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幸福原來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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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小鎮(zhèn)。
或許有幾只頑皮的狗,披著一身斑點花黃的毛,它們沿著春天的墻腳跑過,一路嗅著泥土,一路歡聲嚎叫。后山坡,一株光禿禿的老樹,在枝丫向陽的虬枝處蹦出了幾片新綠。小鎮(zhèn)的天空其實很藍,海風從外海波瀾壯闊地過來,掠過人們在春天里攤開的手。那時候外婆還在,她戴著一副缺了一條腿的老花鏡,在黃昏的夕陽下,對著記憶,編織著漁網,一邊回頭向我絮絮叨叨些什么。
在過去,記憶時光的節(jié)奏總是這般緩慢而陳舊。所有的色彩與敘事筆法逼近小鎮(zhèn)凝重而簡約的內核。是的,那時候的小鎮(zhèn)很多親人都還在,很多相交故友不曾遠離。那時候我很年輕,從原點向遠方再回原點,像一片樹葉,在黃昏的天空重回大地。
對著黃昏,從容而來的春天,多少浸透著季節(jié)的柔潤與潮濕。回憶只是如航船上的一葉風帆,提醒著往事結束后旅程的繼續(xù)。
我與寅翔下著一盤棋,棋盤布滿十年歲月如歌的聲音。寅翔在我面前沉寂,我起身為他泡了一壺鐵觀音。清香蘊染著層層剝落的煙云。在一個午后,他來到我的宿舍。很多年,我便從這里透過層層高矮的樓,尋找著屬于自己目光的海洋。千帆過盡,人卻已不在。
寅翔跟我說,你的棋走野路子,定式不熟,布局散落。他的臉上有隱隱的紅。從少年時代起,我們便相識,在以前公社陰暗的一樓會議室,無數(shù)個周末,我們打著乒乓球,消磨著時光。在那所由一座宮祠改建過來的小學,在泥土地的操場,我們用小刀、煙盒紙編織著童年與成長的距離。
寅翔后來好久沒有與我下棋,其實對于圍棋我只是有一段時間瘋狂地沉迷,理由僅僅是因為小鎮(zhèn)百無聊賴的時光。那時網絡圍棋興起,許多個夜晚,我蟄入一家偏僻的網吧,在網上與看不見的對手下到深夜,像在空白的背景中,努力抓住一根虛擬的稻草。寅翔卻在那片記憶中,一知半解地讀著一些深奧玄秘的書。
小鎮(zhèn)網吧擠滿了人,在中午時光,空間里彌漫著汗臭味、煙草味,還有突然響起的男孩、女孩尖銳的歡叫聲。門外卻是一片寂靜,街上的灰塵在懶洋洋的光線下纖毫畢現(xiàn),偶爾有單調的腳步聲踏破平靜。
其實我對于一盤毫無意義的棋如此津津樂道,只是因為懷念那些時光本身,很平淡悠閑,切入生活的某些默契。棋盤上,鼠標飛舞,我在正午的陽光下肆無忌憚地征子,甚至不用浪費腦力計算,對手估計是剛學棋的菜鳥,甚至連征子的關節(jié)都沒看清。一盤毫無意義的棋,我下得意氣風發(fā),一路征到底的快感刺激著無聊本身。對手求饒了,她尊稱我大叔,要我這盤棋主動認輸,我堅決不同意。
我跟寅翔下棋時,說起過這件事。他覺得我不可理喻。其實我也知道自己有些怪異。正如我在這小鎮(zhèn)的十年,仿佛喝完了一生的酒,唱完了一輩子的歌,聲音嘹亮自我陶醉,世事暗淡滿目無光。
寅翔曾經頻繁出入我居住的宿舍。那時候我孤身一人,在瑣碎的時光背面懷想著愛情。寅翔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描述過他未來紅顏知己的模樣,他認為美麗不是主要的,可愛是必需的,未來的她應該契入他的心靈。在他沉浸在臆想中時,我一般泡兩杯濃濃的鐵觀音,在午后陽光照耀著的攤開的藍色棋格上,隨意擺列著黑白子,然后等著與他把悠閑的時光拉長。
