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節(jié)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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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姐邊應(yīng)答著,邊將她強(qiáng)行從地上拖起,往背離女鬼的方向走去,不遠(yuǎn)處那個朱紅的窗格在夜色下畫滿了影影綽綽的樹影,于是她愈發(fā)揪心起來,回頭看那只鬼,它竟緩緩對她擺手,仿佛道別。
回到房內(nèi),月姐將電燈拉得通亮,還在她被子里放了湯婆子。
“你剛剛一定看到它了吧?”
月姐當(dāng)即沉下臉來,點了點頭。
“那為什么——”
“三太太。”月姐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碰上這樣的鬼,一定要假裝看不見,更何況——”
“何況什么?”她把腳趾輕輕抵在湯婆子上,卻絲毫不覺溫暖。
“更何況那鬼可能是……”月姐攤開一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兩下。
她瞬間似被驚雷劈中,面目變得呆滯起來,半日方從嘴里吐出一句:“果然是她……”
從此,屠金鳳再無心緒與其他兩房姨太太爭寵,只縮在屋里不出來,因缺少陽光照射,終日臥床不吸地氣,人瞬間變得憔悴。月姐知道她的心病,反而有些給她甩臉子瞧,私底下還對著其他幾房的娘姨罵道:“活該!必是她害死五太太的,要不然五太太的鬼魂就偏偏找上她?”
因都怕被割舌頭,鬧鬼一事只在下人中間風(fēng)傳,竟不敢讓秦亞哲知道。屠金鳳病得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請了西醫(yī)來瞧,亦只是吊些營養(yǎng)液的點滴,無甚大用。秦亞哲來看過她幾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后來因大當(dāng)家秘密托他辦些事,出門半月不歸,不知自己府上已亂成了一鍋粥。
率先將鬧鬼一事抖摟到秦亞哲耳朵里的,是四姨太花弄影。她原是香港四大花寨之一——錦繡寨的紅牌阿姑,系秦亞哲去那邊進(jìn)口洋貨的辰光在石塘咀結(jié)識的, 當(dāng)時她剛剛脫離了“琵琶仔”身份,眾富豪公子不惜血本來討好她,卻鮮少見她愿意出局。所以秦亞哲偏愛她的心高氣傲,誓要娶回家來,大花銷自不必講,也動用 了些非常手段,這才抱得美人歸;ㄅ捌剿仄獗阌行┍┝遥蹦c直肚什么都敢講,操一口生硬的廣東普通話,倒也吐字鏗鏘。可就在秦亞哲出門的第十七天,深 夜里一記撕心裂肺的慘叫將秦公館所有人從夢中驚起,據(jù)說當(dāng)時管家是頭一個披衣開門的,聽那聲音如烏鴉聒噪,但又有些不成調(diào)的語句夾雜其中,便隨著那怪響踏 入后院,只見花弄影拼命拉扯自己的頭發(fā),腳邊躺了一只正在燃燒的燈籠。
“有……有鬼!畢小青!是畢小青啊!”
那管家在院落里轉(zhuǎn)了一圈,卻什么都沒看見。
次日清晨,花弄影便托人帶信給秦爺,說家里出了事,請他速回。當(dāng)天晌午秦爺便沉著一張臉回來了,問管家家里一切可好。管家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說:“這個……小的也說不上來,您過一歇去問問四太太吧。”
秦亞哲只得一頭跑進(jìn)花弄影的房間,她見男人來了,仿佛碰上救命稻草,忙從床上爬起,一把抓住他哭起來,將鬧鬼之事一五一十講了個清爽。
待花弄影安靜下來,秦亞哲方皺眉問道:“你三更半夜一個人去后院做啥?”
“還能做啥?你知我這個月十五要拜七姐的呀!”花弄影當(dāng)即嘴巴翹起,“我也知這家里看不起我這個做過老舉的,自然不敢勞駕下人了啦,還是自己悄悄拜了了事,可沒想到……”
秦亞哲聽完的頭一件事,便是叫了月姐過來,只問一個問題:“三太太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她撞見了鬼?”
月姐當(dāng)場承認(rèn),剛把頭點下,便吃了秦亞哲一記耳光:“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訴我,你真要回家吃老米飯了?”
月姐被打得七葷八素,半邊臉即刻腫起,亦不敢多話,只巴巴兒逃回屋里去了。
隨后秦亞哲又喚了正房林氏和二姨太孫怡過來,問的還是那個問題:“有沒有見過院子里鬧鬼?”
