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八節(jié)
-
俗話說:“一年忘一年。”前一年的天氣究竟熱到了怎樣的程度,大家很快就忘記了,而這年的天氣在人們大汗淋漓一番之后,每個人似乎都得出這么一個結論:今年的天氣是最熱的了。他們普遍認為因為老天爺?shù)臒,以至于連云彩都曬化了,以至于農歷六月前也就滴雨未下。春季的那點坰情早已干透。禾苗在沒有得到雨水滋潤的情況下,一株株垂頭喪氣地耷拉腦袋,就像一個個即將臨刑的死囚一樣,有氣無力地立在田里盼著甘露?衫咸鞝斻妒切拇桑傻芍氀蹮崂崩钡刂丝局蟮,一點下雨的意思都沒有。
這里是典型的內陸氣候,時下沒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古人早已摸透了老天爺?shù)钠,總結說:“五月南風海底干,六月連雨吃飽飯。”前段時間沒雨不可怕,怕的是到了六月還不下雨可就壞事了。人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希望,眼瞅著六月漸漸迫近,一顆顆無可奈何的心都在無聲地祈禱老天:老天爺,下點雨吧,給我們哪怕只夠糊口的一點收獲吧。
六月初一,南風驟起。往日的炎熱忽然潮水般退了下去。三沒牙一副天生占卜天氣的模樣,捋著稀稀疏疏的幾根山羊胡子,說:“不怕初一十五,就怕初二十六。明天有雨,今年可就有好收成了。”
麥青照例跟著老爹下地干活。按面換的設計,今天務必將頭茬田鋤下來,瞅這天氣,好像近日有雨。
田間的苦菜業(yè)已長過了頭,寬大的葉子上甚至滲出小孩尿床后的花白色彩,這種老到頭的東西正漸漸退出人們的餐桌,取而代之的是嫩生生的甜苣。麥青爺兒倆每天回家的時候總會挖點兒甜苣回去,當然,更多的是拔羊草。于是,在他們爺兒倆鋤過田之后,那些長葉子姑兒蔓,蔥綠色的水稗,竹節(jié)似的羊角草……被一股腦兒裝進蛇皮袋。爾后,面換扎緊口子,將鋤柄就地往口袋下一插,兩膀子一叫勁,“嘿”地一聲搭上肩頭,晃悠著身子,哼著小調向家里走去: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頭一回看妹妹你不(那個)在,
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
三天我沒吃了一顆顆顆米。
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個)層,
妹妹你愛不愛受苦(那個)人。
燈鍋鍋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窮。
茅庵庵房房土的炕炕,
爛大了個皮襖伙呀么伙蓋上。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那個)水,
至死了(那個)也把哥哥你隨。
咱二人相好一呀一對,
切草刀鍘頭不呀不后悔。
麥青影子一般扛著鋤頭跟在老爹的身后。她早已習慣了老爹的歌聲,心底里隱隱也哼了起來,但目光在路釁游移不定地四下里亂瞅,當然是那種無意識的亂瞅。這條小徑于她來說太熟悉不過了,每天大清早出來,黑黢黢才回去,不知磨破了多少個日頭爺。地頭的田壟上爬滿了圓葉子姑子蔓,這些東西一個勁地纏著高稈莊稼向上爬,那些粉紅色的花兒就似一個個高歌勁吹的小喇叭,仿佛在說:“瞧吧,這才是真正的生命!”村民們不會割這姑兒蔓喂牲口的,因為牲口吃了這種草會拉稀,掉膘。只因為這樣,它們才如此不可一世。麥青的目光滑過田壟,她看見鋤過的壟背上又冒出了甜苣青嫩的新葉。不知道那個三沒牙是吹牛還是從哪兒聽來的確切消息,說有人挖了甜苣苦菜到城里賣,一斤幾塊錢呢。要是趕得早,挖得多,一天下來就是幾十塊。麥青不相信這話,她琢磨著天底下只有傻子才會花恁大價錢買這些喂牲畜的玩藝兒,要不就是錢多得銀行里放不下心里憋得慌,沒事兒揚花錢找樂子吧。
下地,鋤田,拔草,喂牲口,末了就是在大街上張三李四閑情軼事地胡侃一氣。這成了不僅是蓮花村人,幾乎是所有村民的一種生活模式。
快到村口的時候,面換看見當街已有不少人,正臉紅脖子粗地爭執(zhí)著什么,于是吩咐麥青先把草扛回去,自己要在村當街呆一會。
麥青將那只沉重的袋子扔到地上,又從井里提了涼水上來,咕嘟咕嘟灌了一氣,不及喘氣,就見老娘笑嘻嘻地領著一位打扮入時的中年女人地從里屋趕出來,向她介紹說:“麥青,這是你表姨,上次給咱來信的那個。”麥青從來沒見過這么洋氣的女人,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手握瓢把兒愣在水井邊呆住了。
那個所謂的麥青的表姨笑著說:“以前聽你老舅姥姥提起過,我還以為你是個小不點,沒想到都這么大了,俊得就像仙女一樣。”
