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不愛紅妝愛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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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美好經(jīng)驗持續(xù)時間并不長。她們一身戎裝,很快就被整合成為革命隊伍里的一分子,接受集體軍事化生活的磨煉。
抗戰(zhàn)初期,由中共中央青年工作委員會所屬西北青年救國聯(lián)合會(“西青救”),在國統(tǒng)區(qū)的陜西省涇陽縣安吳堡創(chuàng)辦的“戰(zhàn)時青年短期訓練班”和“戰(zhàn)時青年訓練班”(“安吳青訓班”),是西安事變后共產(chǎn)黨接受、訓練并甄別革命青年的一個早期場所。教學單位的組織機構為連隊,學員們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安排全部軍事化。每天早晨的跑步操練、臨時安排的夜行軍和野外拉練,以及幫廚、修路、運糧、背柴,甚至開挖窯洞等體力勞動,使得這些投奔革命的知識女青年飯量大增,體格逐漸健壯起來,一改從前弱不禁風的小姐模樣。據(jù)親身經(jīng)歷者介紹:
誠然,有些資產(chǎn)階級或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同學,在剛來的時候,捧起碗筷來看著那單調的青菜豆腐湯,不免發(fā)愁,吃不飽飯,夜里還要遭受到“游擊隊”似的跳蚤之襲擊,確有坐臥不安之感。可是過了幾天緊張活潑的生活之后,他們也居然吃得下三碗大米飯(這是她們空前未有的飯量),跳蚤的活動,也失去了劫奪她們美夢的作用了。
每逢勞動日,女同學像男同學一樣踴躍地參加勞作。盡管她們氣力不大,但并不氣餒,相反的,都拼了命似的要在這些工作里獲得她們的成績。
這種軍事化生活管理,是當時延安革命隊伍和學校的普遍現(xiàn)象。它強壯了投身革命者的體魄,培養(yǎng)了組織紀律性,磨煉了頑強的意志,也改變了革命女青年們的身心面貌。1937年8月在延安創(chuàng)辦的陜北公學,學員在校同樣采取軍事編制,平時生活要求軍事化、戰(zhàn)斗化。據(jù)時任陜北公學校長成仿吾后來介紹:
軍事訓練把女學員由嬌柔的小姐訓練成英武的女戰(zhàn)士。女學員開始時不適應夜行軍快速集合的要求,深夜緊急號吹響了,女生隊亂成一團,這個穿錯了鞋,那個摸不著襪子,還沒出發(fā),背包帶又散了,笑料百出。一回生,二回熟,訓練幾次之后,幾分鐘內,女生隊就報告“集合完畢”,得到軍事教員的夸獎。夜間站崗女生隊也同樣參加,開始時,聽見風吹草動,腿就發(fā)軟。但是硬著頭皮堅持。當我問到她們怕不怕時,她們挺胸立正說:“報告校長,不怕。”
中國女子大學也是這樣。據(jù)當時的女大學員晚年回憶,“每天清晨起床號一響,就要集體出操,自此一天所有的生活和學習都是軍事化的。1940年,在國民黨的封鎖下,延安的生活條件異常艱苦,冬天寒風刺骨,我們每天洗腳洗臉都在延河。吃的是小米飯,一天兩頓,沒有菜,有時餓得難以忍受。”也有不能堅持者,便離開了延安,退出了革命行列。
延安的物質供給是貧乏的,但軍事訓練和體力勞動給予了她們肉體的饑餓與精神的富足。早在1936年10月就率先來到陜北的革命女作家丁玲,在革命隊伍里摸爬滾打了一年多時間后,接受美國女記者尼姆•威爾斯采訪時說:“我喜歡此地簡單的生活,我正在長康健長肥起來,雖然我來此之前是神經(jīng)衰弱,睡不著覺的。”大量活動,堅持勞累,人就能吃得多,睡得香,長得壯。同樣,那位從“宰相府走出的大小姐”孫錚來到延安魯藝,參加大生產(chǎn)運動,“一個星期吃一次饅頭,她一頓能吃五、六個。平常吃小米,她也是一大碗一大碗地吞”。
位于延安城南門外杜甫川的自然科學院,是個男女兼招的戰(zhàn)時高等學校。“每周都有一次生活漫談會,分組進行,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大家都本著革命同志間團結互助的精神,有啥說啥,不講客套,偶爾也有爭得面紅耳赤的,但并不強加于人,爭完就過去了,不存什么事。這種直率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反而使同志間的關系更為融洽。”
