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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jié) 第五章

  桂芝笑道:“不好意思呀,老爺,我餓得受不了,所以先吃了一塊。你也曉得,我肚里孩子不能忍的呀。”
  
  雪梅氣得怔怔的,于是繃住臉將小敏抱在肩上哄起來,月竹風(fēng)瞪了桂芝一眼,卻不講話。他在報社里成日不停說話或者聽話,回家早已不想多吐半個字,只求能用他的嚴(yán)肅盡快平息事態(tài)。
  
  “好啦好啦。”桂芝捧著大肚皮,吃力地站起身來,沖雪梅肩上的小敏笑道,“是阿姨不好嘛,不過阿姨給你準(zhǔn)備好東西了。喏,等下拆開來看看呀?”
  
  “她現(xiàn)在哭成這樣子,什么都玩不了,我先把她抱進(jìn)去哄一哄,你們吃。”雪梅怕失態(tài),意欲離開這里,卻不想身后重重響起一記拍桌聲,她以為是月竹風(fēng)要發(fā)作,回頭看去竟是那小妾。
  
  “怎么?不過吃了一塊蛋糕,哪里就恨成這樣?你當(dāng)我是愿意到這里來。窟不是月老板你求我來給你再生個兒子嘛!”
  
  “你給他生什么不關(guān)我的事,我惹不起你們。”雪梅自牙縫里擠出一句來,她是大家閨秀,平素最吵不得架。
  
  “這個‘你們’是什么意思?老爺,你聽聽——”
  
  “滾!給我滾!”月竹風(fēng)終于發(fā)出一聲怒吼,整個飯廳都似在不斷震蕩。
  
  “叫誰滾?我還是她?”桂芝再次挺了挺大肚皮,逼問道。
  
  月竹風(fēng)沒有吭聲,卻操起一只瓷盤往桂芝頭上飛去,瓷盤迅速劃破空氣撞在餐桌對面墻壁掛的油畫上,綻開一朵碎花。
  
  “好!月竹風(fēng),算你狠!”
  
  桂芝裹緊了血紅的羊毛披肩,疾步往樓上走去,她曉得照這樣的情形發(fā)展,自己必定會下不來臺,勿如先假裝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反正懷著月竹風(fēng)的骨肉,也不怕他不追她回來!
  
  所以回到房內(nèi),桂芝也不忙整理衣裳,反而側(cè)身躺在床鋪上,欲醞釀一下情緒之后擠幾顆眼淚出來,以博同情。
  
  孰料還未哭泣,便聽得下邊幾記詭異的“卟卟”巨響,緊接著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號啕,快將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臟一下緊縮起來,卻忍著不下樓,只將耳朵貼在房門上聆聽。號啕聲戛然而止,剩下雜亂的足音在餐廳內(nèi)回蕩。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絲血腥的氣息,本能的反應(yīng)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綢床罩將身體蓋住。


  
  黑暗中,她隱約聽見月竹風(fēng)臨死前的一記嗚咽。
  
  8
  
  月竹風(fēng)的葬禮盛大是一定的。因頭顱被轟得只剩下半顆,妻女胸口與腹部各中一槍也當(dāng)場喪命,似乎女兒臨死之前還被折斷了脖頸,想是當(dāng)時要止住她的哭聲而 為。無論怎么修復(fù),這三位死者都無法讓人瞻仰遺容,老何只得命人將三個封蓋的棺木放在靈堂上。桂芝一動不動,跪在那里,肚皮安穩(wěn)地擱在腿間,面上凝結(jié)著罕 見的堅毅與隱忍。
  
  唐暉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舉不動相機(jī),心痛得要死過去,同時恨不能將施常云從牢里拖出來碎尸萬段。尤其桂芝垂頭向他致謝的辰光,愈發(fā)心如刀絞,怎么都無法面對那三張遺像。
  
  “秦——爺——到!”老何在門口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聲,驚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頭,眼球里布滿血絲。
  
  秦亞哲踏進(jìn)靈堂時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門前候著,亦算是盡了禮數(shù)。此時周邊一片沉默,報館的人正努力壓抑住內(nèi)心的驚訝,因都不曉得月竹風(fēng)系何時與洪幫的人打過交道。
  
  “兇手!殺人兇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著秦亞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隨風(fēng)揚起,將她裝飾得如鬼魅一般,臃腫身形早已被震怒掩蓋,竟顯得楚楚可憐起來。