麥青娘幫著麥青放下水瓢,應承著說:“麥青,你姨夸你哩。”
麥青靦腆一笑,算是回答。又跟娘說:“我去喂羊。”說罷扭身出去了。
娘回身對時髦女人說:“妹子,你別看麥青個兒不小,可從小認生,小家子氣慣了。咱們還是家里坐坐,喝口水歇歇涼。”
時髦女人說:“姐,院子里涼快,空氣也好,咱就在外邊蹲會兒吧。”
是夜,天空布滿了濃云,閃電就跟老樹根一樣絲絲縷縷的出現(xiàn)在天上,發(fā)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不時傳來震耳的雷聲,那陣勢,仿佛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要發(fā)生。也就是八九點光景,一聲炸雷響過,“刷”得一聲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場雨正式宣告這個地方雨季的來臨。蓮花村人的眉頭舒展開來,心頭舒展來,“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年之計也在于夏,如果沒有夏天陽光的照耀夏天雨水的滋潤,又何曾有秋日的豐收呢!
外面是個水撲撲的世界,面換家里卻是一派和氣融融的景象。那個女人——麥青的表姨,那個幾架算盤都打不起來的親戚——這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在某城開辦了一個服裝廠,時下想擴大規(guī)模,而城的雇工工資高,本錢太大,不合算,她就打算從鄉(xiāng)下雇幾個姑娘去,一個月掙個三五百塊,如果生意好,還可以加獎金。不知道有沒有人去?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面換何曾想過有這樣的好親戚登門,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看看老婆,又瞅瞅女兒,再瞥著天外飛來的小姨子說:“娃她姨,就怕沒這好事哩,想去的人有的是。只是不知道你選啥樣的人?”
小姨子笑笑說:“也沒什么條件,只要會踏縫紉機,能玩剪子就成。”
面換一拍炕皮說:“這事準成,村娃子哪有不會踏縫紉機玩剪子的哩。俺明兒打早就出去打聽,你看咋樣?”
小姨子不緊不慢地說:“姐夫,不忙,要是有人去,就跟人家說清楚,我這兒先預付三百元工資,以后多掙多得,娃子們自己拿也行,我按月給家人寄來也行。”
面換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扭頭對老婆說:“這城里人就是跟咱村里人不一樣,瞧人家想得多周到。”
麥青一直沒有發(fā)言。這倒不是她不想去外面走走,而是因為她從小生在山里長在山里,想著離開山村也就離開了爹娘,一個人到外面會是怎樣的情景呢?
她表姨早看出她的心思,說:“我那兒有好幾個工人呢,都跟你一般大小,住的是集體宿舍,吃得是食堂里的飯。你是表姨的外甥女兒,自然不和她們住在一塊兒,我另外有房子,寬敞,好住,這你放心好了。再說,你是表姨的外甥女兒,怎么說也不能讓你受苦,給你個領班幫我照看攤子,苦輕又掙錢,別人三百你五百,你說呢……”
經(jīng)過大半夜的傾心交談,這事就這么定下了。末了,麥青說羊呀牛呀的咋辦?面換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就放心出去掙錢去吧,有爹和你娘這兩把骨頭呢。麥青聽了好不是滋味,明亮的大眼睛里頓時閃出亮晶晶的淚花來。
關于有沒有人樂意去城里打工就看面換的能耐了。山里人見識少,怕這怕那的,考慮不周到還滿腹疑慮:這錢就這容易就掙到手?一個姑娘家出門在外,當家人不放心,誰知道遇個啥人哩。要是不慎壞了名聲,那就更不是小事了?伤麄兘裉煺f不去,沒準兒第二天看著人家真掙回錢了,又爭著要去呢。所以他小姨子三番五次地囑咐,這事不要著急,人家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要過分招攬,雖說我想多招幾個工人,可這兒不行還可以去其它地方嘛。只是這兒的人多了,對于麥青也多個伴兒,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有個照顧。面換心里熱乎乎的,他拿著小姨子丟到手里的五百元錢,真想跪著給人家磕幾個響頭以表達發(fā)自內心的感激之情。說實話,一個在莊稼地里受了半輩子活兒的人,何曾見過這竹生生的大票子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到手了呢!
