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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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九月二日早晨,張明權(quán)同學(xué)像往常一樣提前二十分鐘來到教室,想在老師來之前預(yù)習(xí)一下功課。第一節(jié)課是宋史,老師今天要講解的一章是王安石變法。同學(xué)們 三三兩兩地來了幾個,各自在座位上看書。從門口忽然進(jìn)來了一個個頭不高、看上去很壯實的男人,三十多歲樣子,穿著白衫子和黑色的緊腳褲。這個男人在教室里 面東張西望地轉(zhuǎn)了一小圈,慢慢走到他座位旁邊,低聲叫了他的名字:“張明權(quán)?”
張明權(quán)本能地“嗯”了一聲,隨即抬起頭來。男人笑了笑,什么都沒說就走了。張明權(quán)心里納罕,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低頭想了一會兒,把課本裝回書包,離開了座位。可是他剛從教室門口出來就被三個男人擋住了去路。
師范大學(xué)歷史系三年級的學(xué)生張明權(quán)從來沒有缺過課,可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的同學(xué)們都沒有再見到他。他是“大磊醬園”事件學(xué)生游行的主要策劃和發(fā)動者,也是向軍閥呈遞請愿書的六位學(xué)生代表之一。幾乎同一天的同一時間,全市六所學(xué)校的十?dāng)?shù)名學(xué)生被帶走。事情在暗中進(jìn)行。
而吳蘭英卻僥幸逃脫。她那天沒有去上課,而是到郊外的工廠去看弟弟蘭荃。
十八歲的蘭荃個子高了也壯實了一些。固定的工作做了整整三年:滾熱的膠皮輪胎被投到冰水中冷卻定型,他就站在冷卻池的邊上,弓著腰,用戴著手套的右手 把輪胎撈起,摞在一邊。由于長時間從事同一種勞動,他的背有點兒駝,右側(cè)的肩膀和手臂比左側(cè)的粗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這個人有點兒不正常,木訥的臉 孔,不多言語,一只眼還是瞎的,走路時間長了會偏向一側(cè),但工頭和工友們都不討厭他,蘭荃干活兒熟練準(zhǔn)確,不惜力氣,性格又沉默老實,從來沒話,是個守得 住秘密的人。
工頭認(rèn)識蘭英,把蘭荃從車間里面叫出來見他姐姐,工頭會替他干一會兒。姐弟二人坐在一個土堆旁邊,蘭英對弟弟說,我想回家一趟。為啥?想爹娘了,回去 看看。啥時候走?過兩天走,實習(xí)之前還得回來呢。什么實習(xí)?就是我畢業(yè)之前,正式工作之前,要找個差事練練手,有點兒像你們學(xué)徒的時候……蘭英正解釋“實 習(xí)”是個怎么回事兒,看見弟弟眼睛發(fā)直,然后站起來就跑了,過了好一會兒,蘭荃才回來,將手里的一個麻布包塞在蘭英手里。
蘭英翻開來一看,里面是九枚銀元。
“怎么這么多?”
“帶給爹娘。”
蘭英心里計算了一下弟弟要辛苦工作多久、要省吃儉用多久才能攢下來這么九枚銀元,當(dāng)時就流眼淚了,低著頭半天不說話,直到蘭荃說道:“姐你走吧,我還得上工。”
蘭英不知道的是,蘭荃只攢了四枚銀元,一直藏在他床鋪下面一大堆廢舊的手套的某個指頭筒里面。蘭荃聽說姐姐要回家看爹娘了,忙跑回去把這點兒積蓄找出來,扒拉一番,怎么數(shù)都覺得太少,便問在另一邊的床上養(yǎng)病不上工的才叔再借一枚。
才叔說你干啥?讓我姐帶回去給爹娘。要多少?一個。才叔給他拿了五個。這下把蘭荃給難住了,看了那五枚銀元半天,沒動彈。跟工頭說自己腰疼的才叔看上 去身手靈活,也沒什么大礙,跳下床躥過來拍拍他肩膀:你有急用就拿去,不白拿,以后幫我辦一件事兒就好了。蘭荃二話沒說,拿上就走了。
天擦黑的光景,吳蘭英從郊區(qū)徒步走回城里。她在一個小攤就著白水吃了兩只燒餅,身上添了些力氣,這才回學(xué)校的宿舍。走到開水房遇到住在隔壁的劉月,劉 月說你一天沒露面,有人找了你三回呢。吳蘭英問是誰。劉月說不認(rèn)識,沒見過,幾個男的,三十多歲,白衫黑褲的。吳蘭英聽了就沒再往宿舍奔,她去找機(jī)械系的 祝新梅,新梅是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住的,吳蘭英摸進(jìn)那個二樓的小屋,借著走廊的光,只見一片狼藉。錯愕之中,有人拍了拍她后背,回頭一看,是不知來意的陌 生人。
“你認(rèn)識住這里的丫頭?”陌生人問。
“……不,不認(rèn)識。”
“那你來干什么?”
“我媽讓我來催房租。”
陌生人看著她,正揣度這年輕姑娘的話兒有幾分真幾分假,逼仄的走廊里那一盞陰暗的小燈忽然吱吱啦啦地熄滅了。
吳蘭英用盡了全身力氣推了對方一把,撒開腿跳下樓梯,拼命逃走,身后傳來叫罵和槍聲。她慌不擇路,也不知瘋跑了多久,終于確定沒有人追上來之后,雙腿一軟,貼著墻根蹲下來,這才發(fā)覺自己的肩膀上傳來尖銳的疼痛,上面正有鮮血汩汩流出。
明月吃完了早點就要騎車上學(xué),顯玚放下筷子:“今天哪兒也別去了,就留在家里。”
她納悶,摸了摸書包的帶子:“為什么?”
“幫我整理一下我阿瑪?shù)脑娫~手記。”
“我,我得上學(xué)啊。非要今天整理嗎?”
他忽然就變得極不耐煩:“你哪兒來那么多問題?我現(xiàn)在說話不好用了,是吧?”
明月詫異顯玚怎么會突然翻臉,接著她便開始強(qiáng)烈反彈了,也不去爭辯,抬腳就往外面走,眼睛瞪得像只被挑釁的小牛犢子,嘴巴緊緊閉著,牙齒咬得發(fā)疼。可是她腳還沒有邁幾步呢,就被顯玚拽住了胳膊,一把抻過來:“我告訴你今天不許出去。你聾了還是我說外國話了?”
明月要把胳膊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用盡力氣,身體像條上岸的活魚般亂扭,忽然之間,覺得耳朵上一聲巨響,然后整個左側(cè)臉頰又腫又熱地疼痛起來。
——小王爺狠狠抽了明月姑娘一個嘴巴,屋子里面所有正在伺候的下人們個個低頭斂聲,不敢出半點兒動靜。
明月捂著臉,徹底呆住,眼睛的焦距放在小桌上面放著的一個景泰藍(lán)花瓶上,只覺得金光四射之后,那里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他還沒完,揪著她白色小褂的前襟把她給拎到臥室里面,一把推在床上,怒氣沖沖地低聲喝道:“慣得你不成樣子了,不知死活的東西!你今天不想死就哪兒也 別去,老實待在家里,吃飽等睡覺!別指望誰,也別求誰放你出去,誰幫你,我就打折他的腿!聽明白了!”明月跌在床上半晌沒動,鎮(zhèn)定下來,明白下來再撲出 去,房間的大門被從外面死死鎖住。她叫了幾聲,兩個婆子在外面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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