林氏堅決說沒有,只是聽花弄影說有過。孫怡卻吞吞吐吐了半日,方勉強(qiáng)回道:“有一次,我窗口閃過一條雪白人影,也不曉得是不是……”
深秋的百樂門舞廳,男客異常興奮,舞女卻都心事重重,皮膚干澀,笑容是僵的,怕面部肌肉動得勤了,粉都會往下掉。
唯有素面朝天的杜春曉,還掛著香煙盒四處走動。
“春曉,過來。”秦亞哲在最朝里的位子上沖她微笑招手。
“喲!秦爺買香煙還是算命呀?”她屁顛顛兒地上前去,因看出對方有心事,于是情緒愈發(fā)高漲起來。
“捉鬼,會得哇?”他嘴里吐出一口濃濃的雪茄煙。
12
曾幾何時,中國人總是將算命師與捉鬼天師混為一談,但秦亞哲絕對不像頭腦不清爽的庸人,因此杜春曉隱約感覺他多少也看穿了些她的把戲,這才是請她這個“神棍”來家中消災(zāi)的原因。
“畢小青,認(rèn)得嗎?”秦亞哲等不及杜春曉將廳堂打量夠便開始切入正題。
杜春曉下意識地?fù)u搖頭,頓了一下,又變成點頭。
“真認(rèn)得?”他驚訝地挑了挑眉毛。
“她的娘姨到我一個朋友那里去做衣裳,所以我聽過五太太的事。她是天生麗質(zhì),拿過上海小姐比賽的第二名。”她像是拼命從記憶深處挖出這些話來,心里卻在偷偷后悔這么快將李裁縫給出賣了。
“后來她怎么樣了,杜小姐可知道?”
“后來?”她整個人已在慢慢往下沉去,不祥的情緒由這沉淀中浮出水面,于是強(qiáng)笑道,“后來她不是嫁給秦爺您享榮華富貴去了嘛?”
“享榮華富貴之后呢,杜小姐可知道?”
她一時語塞,只得盯住墻上一柄鑲嵌紅寶石的銅劍發(fā)呆,半晌后方小聲回:“不知道。”
“后來,她消失了。”
她當(dāng)即汗毛豎起,因知曉他說哪個人“消失”,極可能就是永遠(yuǎn)“消失”了。
“是消失了還是死了?”她不識相地追問。
“確切地講,是私奔,不知去向。”
他的坦然令她吃驚,又覺得難以信任,于是只得悶著,也不敢再進(jìn)一步。因廳堂里那些奢華貴重的古董已令她不適,那是彰顯身份之余還給人壓迫感的擺設(shè)。
“但是,弄影和金鳳都說看到她的鬼魂在庭院里出沒。”
“秦爺?shù)囊馑际,您的五夫人在私奔過程中已遭遇不測?”
他點頭:“恐怕是。”
她到底按捺不住,頂著殺頭的危險問道:“五夫人出走,依秦爺您的勢力與能力,應(yīng)該很快就能找到的吧?又怎會眼睜睜讓她死?且還不是死在您自己手上。”
他這才神色凝重起來,不再用生出白毛的耳孔對住她,卻是拿一張臉壓近,捏起她的下巴。她直覺快要被他吞沒了,卻又不得不直視他的雙眼。
“杜小姐好大的膽子,居然調(diào)排起我的家事來了。”嗓音還是平平的,像完全沒有動氣。
她笑道:“秦爺如今不正是主動在和我講家事么?更何況,報業(yè)巨子月竹風(fēng)的小妾從未對您的家事指指點點,不也被從樓上丟下去活活摔死了么?所以跟秦爺您打交道,橫豎也是個死,怕都是多余的。”
“哈哈哈哈……”秦亞哲發(fā)出獅吼一般的爆笑,松開了杜春曉。
杜春曉只冷眼看著他,說道:“為什么人在掩飾尷尬的時候總是要大笑?”
“為什么你在看穿別人想法的時候要用西洋牌來表達(dá)呢?”
兩人旋即陷入微妙的沉默,仿佛彼此都被看穿了劣根性,竟僵在那里。過了好一歇,杜春曉方張口:“那么,秦爺也認(rèn)為那個鬼是五夫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對,所以請你來查。”
依杜春曉的做法,必是要從屠金鳳身上開刀的,對方亦知那鬼嚇的不僅僅是自己,膽子大了不少,病也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只故意賴在床上,欲多賺些憐憫。所以杜春曉推門便聞見一股子濃重的藥味兒,嗆得她捂住鼻子又退出來,再深吸一口氣才進(jìn)去。
“三太太,那日見的鬼長什么樣子可還記得?”
“頭發(fā)很長,穿大紅旗袍——”屠金鳳啜著參湯努力回想,突然又把手指向一旁掃地的月姐,“喏喏喏,她也看到了呀,她曉得的。”
月姐只當(dāng)聽不見,繼續(xù)彎著腰。
杜春曉沒有調(diào)轉(zhuǎn)槍口去問月姐,只對屠金鳳道:“好的呀,我等一歇就去問她。儂還記得哇,當(dāng)時娘姨看到那鬼以后是什么反應(yīng)?”
