏茶,取點心。顯玚也只當(dāng)明月是空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來跟劉先生說話。
“明月朋友不多,南一是最好的一個,承蒙她在學(xué)校里幫助和照顧明月。”
“南一嘛,嘻嘻哈哈的,跟她姐姐一樣,從小就愛拉幫結(jié)友。”
“劉先生做哪一行?”
“不才在報館做編輯。”劉先生說著遞上名帖。
顯玚拱了拱手:“交友不多,沒有準備這個。”他將劉先生的名帖接過來看,“過幾天,‘大磊醬園’公審,貴報可會報道?”
“城里大事,當(dāng)然得報。”
“劉先生在業(yè)內(nèi)工作,對結(jié)果可有預(yù)測?”
“‘大磊醬園’已經(jīng)逮到真兇,證據(jù)確鑿,可是罪名怎么定,刑罰是輕是重,讓人難以預(yù)料。”
“只怕到頭來,最多是一場鬧劇。”顯玚道。
劉先生略一沉吟:“何出此言?”
“您比我還明白呢……精心策劃的事情,關(guān)系龐雜,利益重大,政府的槍都是從日本人手里買的,拿什么給人家定罪呢?到最后抓幾個鬧事的年輕人當(dāng)?shù)姑沟皟海再有в取?rdquo;
劉先生留意到顯玚手上的碧玉扳指:“……閣下是旗人?”
顯玚微微一笑:“老百姓一個。咱們都一樣。只不過家里丟過太多東西了,知道什么保得住,什么保不住。反正管好家里的小朋友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話是當(dāng)著南一和明月的面說的,南一心里還不服氣,撇了撇嘴巴,顯玚哈哈笑道:“南一我們打個賭。事情如果不是這樣,你隨便要點兒什么都好,叔叔送給你。可是事情要是果真如此,你跟明月以后一定要老老實實。”
每一句話都入了為人父母的劉生劉太的耳朵,進了他們的心,劉太狠狠地剜了一眼南一,仿佛在說:你個沒事找事的笨蛋。
顯玚又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告辭,此時方走到明月的身邊,開口跟她說道:“走吧?”
幾天之前那個隨時準備好要大吵大鬧的明月已經(jīng)泄了氣,低著頭跟顯玚離開了劉家。
這個夜晚她睡得踏實了,只是半夜里喉嚨發(fā)干,咳嗽起來。閉著眼睛翻了個身想要將就著再睡過去,卻被他拽起來,盛了水的杯子放到她嘴巴邊上。她還是閉著眼睛,捧著水喝干了,又倒下去,臉朝著外面繼續(xù)睡。
可是不一會兒,她轉(zhuǎn)過身來,縮手縮腳地鉆進他懷里,手摟在他的腰上,眼睛仍閉著,但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好長時間,重重地抽了抽鼻子。他摟著她,在黑暗里親 她的頭發(fā)和腦門兒,親她的眼睛和淚水,卻發(fā)現(xiàn)那里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越流越多。他笑起來:“不想上學(xué)了,是不是?明兒你這樣,同學(xué)們得把你給笑話死…… 哦我明白了,你是覺得對不住,是吧?你自己寫了悔過書、冒充我簽字的賬我都沒有跟你算,現(xiàn)在感激涕零了,對吧?”
她的整張臉蠻橫地擠在他的胸膛上,用力搖頭,眼淚和鼻涕把睡衣前襟弄濕了好大一片,方才過了癮,漸漸安靜了。一聲不響。像只小貓一般乖巧可愛地伏著。 顯玚這才貼著她耳朵慢慢嚴肅地說道:“我念你是初犯,再不追究了。但我今天在劉家說的話,你給我仔細記得,看我說的是對還是不對。”
日子平靜了好幾天。明月和南一各自在家里受到了或軟或硬的訓(xùn)誡,被削掉了銳氣,在學(xué)校里面再不敢大談特談運動的事情了,規(guī)矩老實地念書學(xué)習(xí),做功課。
十天之后,“大磊醬園”上訴日本人井上三郎投毒一案開庭審理。中日商界人士、學(xué)生市民代表,還有媒體記者們出席旁聽。誰知道案情居然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 化,井上三郎當(dāng)庭翻案,拒絕承認自己投毒,堅稱收了浙江商會的好處,在這里當(dāng)替罪羊,本來不知道罪責(zé)如此重大,如今知道了,堅決不認!“大磊醬園”老板和 經(jīng)理都傻了眼,開始語無倫次,前后矛盾。結(jié)果庭審三日,最后得出結(jié)論:“大磊醬園”之前的官司未消,如今又添上“欺詐”一條,數(shù)罪并罰,多人入獄,永不翻 身。
彩珠帶著兵兵在街上玩,買了報紙?zhí)柾饪吹竭@一條消息,當(dāng)時愣了半天,心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得,中國商人弄巧成拙,給了日本人更大的把柄,學(xué)生們可是白游行了。
兵兵第一次上街,見什么都是熱鬧,用力掙開丫鬟的手,湊到街邊看老工匠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匦蘩硪恢话敫吒钠ば?br />
修鞋匠跟這位客人蠻熟:“前掌補好了,我在里面再給你墊一個半墊,這樣穿著舒服。”
鞋子已經(jīng)舊得不能再舊了,可是客人的腳上穿著一雙整潔干凈的白色襪子,她是一個貧窮卻有自尊的女孩。
年幼的脖子上長著一顆紅痣的兵兵倒是不會知道這些,她只是看了看女孩的臉,然后說:“你怎么不回家?”
吳蘭英怔了一下。
彩珠把兵兵抱起來:“亂走亂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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