小鎮(zhèn)沒有清純的愛情,婚娶戀愛諸般事宜人們一般把它與房子、財產與庸俗談到一塊兒;或者也許是有的,但當時我沒有意識到。桃紅柳綠的緋聞卻不斷。對于愛情與小鎮(zhèn)的關系,我在多年后把它們聯(lián)系了起來。其實那時我憧憬過的愛情一直沒有到來,多年后我通過一首詩的片斷把它完整地復制下來,我是這樣寫的:“所以她望著她,天真得敘述了,她看到,一只鳥飽滿地從她經過的方向飛來。那時,她從一條種植陽光的小巷路過?嬷换@野菊花,五彩繽紛的花季。細麻布的衣料,淺色的花邊。一只鳥,等她;一個人,等她。”
但在當時,寅翔只是對我眼睛一直眨巴眨巴的樣子感到好奇。他對我的愛情一無所知,像一朵花的綻開,有人會看到春天到來,有的人卻想起雪花的飄逝。然而我會一直,即使在記憶的盡頭,會回想起,一個男孩沉默地聆聽另一個男孩在他眼前描寫愛情的生動場面,聆聽的人貌似滿懷傷感。
其實在來小鎮(zhèn)之前畢業(yè)后的三年,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度過。三年的時光,我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做,寫過近一百封的情書,參與小賭而不可自拔的結果,構成那段歲月不堪回首的兩大支柱,直至最終導致我對城市的深惡痛絕。來到小鎮(zhèn),我欠了一萬多元的外債,一場黯然退場無果的愛情。那時好像《校園民謠》剛出版到第三輯,在無數(shù)個日子,我反復聆聽著葉薇的《你不在的北京》,在旋律中數(shù)著沉默的光陰。寅翔卻抬頭數(shù)著天空的云朵。
小鎮(zhèn)依山靠海,清晨、午后、黃昏時分,一群鷗鳥從海面盤旋著掠過人們的上空。在傍晚,一陣咸腥的風刮過,樹上搖落幾枚葉子,它們在半空中抽象地懸掛,仿佛停滯,夕陽便帶著微醺的紅,夾在對岸重山的峰巒。我當時沒有注意,那其實是小鎮(zhèn)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小鎮(zhèn)的魅力還包括清晨。
漫長的十年,使我覺得一生便如小鎮(zhèn)對岸的山巒,婉轉起伏有條不紊,但我的人生卻仿佛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我想象著自己處在重重圍繞的胡同里,燦爛的陽光在圍墻之外,我不知道在尋找什么,只是機械移動著步伐,在尋找的本身,或者說在幻想的層次,我以為我真實地接近幸福。鎮(zhèn)上固然有花紅柳綠,晨光明媚,暖陽和煦,也有著一層平平淡淡倏然而去的自如。我卻黯然于這一切。
那時節(jié)春風吹綠了新樹,吹紅了芭蕉,吹融了冰面,吹暖了少年情懷,直至吹向年華老去。
然而亮光卻在胡同口出現(xiàn),它在我觸手可及的距離中光華燦爛。那年胡同口的街道也出現(xiàn)許多許多人,他們在歲月面前,彎腰伏背,熙熙攘攘,一年年地遁入生活,一年年打發(fā)著日子,老去,新陳代謝,與小鎮(zhèn)的光陰融為一體。