“唉喲,伊膽子大,假裝看不見那鬼,把我扶回去咧。”屠金鳳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
“三太太要不要算一算命?看鬼還會不會回來嚇你。”
這一句,勾得月姐都支起耳朵來,邊掃邊將身子慢慢靠近屠金鳳的床榻。原本嚷嚷著體虛的三太太亦雙眸發(fā)亮,支起身子來細(xì)細(xì)洗牌。杜春曉喜歡這種洗牌時表 情虔誠的算命人,他們往往心里迷茫又極外放,只要給她撕開個口子,便能看到潛意識里那片私密的風(fēng)景。所以拿屠金鳳作為調(diào)查對象是對的,她的懦弱與低淺的心 智有助于提高占卜的準(zhǔn)確率。
“哎呀,三太太,您過去可是造過什么孽?”杜春曉指著逆位的太陽牌開始胡謅,“恕我直言,您可是倒過來的太陽,便是陰了,一定是被哪個女人蓋過了風(fēng)頭,一直不得翻身。”
“那……后頭呢?”
屠金鳳被戳中心事后也不否認(rèn),只催著杜春曉往下說。杜春曉心里冷笑:男人娶了五房太太,哪有不被接下來那一個蓋過風(fēng)頭的理?再說畢小青的風(fēng)華絕代上海灘哪個不知?另外幾房心里有氣也是必然,不用算也猜得到了。
翻開現(xiàn)狀牌:正位的惡魔與逆位的戰(zhàn)車。
“看來,那陰氣還未散盡,可是碰上了什么兇煞,把人搞得心神不寧?那鬼自己,恐怕亦是有些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意思。”她刻意將聲壓得極低,突出月姐掃地的嘩嘩聲,只是那一刻,嘩嘩聲都消失在空氣里了。
“那……那她要達(dá)成什么目的?”屠金鳳干著嗓子問。
杜春曉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口內(nèi)煙熏氣陣陣:“復(fù)仇呀。”
未來牌開啟:逆位的世界。
“看來,那女鬼將來必得貴人相助,讓自己的冤情翻身,那些該下地獄的人,自會下地獄去的。”
啪!
站在她們身后的月姐掃帚落地,已無暇去撿。
輪到花弄影,她一口荒腔走板的上海話先嚇掉了杜春曉半條命,只是這位曾經(jīng)的老舉倒也性情爽快,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只鬼不曉得從邊各躥出來,這樣那樣地?fù)湎蚰!我亂叫了一通,拿手不斷亂抓亂擋,那鬼還在靠近——”
“你為何不逃呢?”
“你知道咩啊?邊各逃得掉?!”花弄影蹺起一只腳,擱在煙榻上。據(jù)杜春曉觀測,秦亞哲應(yīng)該沒有大煙癮頭,那必是這四太太從石塘咀帶來的陋習(xí)。
“據(jù)說,四太太是深夜去那邊拜七姐,才撞了鬼的。你可知道那鬼是什么人化的?”
“還用講?畢小青嘍!”花弄影脫口而出,倒是頗出乎杜春曉的意料。
“她是真失蹤啦?”
“失蹤?也可以這么講啦。”她一面冷笑,一面姿態(tài)嫻雅地?zé)裏熍,將玻璃煙管熏暖?br />
“那么說她不是失蹤?”杜春曉發(fā)覺自己可以將占牌那一套省下來了,“從前聽人講,畢小青的姘頭是武生宋玉山宋老板,可有此事?”
“儂莫亂講!宋老板都死在戲臺上了!”花弄影重重吮了一口,整個人隨之癱軟下來,上半身已橫臥在榻上。
杜春曉這才想起在李裁縫那里的推斷,宋玉山已死,畢小青要與誰私奔呢?莫非她先前的想法是錯的,她的奸夫另有其人?
想到這一層,她忙也跟著歪到榻上,笑道:“那你可知道她的姘頭是誰?”
“我怎知?”花弄影懶懶地翻了個白眼。
這個表情激怒了她,于是突然正色道:“四太太是真不知?我倒是也有一件不知的事體,還望四太太解釋。”
“什么事?”
“您既說那日深夜在庭院里是拜七姐,那怎的管家趕到時竟沒見地上有一點兒香燭貢品?”
這一句,果然將花弄影從榻上驚起,只見她額角滲著汗,將兩只發(fā)顫的雞爪似的手緊緊握住杜春曉的右臂,帶哭腔道:“你可莫要亂講,我真沒什么——”
杜春曉按住她道:“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們懂的,彼此行個方便,今后也好做人?墒沁@個道理?”
花弄影先前的強(qiáng)悍潑辣已無影無蹤,然而還有不服輸?shù)囊馑,只恨恨道?ldquo;若換了你,也會與我做一樣的事。”
“換了是我,或許會做一樣的事,但不會和管家。”杜春曉的眼神里滿是同情,驚覺秦亞哲喜歡的女人有同一個特性:精明,但情關(guān)難過。
“你是怎么知道的?”花弄影似乎松了口氣,她不知怎的,開始無端相信眼前這位古里古怪的老姑娘。
那老姑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好了,彼此行個方便,也該告訴我了,否則我怎么捉鬼?”
“是宋玉山,沒錯。”花弄影講出那個名字的辰光,是下了極大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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