用軍事化的方式來鍛煉她們的目的,是為了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斗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斗爭就需要講原則立場,更需要站到前臺作面對面的較量。延安革命隊伍里的女青年,尤其是在各類學校培訓的女同志,基本上都是革命干部的后備人選。她們必須拋棄傳統(tǒng)閨秀和仕女的羞澀感,學會理直氣壯、斬釘截鐵,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大庭廣眾之下,走上前臺,發(fā)表言論,激起眾怒或擁護。
紅軍初進延安城,被派往延安縣擔任婦女部長的周生榮,是個年方18歲的米脂姑娘。晚年她對來訪者爽朗地說起這段經(jīng)歷:
18歲的姑娘,正是害羞的年齡。這羞,一方面是生理原因,一方面是感情上的原因。因為中國人對姑娘的審美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看那姑娘知不知羞,沒有羞態(tài)就顯示不出其美態(tài)。我們米脂就有這么個講究:要是誰家的姑娘對人講話干干脆脆,臉不紅,聲不軟,就會遭人說閑話。
可是,我是延安縣的婦女部長,若是羞羞答答,就沒法工作,就完不成黨交給的任務。所以,我就不能羞。
我到鄉(xiāng)下,把成千成百的婆姨子往一塊一召集,就站在碾盤子上揮著胳膊大聲作動員。
幾年后,由習仲勛代表黨組織,安排決定了她與李會有同志的婚姻大事那一刻,她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體驗到了羞澀的情感。
那一天,她到習仲勛那里去談工作,正“巧”李會有也進來了。她大大方方地主動與李握手,李卻躡手躡腳地往后退。她心想,這人怎么還這樣封建呢?
習仲勛笑著把他們倆看了一陣,拳頭砸了一下桌子說:“你們兩個美得太!”
李會有臉紅騰騰地也跟著說了一句:“就是美得太!”
周生榮懵了,鬧不清領導同志說的是啥意思,就問:“甚么美得太?”
習仲勛把腰一挺,朗聲笑道:“你們兩個過日子美得太嘛!”
地道的陜北話,醇厚質樸,說道這等新潮時髦的革命婚姻,抑揚頓挫的腔調里,滿蘊著的是美輪美奐、醉人心脾的豪情愛意。
有習仲勛代表組織這么一說,李會有就兩眼瓷瓷地短距離地直盯著周生榮這個愛戀已久的對象。周生榮的感覺是:
我只覺得渾身的血“呼”地一下子都涌到臉上來了,臉紅得不敢見人;心潮一涌一涌的,不知道自個兒是誰了。
這一下著實把我羞壞了,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害羞。我體會到:女人真正的害羞,往往只是最幸福的一瞬,而這幸福的一瞬會讓你深深地銘記一生。
羞澀,是青春的波光閃爍,是少女至真至純的情竇初開的天然美姿美態(tài)。但很多叛逆的女青年為革命付出的代價之一,卻是部分地或者干脆是完全地喪失了青春和性別的羞澀感。革命在占有了她們的全部作息時間和生活空間后,更進而充斥了她們幾乎所有的情感器官和思想領域,將她們從肉體到精神都全副武裝起來,錘煉成革命這架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
1944年夏天,隨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到延安采訪的記者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過整風運動和大生產(chǎn)運動后的延安,“女性的氣息,在這里異常淡薄,絕對沒有燙發(fā)的女人,也沒有手挽著手招搖過市的戀人。一般女同志,很少嬌柔的做作。在服裝上,和男人差別很少。如果夸張一點說,延安大概是最缺乏性感的地方了”。采訪中,這些來自外界的記者們注意到,“失卻了一部分家庭生活的煩惱,使這些所謂新女性恢復了大部分的自由,她可以工作,不必再倚靠男人生活,她可以不必再死忍氣聽受丈夫的無理譴責了!”“延安新女性給人的印象,是她們能夠那樣泰然生活的精神,確是配合著男性做了同樣的工作。”甚至通過觀察比較,深刻的記者們當時已經(jīng)意識到,在延安革命隊伍里,最有典型意義的不是那些出了名的模范共產(chǎn)黨員,而是“女同志”們。
有一次,這位記者斗膽放肆地問一位C女士:“你們簡直不像女人!”得到的回答是富有挑戰(zhàn)意味的執(zhí)拗的反詰:“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衽耍?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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