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節(jié) 菊選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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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或許,老戲老調(diào)也能贏來一片喝彩呢?”
“你不唱戲,你不懂的。”他伸手輕輕撫一下她光潔的額頭,“自打雙慶班班主俞振庭說通工部尚書肅親王一舉廢止了男女戲子不得同臺演出的舊約后,不僅男 女演員可以同臺合演,就連女觀眾也得以進入戲園?勺源艘粊,那種一板一眼、死抱著肚子唱的青衣戲,便不能迎合觀眾的口味,所以才逼得角兒們不得不在戲路 上有所拓展創(chuàng)新。這時候,我要再搬出那些老古董,不砸了牌子才怪。”
“凡事都沒個準(zhǔn)的,只要你努力了,觀眾們自然不會輕慢了你。”她輕輕安慰他說。其實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她比他更加緊張。她倒不在乎什么名望或是能 不能一炮唱紅,她只是覺得他付出了這么多的努力,流了那么多的汗水,總該得到觀眾和行家的認(rèn)可才是。戲就是他的命,如果不能唱好戲,對他來說便是最大的折 磨。她不希望看到他備受煎熬、郁郁寡歡的樣子,只恨自己不能在這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手拉他一把、幫他一回。到底,這時候要怎么做才能給他信心,讓他心無旁騖地 登臺演出呢?
就這樣,她在他低低的嘆息聲中一夜未曾合眼。那個夜里,她想到了父親王順福、兄長王毓樓,雖說他們都是臺上的名角兒,可對急于擺脫觀眾成見的畹華來說 卻是一點幫助也沒有的。他只是想讓別人認(rèn)可他而已,為什么原本一樁簡簡單單的事卻變得如此復(fù)雜了呢?她一直覺得他的戲已經(jīng)唱得極好,加之琴師陳祥林對他的 肯定贊許,更令她堅信假以時日,他定然會唱得比王蕙芳、朱幼芬他們更好、更能博得彩頭,可為什么他自己總是這般沒有信心?
究竟,是童年時那段艱辛的生活在他心頭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陰影,還是因為王蕙芳、朱幼芬的出挑給了他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抬頭,一縷淡淡的陽光伴著清晨新鮮的空氣翻過窗臺,在她眼底,尋覓著一份亂世中的安然,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雙手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隆起的肚子上。
溫暖的日光,照耀著大地,也照耀著他和她愛情的結(jié)晶,剎那間,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讓她的靈魂徹底地觸摸到了孩子真實的存在。他一定是為了她肚里的孩 子,盡管他未曾說,但她明白,他是多么希望給這個未出世的小家伙一份寧靜安逸的生活,給這小家伙一份他未曾有過的快樂童年。他明白,這一次復(fù)出登臺雖不是 破釜沉舟,但也能說得上是背水一戰(zhàn),如果唱不好,以后的以后,他該拿什么去養(yǎng)活她和她的孩子?
畹華,你想得太多了。聽著他在后院角落里吊嗓子,她的心就跳個不停。他是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所以一再強逼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伤质欠衩靼祝卸嗝葱奶鬯@份苦心,又有多么舍不得他辛苦?
回眸間,大伯的胡琴又響了,配合著畹華悠揚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有著烘云托月的奇特效果。大伯可是進宮給譚鑫培伴過奏的著名琴師,多年未曾登臺獻技,這次畹華 復(fù)出,他才重操舊業(yè)。無論怎么說,有大伯在側(cè)相助,演出能取得好成績的把握便多了幾分,可畹華仍然忐忑得不行,可見他心里是多么重視她和她肚里的孩子啊!
他不想讓她肚里的孩子和他吃相同的苦、受一樣的罪,可也不能如此賣命。∫,她現(xiàn)在滿心里都只是他梅畹華一人,要是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叫她和肚 里的孩子依靠誰去?可他決定了的事,她亦不便多言,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遍又一遍地練唱,一遍又一遍地壓腿。一次次把自己親手熬制的銀耳蓮子羹送到他和大伯 面前,直到親眼看著他們吃完,才端著碗離去。
大伯心疼她,更心疼她肚里的孩子,和伯母胡氏幾次三番勸她不要強撐著給他們熬銀耳羹,可她就是不聽,說多了也只是默默站在灶角偷偷抹一把眼淚。畹華的 艱辛,看在她眼里便成了心痛,她無法做到像伯母勸的那樣,以平和的心態(tài),只守在閨房中靜看他流盡最后一滴汗,用旁觀者的姿勢,傾瀉一份似水情懷。她知道, 身陷愛情中的女子,有人念著楓葉的飛舞,有人想著秋季的悲涼,有人風(fēng)雨無阻地守著空城,有人望眼欲穿地盼著良人。而她,只想等一個晴天,在窗下和他攜手笑 語,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要也不求,更不愿看到他為了這個家付出如此巨大的辛苦。
“你已有了七個月身孕了,不宜再這樣操勞下去。”那一天,胡氏又把在廚房里忙得團團轉(zhuǎn)的她輕輕扶進房,望著她語重心長地勸說,“畹華兼祧兩房,責(zé)任重大,你可不能再這樣胡鬧下去。”
“可是……大伯母……我……”
“大伯母知道你心疼畹華,難道我和你大伯,還有他祖母,就沒一個心疼畹華的?”胡氏緊挨在她身邊坐下說,“明華,不是我們心狠非逼著畹華唱。你是知道 的,畹華把唱戲看得比他的命還重,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以前在喜連成搭班時甚至唱昏了過去,難道他就不愛惜自個的身子?就算不為我們著想,他也得為你和 孩子著想不是?”