我多次問起過寅翔,在我無聊迷失在網吧下棋的日子,他看的是什么書,仿佛每一次見面,他都有著一種淡定的自若。寅翔后來把這本書借給了我,淡黃色的封面,與我有著一絲半縷聯(lián)系的復旦大學出版社的標志:《老子他說》。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封面上慈眉善目、仙風道骨的南懷瑾老人(我對于尊敬的上年紀的人一般尊稱老人而不叫大師,因為現(xiàn)在大師的稱號泛濫成災,比所謂的愛情更兇猛)。當時我不以為意,只是草草、一知半解地看過。一次棋上,我與寅翔聊起過書的內容,我覺得自己說了一句至今得意不已的話:其實“道”的哲學,便如飄忽棋爭之上的形而上思維,唯物、唯心、心物一元,言語、字面上的爭論毫無意義,一切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便如我們眼前的黑白相爭,無論怎樣計算,都無法窮盡棋路無法預知無限拓展、蔓延的本身。只有形而上知道。他報于沉默。
其實那個時候,我對于心靈的作用好像有了一層懵懵懂懂的認識。十年光陰中的小鎮(zhèn),日子其實是水,隨波逐流并不可怕,關鍵是有屬于自己飄浮的小舟,不至于在平庸中淪落。南老人的書就是我的不系蘭舟。
寅翔這本書在我手里保存了很久,在我離開小鎮(zhèn)的前夕,我把書交還給他,遺憾的是,上面因我不小心沾了一片明顯的醬油漬。這樣也很好,在形而上的層面,我們總需要一些生活的色彩填充我們的虛無。
在胡同口,遠遠延伸開去的是一片寬闊的大海,在之上是片蔚藍的天空。海面上有輪船傳來汽笛聲,小掛機船開動的“啵啵”聲,船上的人向岸上的人大聲喊著話,天空中鷗鳥片羽,鳴聲啾然,其實不能忽略的是包容本身,天空、海洋、陽光也有聲音。它需要我們靜下心來,慢慢地傾聽,直到所有的感動溢滿年輕的情懷。
一堵抽象的殘垣破墻,中間有塊突出的通口,或者是我臆想,它立在小鎮(zhèn)的天空下,片片雜草從泥土中掙脫出來,對著春天舒展一冬的沉寂。透過一堵墻的通口,彎下腰,其實可以更深入、遼遠地看到外面的世界,譬如小鎮(zhèn)與我。那些漫長過后的離開。
遠離塵囂、遠離浮華,心靈中的一面鏡子安放在故鄉(xiāng)的天空。在所有的尋找中,物質并不是目的,喧囂、浮華也不能給你帶來什么。一種幸福的感覺是人們在心靈大道上尋找到安靜開始,便如月光與一片森林的關系,我們都是月夜森林里采擷山核桃的孩子。從瑣碎的時光中提煉幸福的因素,一念之間找到心靈的平衡,任風吹雨打,固守生活寧靜的本來;在安身立命中走向自己的心靈大道,奔向美好的前程。以寧靜的目光看待世界,世界就在我們身邊咫尺,它瑣碎而溫馨;以浮躁的心態(tài)對待人生,人生因而丑陋不堪。世界是一面鏡子,是非善惡全在于一念之間。
觀心自照:黃檗希運禪師偈云:塵勞回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講的就是把腳抬起,跨過一條理智與邏輯的界限,把生活的煩勞轉入心靈的內在深處,用直觀來對應生活,打開心門,打開智慧之眼,實現(xiàn)心靈的跨越,猶如把一本密封的書打開,來看見生命的真實內容。
我們的心猶如一個鐘擺,在左右搖擺的既定軌跡中,終會定格在屬于自己的臨界中心點;我們的心雖然荒草叢生,但那些月光般的幸福感會在某一個時刻逼來。在日復一日的掙扎中,如果我們忘記了自己的本來,那么心靈就會荒蕪成災,糾結的不安就會像毒藥般,逐漸侵蝕我們的內心,從而不可抑制地衰老。幸福地活著,一個潛在的目的是保持心靈的永遠年輕,在搖擺中,堅持自己追求的方向,只有這樣,我們的生活才能抵達通達、通透、通晰的層次。學會在不安中平衡,等著那些,從心靈大道上傳來的依然熟稔的聲音。人生唯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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