麥青走得那天,陽光特別燦爛。她的心情就跟潔白的云彩一樣,隨心所欲地在純藍色的天空漂蕩,游弋。這個生在山鄉(xiāng)的姑娘從來沒有認真地給自己設計過像樣的未來,她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走出大山,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她更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在一個從天而降的表姨的指引下領著一幫姑娘做衣服,爾后便是掙了大票子給爹買酒喝,買煙抽……
多虧了這幾個連雨天,使得她和表姨有了更多接觸和了解:原來城里人并不像村里人所想像得那樣奸滑,小氣。他們更有誠心,更有度量,而且每一句話都讓人聽得服貼,舒坦。她一改平時對城里人的偏見,滿心歡喜地告別了爹娘,一本真心地跟了表姨下山。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那個跟班,她實在想像不出那種活兒的復雜性,她不知道跟班是否就像種莊稼一樣簡單,是否就像給牲畜拔草一樣唾手可得。盡管她懵懵懂懂,一頭霧水,但她還是開始設計自己美好的未來了,她要買一身表姨那樣的衣服,闊闊氣氣地在娘眼前顯顯擺;有那么一陣子,她甚至想,自己亦惑真的像娘說的,找個有辦法的女婿,坐了小車給老爹拿酒送煙……表姨曾說,這樣漂亮的大姑娘在山旮旯里挖二壟,實在是可惜了。其實,麥青也習慣了山里的生活,她對城里的情景不摸底子,倒也沒生出什么向往之情,因為她壓根就沒見過城里是什么樣子。這種朦朧的感覺最為美好,世上的一切美好都緣于想象。麥青就這么胡亂地想著,一想到兒女之事,臉上頓時騰起一股紅暈,畢竟是未過門的大姑娘,說起來有點讓人有點那個……
忽然,路畔傳來一聲“麥青”。好熟的聲音,不用猜也知道是山娃。只見山娃提著鐮刀,腰間束著一根姆指粗細的麻繩。他那沒有梳理過的頭發(fā)直直地豎起來,就像農家用的掃場面的大笤帚。他憨憨地問道:“麥青,聽說你要到城里當裁縫?”
麥青笑了,說:“俺跟俺表姨去做活,時下還沒定下來干啥。”然后指著表姨說:“這是俺表姨。”
山娃看那女人一眼,點點頭算是回應。此刻,他對這個陌生女人生出一種莫名的反感來,他冥冥中覺得麥青這一去好像就不回來了,不回來也就暗示著將來要成為別人了。他很懊惱,可又沒法兒發(fā)泄,不管怎么說,麥青就是麥青,不是你山娃什么人,你有什么資格去考慮人家的去從?
時間忽而凝固了。只有草叢間傳來小蟲子行動時的沙沙聲,螞蚱啦啦的振翅聲,蛐蛐兒拉大鋸的聲音,以及其它不知什么東西發(fā)出的細切的響聲。
三個人一剎那間誰也沒有說話,天地靜得讓人覺得有點可怕。
麥青看著山娃的眼神,心里忽而有一根弦“嘣”地響了一下。這是她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山娃對于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這個親哥哥一樣的大男孩兒沒有絲毫奢望,一股勁地幫了家里干活。他年復一年地耕地播種耘田收割,即使在農閑的冬日里,他也做這做那地幫襯著老爹。他是一個勤勞而且很有韌勁的人,一但認準做某件事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此刻的他用一種迷亂的眼神盯著麥青,讓麥青的心也極度地波瀾起來。噢,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也許,世界上只有少男少女在愛情萌發(fā)的時候才有這種特有的眼神吧。麥青心里仿佛有一臺眼神解密器一樣,瞬間詮釋了山娃的一切。剎那間她想起了種玉米時板頭大伯的玩笑話,那陣子,她可沒生出什么額外的想法來。此刻,那種埋藏在少女心底的成熟的情愫忽地破殼生芽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有過的羞澀小魚浮水一般浮上心頭。她定了定心,終于打破了僵局,深情地說:“山娃,秋收時俺就回來。”
- 最新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
- 發(fā)表書評 查看所有書評
-