“可是……”她眼里含著晶瑩的淚水,哽咽著說,“可也不能這樣賣命的。總這樣下去,沒等到登臺的那一天,只怕早把自個兒給累壞了。”
“這個你放寬心,畹華和你伯父都是心中有數(shù)的。他是個爭氣的,總想著盡善盡美。這次復(fù)出又事關(guān)重大,唱好了,得到大家一致認(rèn)可,便可以繼續(xù)唱下去,可 萬一唱砸了,這個責(zé)任誰又擔(dān)待得起?他又是個視戲如命的,只怕唱砸了,日后便要萎靡下去,所以你伯父這些日子也沒一天不是懸著心的。”
“可這么久了,他還是沒琢磨出該唱哪一出戲才好。我知道他是極看好王老板的花衫行的,可又怕開罪了吳師傅。您說,他又想唱好,又擔(dān)心這個害怕那個的,又如何唱得好呢?”
“你還不知道嗎?”胡氏瞪大眼睛盯著她,忽地放聲笑了出來說,“戲碼已經(jīng)定了,是《玉堂春》,他唱蘇三。”
“《玉堂春》?”她嘟囔道,“不還是一出老戲?”
胡氏點點頭說:“是老戲,卻是新腔。”
“新腔?”她有些糊涂了,“莫非是請了王瑤卿老板傳授了花衫行?”
“有吳師傅在,畹華又哪敢輕易拜了王老板?還不是你大伯,以前在外面做場面時,認(rèn)識了好些人。這不就有個熱衷于研究新腔的戲迷,叫什么林季鴻的,拿了 改好的《玉堂春》新腔教給了楊韻芳,楊韻芳又唱給了你大伯聽,你大伯聽了回來,就讓畹華學(xué)了這出《玉堂春》的新腔呢。”胡氏邊說邊伸手指著畹華吊嗓子的方 向說,“聽,改過的腔調(diào)是不是比老調(diào)更耐聽了?”
“嗯。”她側(cè)耳聆聽著,方才聽清畹華吊嗓子的這出戲果然是《玉堂春》,也果真比老腔動聽了許多,不禁皺著眉問胡氏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我一點也不知道?”
“也難怪你不知道。今天中午你伯父一回來就拉了畹華去吊嗓子,只怕那會你還在夢中呢。”
“可是,《玉堂春》是一出唱功戲,而且蘇三的戲全場都是要跪著的,基本功不過硬是唱不下來的,畹華選這出戲是不是……”她還是為他擔(dān)憂著。雖說是改了 新腔,可這出戲只有演員獨自一人在臺上跪唱,如若設(shè)計不好就會給人沉悶乏味之感。很多時候,演員辛辛苦苦唱了半天亦不討好,是極容易被唱砸了的戲。
“《玉堂春》畹華唱過不下幾十回了,這點他是沒問題的。之所以選這出戲,既因為是中規(guī)中矩的青衣戲,沒有脫了吳師傅的路子,又因為它很考驗角兒的唱功,所以畹華也覺得極好。再說,有了林季鴻改過的新腔,又何愁不成功呢?”
盡管大伯母說得輕松,她也絕對相信畹華的能力?蛇是覺得貿(mào)然選擇《玉堂春》這出極不易討好觀眾的戲有些草率,那顆懸著的心更加緊繃了起來。
然而,戲總是要唱的,臺也總是要登的,既然他已經(jīng)決定了,便讓他放手去做好了。嘆息里,她緩慢移動身子走到窗口,仰望窗外那片飄浮著云朵的淡藍(lán)色天 空。風(fēng),輕輕吹著,有絲絲涼意侵入心底,不知是憂還是傷。蹙眉間,忽地憶起有人說過“如若安好,便是晴天”,那么想來這片晴天便是他安好的預(yù)兆吧?此時此 刻,她什么也不想說,更不愿去想,唯有雙目微閉、雙手合十,為他祈禱,祈禱一份安然,祈禱一切順利。
似乎是意料之中,又似乎是意料之外,新腔《玉堂春》果然讓十八歲的畹華在北京城一炮而紅?催^這出戲的人,無論是行家還是觀眾,都說畹華不僅唱得好, 細(xì)節(jié)設(shè)計得也好。雖然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跪著唱,可卻鮮少有人覺得乏悶的。隨之而來的自然少不了鮮花與掌聲,戲迷們恨不能把他捧上天去,這一次,他是真的 得到了大家的認(rèn)可,在戲曲界取得了一席之地。也就在這一年,北京戲曲界舉行了一次菊選,在經(jīng)過專家評選、觀眾投票后,公布了菊榜,位列狀元、榜眼、探花的 分別是吳菱仙的三位愛徒——朱幼芬、王蕙芳、梅蘭芳。顯然,這時候的畹華,名聲還遠(yuǎn)不及和他一起學(xué)戲的兩位師兄弟,不過她卻一如既往地堅信著琴師陳祥林的 那句話“他是個用心唱戲的孩子,將來有出息的還是他”。是的,將來有出息的一定是她心心系念的郎君,她肚中即將出世的孩子的父親。在她眼里,他永遠(yuǎn)都是最 好的那一個,在她眼里,也唯有他才能夠真正配得起“戲曲界狀元”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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