  
  秦爺面無表情地下跪磕頭。桂芝被兩個人攙著,已哭倒在那里,眼淚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領(lǐng)口拉出幾道晶亮的長絲,雖已精疲力竭,嘴里卻是不停地道:“兇手!殺人兇手!兇手!還命來!還命……”
  
  正當(dāng)眾人一頭霧水之時,老何趕上前向秦爺行了個禮,道:“二太太傷心過度,又懷了身孕,腦筋有點不清楚,還望秦爺海涵。”
  
  “不妨事。”秦亞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當(dāng)客氣,讓老何懸著的一顆心隨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這種“放心”,半個鐘頭之后便消失干凈了,他眼睜睜看著留有月家唯一血脈的二太太從二樓沙袋一般墜下,還來不及叫一聲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塊晶瑩的深褐色胎肉垂在兩腿之間,眼睛幾乎要從眼眶里跳脫出來,飛向陰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這才掂出那三個字的分量。
  
  蘭心大戲院今朝又是滿座,坐在二層貴賓席的畢小青只得嘆口氣,手心里的紅茶已半涼,戲卻還未開場。這地方不似大茶館,可以隨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 的,得正襟危坐,儀表端莊,她便是怎么也習(xí)慣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涼》,考驗長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場,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遠(yuǎn),周遭那么富 麗堂皇,與參加洋人辦的酒會無異,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負(fù)了氣,把紅茶喝干,杯子放進(jìn)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畢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個都不懂行,只坐著鼓掌,哪里該喝彩,哪里要沉住氣,他們一丁點兒也沒領(lǐng)會,令她氣結(jié)。
  
  罷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額角,便拿一雙眼盯牢他的身影,在臺上來來去去走的那幾步,她已熟得能背出來,狀態(tài)在不在,情緒好不好,都能從步子里瞧出來。所以愈 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認(rèn)是最懂他的女人,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淚不自覺落下,也顧不上擦,只嘴里嚷嚷著:“玉山……玉山呀!”
  
  臺上那人,仿佛是聽見了的,用艷粉勾畫出的臉竟愈發(fā)悲愴起來,她曉得他不上妝時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撐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愛意。
  
  曾幾何時,她暫且放下激情去賞戲時,宋玉山已與幾個龍?zhí)准m纏到了一處,正難舍難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輕盈靈動,卻又有些蹊蹺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來,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濕……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臺下掌聲雷動,洋人以為那是戲的一部分,唯獨少數(shù)幾個黃皮膚在慌亂中起身來一探究竟,演砸了,還是體力不支?畢小青更是將帕子咬 在嘴里,捂住那一記尖叫。她那微小如塵埃的傷感,在不知就里的掌聲里越縮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攤濃濃的血漿……畢小青緊張得心臟快要裂開!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風(fēng)那般教唐暉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曉卻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脅:“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這事情上頭了,你應(yīng)躲著才是,小心下一個被秦亞哲丟下樓的人輪到你!”
  
  這才將唐暉的一腔仇恨嚇回去了。
  
  “施二少這回玩笑開大了,弄死了不該死的人,還是一家子呢。”
  
  因是第二次去,杜春曉已習(xí)慣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異味,甚至偷偷喜歡上施常云臉上的菊狀紋路。他的氣定神閑與胸有成竹讓她無比敬佩,顯然這是一位正在運籌 帷幄中的死刑犯,只坐在一間封閉的房間內(nèi),就能掀起外界一片腥風(fēng)血雨。這份“功力”與智慧,讓杜春曉對他有了詭異的迷戀。
  
  如今他正坐于杜春曉對面,指尖還染有淺棕色的巧克力漿:“哎呀,杜小姐,我也沒想到秦亞哲會這么狠呀——”
  
  “因為你原本想殺的人是唐暉,對不對?”
  
  他頓了一下,遂舔舔指間的巧克力漿,笑了:“反正月老板都死了,唐暉死不死,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秦亞哲當(dāng)然知道你借刀殺人的詭計,不過他是個討厭受人擺布,且把尊嚴(yán)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所以他寧殺月竹風(fēng)全家,也不去動唐暉,這大抵也是給你的一個警告。”杜春曉越說越興奮,亦刻意隱去了她猜不透的那一塊。
  
  “杜小姐,給我算個牌吧。”
  
  “要算什么?”
  
  “算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里。”
  
  杜春曉將塔羅拿出來,放在極窄小的臟兮兮的臺面上,施常云探出頭來,問道:“要不要我來洗牌?”
  
  杜春曉看著他艱難地將手指從欄桿縫里擠出來,搖頭道:“施少明知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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