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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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拍著柜臺:“快點兒啊,要不要,給句話。”
老師傅道:“三十大洋。”
南一道:“三十六。”
老板又作忍痛割肉狀,良久方說:“成交。”
然后要點錢,寫文書,簽字畫押,南一心急火燎的,看這幫人怎么動作都慢,她哪里知道,正是因為當(dāng)鋪的磨磨蹭蹭,她才撿了一條小命,沒有跟吳蘭英和明月一起被接到線報摸到醫(yī)院來的保安局探子捕到帶走。
7.
1948年沈陽城解放之后,工作人員在整理民偽時期地方檔案的時候,在1921年9月的卷宗里看到寥寥數(shù)筆,大致提起了大磊醬園案件,學(xué)潮運動之后, 數(shù)十名學(xué)生被逮捕,十二人被秘密槍決。在這起事件之后,類似記載在檔案里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它們有這樣的一些特征:年輕的知識分子,民族矛盾激發(fā)的或大 或小的事件作為引信,最后激化為反抗軍政府的民運活動,繼而被鎮(zhèn)壓,被終止,被逮捕,被殺害。
統(tǒng)治者是精明敏感而且消息靈通的,他們知道幾年前一股赤色的風(fēng)暴在北方的俄國席卷了全境,顛覆了統(tǒng)治,掌握了政權(quán),接著南下華夏,滲透進(jìn)中國南方的城市,在年輕人的思想中旋轉(zhuǎn)蓄勢,終于來到了中國東北這塊割據(jù)于關(guān)外的土地上。
軍閥對于每一個心懷敵意的對手都有著不同的戰(zhàn)略.對待土匪豪強,他可以又拉又打,打完之后還可以收編整合;他對于來自于異邦的侵略起先是一種合作甚至 依靠的態(tài)度,利益分配極端不公時才會暗中博弈。而相對于其他敵人,軍閥更害怕的是這種直接告訴底層的人們你在面對著什么,你可以做什么的思想,它起先式 微,卻暗含著巨大的力量,最終會推翻軍人獨裁的槍炮。為此軍閥不惜采用任何殘忍的手段和方式,要將其扼殺在最初的萌芽中。
卷宗檔案里,文字記載的旁邊還附有行刑之后犯人的全身照片。十二個年輕人被綁在木樁上,頭部和胸口分別中彈,姓名和年齡沒有記載,仔細(xì)分辨照片的話, 可以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短頭發(fā),身上是格子旗袍,消瘦頎長。那正是吳蘭英。她沒想到自己會死?诖锏木琶躲y元在行刑之后被人搜走,腳上穿的仍是弟弟蘭 荃給她買的皮鞋。
本該處決的應(yīng)該是十三人。那條漏網(wǎng)之魚被家人接走,一個女高中生,頗有來頭,家里面跟軍閥本人都是有交情的,不知付出多大代價,得以僥幸逃脫一死。
在牢房里被關(guān)了三天三夜的汪明月沒有被接回王府,她被送到皇太極昭陵再向北的一座宅院里,這是一個四周不見車馬道路,插翅難飛的地方。她的三餐飲食和睡覺沐浴都有人伺候,書房里面是整書架整書架的線裝古籍,后院還有一個練箭的靶子。
她夜里睡不著覺,睜著眼睛想著被捕和在牢房里面的情景。四五個保安所的探子從醫(yī)院大門進(jìn)來,直朝著床榻上面的吳蘭英上去就往外拽,不知天高地厚的明月 撲上去:“無緣無故干什么抓人?!”探子夾著眼睛打量了一下這個身著校服的姑娘:“不放心?那你也走吧。”兩個女孩被推搡著裝進(jìn)車子里,一路向東,直奔小 河沿監(jiān)獄。
牢房里面有個兩只手掌大小的窗子,日升日落三次,她們被關(guān)了三天。氣味和聲音古怪而且復(fù)雜,活著的蚊蠅、蟑螂、老鼠,還有死者的糞便和血跡。在這樣的 環(huán)境里,沒有在醫(yī)院打上盤尼西林的吳蘭英居然不再發(fā)燒,身體狀況還越來越好。她跟明月說了很多話:她在更北方的家鄉(xiāng),父母,弟弟,有的事情是上次講過的, 有的事情是剛剛想起的。后來她還是哭了,說這次鬧得太大,都被抓進(jìn)監(jiān)獄里來了,弄不好還要被關(guān)上幾年,那么她之前的書可就白讀了,學(xué)校會取消學(xué)籍,她本來 要回家看看再去實習(xí)的,誰去通知弟弟和爹娘呢?
明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害怕,也許是抓錯了人,也許只是誤會,也許明天或者馬上她們就會被放出去了。
吳蘭英抹了眼淚說,是我害了你,把你給卷進(jìn)來了。審訊的時候我會說清楚的,讓他們放你回去。
她真的很快被人帶出去了,臨走時向明月確定地點了點頭,仿佛在重復(fù)自己剛才的保證。后面的人推了她一把。
過了一天,明月也被從牢房里面帶了出來。沒有人催促,也沒有人推她,她被帶離監(jiān)獄,穿過市區(qū),送到城市北面的田野。如今眼里看到的,是藍(lán)色天空中飄浮 著的大朵大朵的云彩,麥稈被飽滿的顆粒壓低了頭,清風(fēng)拂過,波浪涌動,炊煙和鳥,愛睡覺的狗。她回想著監(jiān)獄里面的光景,再看此時此地,讓人簡直不知道哪里 才是真的人間。
這樣過了十來日,一天夜里,顯玚還是來了。他推門進(jìn)來,她正在看書,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她覺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瘦且疲憊,眼窩深陷,老了有五歲不 止。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他必然因為營救自己操心勞神,心里便有了些歉意,從座位上站起來,走過去,到他面前。她以為他會抱她一下,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胳膊, 走進(jìn)房間。
顯玚坐在書桌旁邊的扶手椅上,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明月:“把你弄出去的劉南一跑回來找我,說你給抓進(jìn)去了。被誰抓的,哪個監(jiān)獄都不知道。我托了關(guān)系,一路打聽,最后去了大帥府才算把你保出來。”
明月低下頭去。
“班房里面怎么樣?住得還習(xí)慣嗎?你瞧,我關(guān)不住你,有人關(guān)得住你。對不對?”
明月的頭垂得更低了,整張臉都被藏在劉海后面,只看得見一個白色的尖尖的小下巴。顯玚看她這樣子就嘆了一口氣,隨手翻了翻放在書桌上的她看的書、寫的字,紙上都是些歪歪扭扭的文字和支離破碎的筆畫,他道:“字寫得不好,心里面亂,是吧?”
明月聞聽此言,忙向前走了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手攀著他的膝蓋,卑微地、迫切地說道:“王爺,王爺再幫幫我。跟我一起被抓的還有一個女孩名叫 吳蘭英,你把她也救出來好不好?你再想個辦法,找找關(guān)系,讓她別被學(xué)校開除。好不好?那個女孩很可憐,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做,只不過游行的時候走到前面去 了,王爺你也幫幫她好不好?”
“你說她叫什么名字?”
“吳,蘭,英。蘭花的蘭,英雄的英。”
“跟你一起被捕的那個?”
“就是她。”
煤油燈的火光躥了躥,顯玚淡淡一笑,耐心地對明月說:“沙悟凈原來在天庭做卷簾大將,后來被貶成了妖精,你看過那出戲,《流沙河》,是吧?”
“……”
“他是為什么被貶下界的,你可記得?——他打碎了王母娘娘的酒杯。”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誰都覺得自己犯的錯誤小,誰都覺得自己罪不至死。但那是不對的,明月,她死還是活,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這人啊,你就別惦記救她了,早就沒了。”
明月聞言,一下子坐在地上。
顯玚的手落在她肩膀上:“你也別留在這兒了,明兒一早坐火車去大連,然后坐船去日本。”
她抬頭看他:“你要送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想這樣嗎?”
她瞬間兩眼是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顯玚扶她起來:“從小就待在府里,遠(yuǎn)門都沒出過。正好這次出去見識見識。先學(xué)語言,然后再找個大學(xué)念。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忙也就罷了,有時間就寄一封信回來。”
她抓住他袖子:“王爺讓我明兒就走?”
“明兒就走。”
明月眨了一下眼睛,一串淚水突地滾下來:“王爺,我從小蒙你照顧,被你安排,連個意見都不能有的。你把我招來揮去,現(xiàn)在又要把我送去日本了。王爺你都不問問我?我是什么?王爺?你把我當(dāng)什么?……”
顯玚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會兒,仿佛在自己的腦海里重新梳理過往他跟她的情債糾纏,好半天沒再說話,最終把袖子從她手中抽出來,別開臉去,再不看她: “你在怪我嗎?你要我賠禮道歉嗎?你希望事情重新來過,然后我跟你一一商量?我沒有那樣的習(xí)慣。而且我現(xiàn)在有點兒累。”他說完站起來,“我走了。你早點兒 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有人送你。”
小王爺顯玚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夜本是中秋節(jié),他卻來此與她告別。
明月在赤楓丸號客輪的頭等艙里打開別人為她準(zhǔn)備的手提箱。里面是一些衣物用品,其中有兩件新的呢子大衣,那是她在百貨名店里定做的,本來準(zhǔn)備這個秋天 穿。美元金條以及一張面額可觀的日本銀行匯票裝滿了一個布口袋。還有她喜歡的一條珍珠項鏈。欠他人情的,還有朋友舊部的名帖和聯(lián)系方式夾在一個牛皮筆記本 里。除此之外,她沒有翻出他的只字片語。
越向東南方向走,天氣越暖。餐廳擺了幾張臺子在三層的甲板上,風(fēng)和日麗的天氣里,有漂亮的海鳥盤旋起落,想要分些東西來吃。明月喂了一些面包給它們, 一只招來了兩只、三只,撲棱棱地拍打著巨大的翅膀。一個金發(fā)碧眼的中年男人上來跟她說,請不要再招引海鳥,他和太太就坐在旁邊的臺子上吃飯,他們覺得那樣 不衛(wèi)生。他用詞禮貌,卻語氣強硬。明月坐在那里,看著這個人的眼睛,清楚而堅決地說,如果是這樣,那就請他們換一張臺子吃飯。男人走了,果然跟妻子換了餐 桌。明月將手里的一把面包都撒給海鳥,靠在椅子背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她此后是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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